5 美人鱼的眼泪和爱情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 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见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 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 她在那些飘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 深地沉入海底,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 再浮起来。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她及时赶来,他一定会淹死的。 ——海的女儿 后来我在长大了以后和他们说起我的美丽的百花园的时候,总有人会说让我做 你百花园中的狗尾巴草好吗? 我就笑,笑过以后我就愈加地感觉忧伤。 所有看到我的大人们眼中都是充满了怜惜。有时侯我看到那些眼光,我会心底 里涌起一种恨恨的感觉。我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无比倔强的奔流的血。 他们总是摸摸我的头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只是爱在夏天穿着我的白色的裹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 爱在江风吹来的时候,站在风中,仰了头,旋转成一只美丽的白色的蝶。 我边旋转边轻轻地唱,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我们的眼睛里。 那种感觉真的很好。我感觉自己真的飞起来了,我的翅膀染着温暖的阳光,我 飞呀飞呀飞呀飞呀,然后停留在那不说话的狗尾草上。 我累了。 发育之前我的性格基本上和男孩子没有两样,除了我不会爬树,我什么都做, 而我的同龄人,和我玩得最好的是村里一个叫霞的女孩子,她大我两岁,天生一张 狐狸脸,全名是林青霞。我儿时的玩伴,除了她,然后就只剩了那些个整个暑假里 也不穿上衣的男孩们。 我知道我是女孩子,我不可以和他们一样不穿上衣。 当我们长大一点看到林青霞主演的爱情片,我便总是会在泪水涟涟中感叹命运 对霞的不公平,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美丽绝伦,却隔着山和海一样的命运。 真要命,每次看一些苦涩的爱情片,我总是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有时侯甚至是 哭得天昏地暗,等我哭好了,我也就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我的头痛的毛病大半的 原因都归咎于那些爱情片,我曾发誓说从此不再看爱情片,结果是越看越凶猛。 那时候除了不敢爬树,我基本上和男孩子没有两样,不敢爬树是因为我不愿意 自己漂亮的裙子被那些尖锐的树枝划成碎片。 但我们经常会骂架,所有我们知道的大人门用过的骂人的词汇从我们口中源源 不断地流出,我们恶毒地相互攻击。 他们骂我们小贱货,我们骂他们六点半。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骂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我们还是不停地骂。经常是骂 着骂着,我就躺在阳光底下霞的怀里睡着了。 我总是会跟着他们跑去木兰江。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扒得光光的就跳进了水中, 江水是那样的美丽,安徒生写过海的女儿,那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童话爱情,我想我 该是美丽的木兰江中美丽的美人鱼,江的女儿。 我不想自己从水中出来穿着湿漉漉的裙子回去让外公骂,所以我勇敢地脱了裙 子也滑进水中。 无论怎么游,我还是学不会游泳,就连最简单的狗刨式我也学不会,真要命。 外公知道了我又是跟着一群男孩跑去了江中,就会让他儿子,也就是我老舅跑 来拉我上岸。 身为村长的老舅通常都是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跑来的。 他站在江边像女人那样尖叫,宝宝!宝宝你给我回来! 我通常都是在他的尖叫声中越走越远。 然后他就会在那里暴跳如雷,他开始骂那些男孩,他说宝宝是女孩子你们怎么 可以带她来游水?万一出事了我们怎么和他爸爸交代? 老舅不说还好,他一说,就真的好象有什么在我身子底下拽我,然后我就慢慢 沉下去,他们还以为我是躲老舅故意往下沉。 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已经变成了江的女儿,美丽的美人鱼。我是多么的快乐。 我又听到老舅的尖叫,宝宝! 然后我醒了过来,我看到老舅流着泪的眼,看到四周悲戚戚的目光。静静的, 没有一点声音,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都怎么了?我坐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都怎么了。 宝宝,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们去游水。老舅虚弱地说,他们是男孩子,你看青霞 怎么就不跟他们去呢? 我点头,我伸手去触摸老舅的眼泪。 一颗一颗,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 然后我也小声的哭了,哭着哭着,我开始大声地哭,哭得一塌糊涂。 然后我累了,我趴在老舅的脊背上回了家。 我很乖,我一声也不吭。 外公没有知道发生的一切,他只是惊奇地发现我不再和那些男孩子去偷偷地游 水,甚至不再恶毒地骂他们六点半。 很小的时候外公就给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真奇怪,这孩子是水做的,但却命 里犯水,不可以让她去有水的地方。 夏天的暑假总是炎热的,我在翻看着一本旧旧的影册,还很年轻的舅妈在我身 后指着照片中一个不笑却非常漂亮的女人说,宝宝你可怜,其实你妈妈也真够可怜 的。 我合上影册,冷冷地看着她,她却不顾我恶狠狠的眼光,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许多诸如你妈妈还是会回来看你的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之类的话。 等到她说累了又拿她惯有的充满了怜惜的目光爱抚我的时候,我冷冷地说,你 说完了没有? 怎么了宝宝?她惊愕地望我。 你说完了是吧,那好,现在该我来说了。 然后我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大堂的中央,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我说谁要是再在我面前说起那个女人,我就跟谁绝交,然后,我就跳进你们的 鱼塘中,让自己也变成一条鱼,让你们永远也不敢再吃鱼! 说完,我便又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了门外,飞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鱼塘边, 我看到阳光下跳跃的鱼,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滚滚而落,真要命,我会让自己在这 个时刻哭。女人的眼泪真的那么一钱不值吗? 我知道我的举止吓坏了所有的人,因为我最爱的外公在我身后叫我我也不听。 他们后来叫来了林以明。 林以明那时候是村里的语文兼音乐老师,据说他是从一座大城市毕业以后,因 为没有一个富有的老爸而被发配到这个村庄里任课。 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孩子们都爱极了他。 我的心肠坚硬无比,我的眼泪却还在滚滚而落,以至于水中的鱼都屏住了呼吸, 呆呆地看着我。 我的亲爱的鱼们,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会有眼泪? 那是因为我们在水中,水和泪已经溶在一起。 我小小的心突然就听到了鱼的回答,我猛地收住了我的要命的眼泪,转过身子。 我看到灼热的阳光底下,那个男人担忧的,笑笑的眼睛。 他的眼睛不大,却让阳光底下的我有了更深刻的眩晕。我怎么那么倒霉?总是 在哭过以后就会感觉到强烈的眩晕。 一双大手及时地捉住了我,然后我就晕在那人的手臂之中。 我又看到那个长了翅膀的奇丑无比的男人,他一脸怒气地对着我吼叫,你跑去 哪儿贪玩去了?你是不是不要做你的百花仙子了是不是不管你的百花园了是不是要 和你妈妈一样去结婚生孩子然后又离婚远走却把伤害交给无辜的孩子!? 老天!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他居然问我是不是要去结婚生孩子。 我冲着他尖叫,滚! 我醒了过来。 从此再也没有人在我的面前提到那个女人,虽然在假期的时候我依然呆在那个 女人的老爸的家中。 我很累,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了我,我知道我的头痛的毛病又犯了,我总是在 想,总有一天我会因头痛而死掉的。 小学升中学,我在乡下疯玩了一整个暑假,外公却病了。没有气力送我回家。 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双抢。 我看到阳光下走过的以明。我说就让他送我回家好了。 同样是要走长长的那段黄土高坡,同样走到半路我就累了。 以明只当我是小孩子,蹲下身子,让我爬上了他的脊背。 多么的温暖,比外公的脊背还要温暖。 然后他唱歌给我听,唱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的歌声真好听,在他 的歌声中,我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看到他明亮的笑容。 那个时候我确定自己爱上了他。 从五岁起就对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深深恐惧的我,居然让自己在十一岁的时候爱 上了二十二岁的乡村教师林以明,真要命。 我慢慢长大,我确信我是美丽的,在外人的眼里,我更看到了我的独特。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太急,我和霞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行走在美丽的木兰江 上。摇桨的是年轻的男老师林以明。 雨点砸下来的时候,他将头上的那顶草帽轻轻扣在我头上,我歪了头对着他笑, 我看到他眼中盛满了温暖和怜惜。 我试图着学会摇桨,可是那桨到了我手中,又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像我在每一 次哭泣以后一样。 霞的狐狸脸都吓白了。而我却站在船头和东倒西歪的小船一样笑得东倒西歪。 以明也是面色苍白的窜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便在他的怀里笑得东倒西歪。 我怎么了?我只不过是笨了一点,学不会摇桨,你们怎么就吓成那个样子了? 从此以后没人敢把桨给我,甚至看到我要上他们的船,就把船划得远远的装着 没听到我的尖叫一样。 我怎么了?我也只不过是想在美丽的木兰江上吹吹风,你们就当我是瘟神了? 我确信自己爱上以明,爱上他年轻的怀抱。 我更确信他也是爱我的,要不他不会拥我入怀,不会总是长久的担忧地望着我。 没有人看到我长了翅膀的初恋,真要命,没有人知道我爱上了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