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 佑如没了。这一点也不真实,我却要去重复自己的感受,佑如没了,也许是真的没 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自己的心情。昨天晚上我和佑如家人一起在医院的椅子上 坐着一直到晚上10点多,张妈妈哭累了就坐着擦眼泪,擦完了继续哭。张爸爸只是一动 不动地呆着,两个老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样的悲痛。两个年多半百的人,突然都不 知道生活该怎么继续了,这让我觉得很可怕。 三儿真是好兄弟,给我买了饭,但吃不下。下午大家都出去了,把寝室留给了我。 我想好好反省些什么,或者做个追思,但一切感觉都不真实。似乎是一个梦想的破灭, 佑如提出分手的时候我选择的是默许,现在是我的默许让我很难过,我没机会再对佑如 说出什么了。我是否爱她,这样的问题其实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在很多年以后,能够在 回忆起大学生活的时候可以很轻松,很忠诚地对自己说,那时候真快乐。可现在一切都 那么奢侈,佑如没了,突然就没了,捉迷藏一样的就没了,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该 怎么办? 我在寝室坐了一天,没有吃饭,没有出门,脑子里想着张爸爸和张妈妈现在在做什 么。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一场葬礼该怎么安排,尤其是一对父母会怎么安 排自己22岁的女儿的葬礼。我想往张家打个电话,但一直没有打。我坐着觉得冷,就睡 觉,醒来之后还是觉得冷,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任自己冷着,外面水房不时有人打玩 球的人在哗哗啦冲凉水澡。我想佑如,我拼命去想佑如,想最后一次在咖啡馆的情景, 她一定是在骗我。佑如,你是在开玩笑吧。 第三天。 牛姑娘打来电话,我们聊了三个小时。手机插着充电器,我躺着,时间不知觉。 牛姑娘说,王子,我们都生活在意外当中,意外并不是好事,但我们必须学会接受 意外。一个成熟的男人是无数次被意外考验出来的。我们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悲痛,去难 过,但每个人都不是孤单是,你有爱你的人,想想他们吧,不要让自己太难过。有什么 话跟我讲讲。 我说,我很想哭,真的很想哭,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一个人的时候哭不出来,有 人在的时候还是哭不出来。我想我哭完就好了,可我就是哭不出来。 我说我想哭的时候其实一点哭的感觉都没有,眼睛正常,喉咙正常,鼻子正常。很 感谢牛姑娘的电话,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我理解所有的劝导,我也在不停劝导自己,但 我没办法不难过,我想,难过只是必须要难过的时候的借口。是的,我除了难过还能怎 么样呢。 冬冬张打来电话慰问了一次,她哭得说不出话来,我安慰说别太难过了,意外事件, 我们都会永远记住她的。然后她哭完后反过来安慰我,说,你也别难过,我知道你跟佑 如的感情,虽然怎么样了,但我想你肯定比任何人都难过,要保重自己,生活还得继续, 不管咱们活着有多么脆弱,都得坚持下去。佑如也应该是这样想的,她要知道我们为她 难过一定也不会开心,她在那边一定会很幸福的,因为我们都在祝福她。 黄昏的时候出去走了走,感觉好点了。心跳似乎在恢复,潜意识中总有根神经在提 醒我,这里我们曾经一起走过,这儿我们曾经拥抱偷情过,待真要去回往那一刻的时候, 却又找不到任何的记忆碎片。大概人都要面对这样的困境,我们曾经快乐,我们现实忧 伤,我们要用曾经的快乐来抵消弥补现实的忧伤吗?我们的脑袋是个叛徒,在记忆中把 一切标上了次要的标签,又无法改变此刻的清晰,于是我们只能活在此刻了。 佑如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相互忘记了,又在街上遇见了,擦肩而过了,然 后才认出来,我们就不要再回头了,不管是谁都不要回头,好吗?我当时说,不会的, 我会在一百米之外就认出你来,然后站在那里等着你。现在我已经站在了一百米之外, 可佑如,再也不会走过来了。我该如何是好? 第四天。 今天和牛姑娘一起吃饭。食欲挺好,只是笑不出来,牛姑娘讲了很多段子逗我安慰 我。生活必须继续,无论如何也都必须继续,这是无法抗拒的。 第七天。 张爸爸打电话说可以直接到殡仪馆。我找了件黑色衣服,打扮了一番才出门,佑如 说喜欢我穿得整齐漂亮的样子,我去送她最后一次。走在学校门口,有个傻比同学打招 呼说,去相亲啊,穿这么整齐,我点点头说再见。这是最后一次见佑如了,真正的最后 一次。还能见她最后一次,她是闭着眼睛的,她是闭着眼睛的。 张妈妈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她已经完全失声了。如果不是有几个亲戚在搀扶着, 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了。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在哭,我想哭出声 音,但喉咙却被堵着了。 我站在同事朋友的队伍里,最后一次见张佑如却要排上队,人原本不多,但时间却 拖了很久。佑如,佑如躺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表情有些奇怪,但比上次在医院里见 要安详了很多。穿着白色的长裙,我从没见过的一件,手腕有些隐约的青淤可以看到。 走到佑如身边后,我的身体突然就软了下来,然后我本能地去找东西扶,结果就趴在了 棺材上,因为盖子是透明的,我几乎以为我要碰到佑如了。有人把我扶了起来,我原本 是抓着棺材的,那人扶到我之后把我往外拉,我几乎是被强行拽开的。 佑如被拉进一扇门之后,所有人都没有了大的声音,抽泣不止。我一直想冲进去, 但每次都没有行动。我知道冲一次是不需要理由和身份的,但我没力量真正去决定自己。 冬冬张撕裂着声音冲了出去,然后很快被人拉了回来。我试了试身体和脚步,走过去拍 了拍冬冬,冬冬趴在我的肩膀上哭喊起来,佑如走了,王子,佑如走了。我说,没有, 她没有走,她不会走的,她没有走,她不会丢下我们的。 所有人都离开了,张爸爸捧着他女儿的骨灰去了墓地,我没有被邀请,我也就没有 自己去申请。在这样的邀请和申请之间,我脑袋里不停出现着佑如和我并排报到,在窗 口排队的情景。回放,四年似乎还不完整,一切都结束了。我是刻意去做了一次回放的, 我看到火葬车间的烟囱高耸入云,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突然就没有了。是的,不明白, 没办法明白,永远也没办法明白。 第十天。 今天和张爸爸一起,在张佑如公司等了两个小时后,拿到了十万块的抚恤金,张爸 爸置疑是不是多了点。公司经理说,这样的事情都很难过,多少钱也弥补不了您老的疼, 但是呢,我们是有责任的,我们有义务为我们员工的负责,希望这些能帮助您老的生活。 张爸爸说,其实不用那样,我失去了女儿很难过,但我不会因此去要挟任何人和公 司。经理说,您真是高风亮节啊,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也只有用这种途径表达我 们的歉意了,钱您收上,以后有什么生活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公司。 张爸爸的眼泪在电梯上流得止不住,我扶着他才走出了电梯。我想如果佑如的生命 只值这十万块,我宁愿去把她赎回来。即使她不属于我,我也愿意把她赎回来,我愿意 尽一切方法的努力,把佑如赎回来。 今天收拾了两次东西,佑如公司的桌子上放着小镜子,小镜子后面有我们两个人的 大头贴。公寓里有两个人的合影镜框。数码相机里存着上次我们拍的照片,佑如穿着我 的衣服,有裸有掩,我看了一遍,没有保存,趁张爸爸不注意全部删除了。佑如永远活 在我的记忆里,照片不再重要。 回到学校后有些难过,生命的价值可以用金钱衡量,这多少让我无法接受。不过他 们两位老人有了这笔钱生活应该会好点,佑如也会开心的。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尽 我所能照顾两位老人,一定。 第十八天。 陪张爸爸一起扫墓。墓地挺远的,辗转几次才到。风景还算好,到工作人员那里登 记了十分钟才让进。佑如在这里要学会享受清净才是。张爸爸说,墓地是公司给选的, 已经买了100 年。我听了之后没有回答,感觉很怪,我没有100 年的概念,我也活不到 100 年那么久。 佑如的新家是一块高地中央,左右的邻居是两个老人家,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佑如 在照片在风中微笑。我在心中不停默念着,佑如,快醒过来,佑如,快醒过来。我除了 这样呼唤之外不知道还能在说些什么。我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一长恶作剧。即使我们不 能在一起,我也不希望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这是故事吗,佑如,你要逃到哪里去。 张爸爸打扫了一些落叶和杂草然后给我递了根烟,我明白他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他 应该感觉到了我和佑如之间的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临别的时 候,我说,伯父,不管什么时候,有事情叫我一声就行了,您和伯母都要注意身体。 从墓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一辆车,就那么一瞬间,那辆车很奇怪。是一辆奔驰, 很新的奔驰,从远出看上去并不很耀眼,但我看清楚了那个男人。佑如上了他的车的那 个男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张爸爸已经走在了前面,我犹豫了一下跟上脚步。佑如是 开着奔驰出的车祸,那辆车现在应该在修理厂吧,据说车毁得很严重。 那辆车和车上的男人让我想了很多。作为男人,我不能很平静。可我也无法过分不 平静,我不能做什么,理智和情感有些矛盾而已,我还没有爆发的出口。事故认定已经 出来了,佑如责任大,她当时是超车。 第二十天。 天气很晴朗。春天即将结束了。 毕业论文题目已经定了。一切都将要结束。 我要在等待一段时间,我将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 关于未来,我没有任何打算。 我似乎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了。是逃避,或者是完全背叛我的过去。但已经没有什么 了,生活没有给我太多理想,也没有给我太多绝望,我应该忠实于自己。我还想再做点 什么能保持记忆的,可懒得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