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郑中午没有忘记他和郑琦的约定,去给前妻扫墓是他每年的习惯,虽然没有年年固 定,但每年总有个时间要割舍不断。郑琦穿着黑色蕾花的衣服,似乎也在准备着这天。 这也是和解的信号。郑中午发现,女儿长大了。 两个人多多少少有些生疏,郑琦手中一直捧了一大束花舍不得松手。郑中午从后视 镜里看了几次,都看不到郑琦的脸。一路上两人没说太多的话,郑中午专心开着车。出 市区后郑琦说想考个驾照,以后给老郑做司机吧。郑中午说回头让牛叔叔给你联系个学 校,得三个月学习呢。 路到山脚的时候没有了,进入墓地大门,还要穿过一条很绵长的小路,然后翻过一 个坡才到郑琦妈妈的坟。郑琦不小心踩了石头,趔趄了一下差点崴了脚,郑中午慌忙扶 了一把,大喊小心。郑琦说,没事,没事,然后笑了起来。郑中午被笑得莫名其妙,问 为什么,郑琦说,老郑你发型怎么这样了,头发全竖起来了啊。郑中午才觉得自己紧张 得有些过头。两人没有再大声说话,所有的人也都在刻意控制着脚步,不能打乱原有的 静幽。 郑中午点了些纸钱,做着默念的表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想说的,只 是要做个有话说的样子而已。他每年都要来这里两次,每次都自己坐坐然后离开了,心 情从喧嚣归入平静,然后再由平静回到原本的喧嚣。这个地方在他的人生当中是属于熟 地的,但在这里的停留往往很短暂,短暂得根本没必要做些思考的东西。到了这个年龄, 最难得的就是平静,人生如此已经不需要感叹了,只是按部就班而已,只是顺自然而已。 郑琦铺了块盖布,把提袋里的东西摆出来,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把一些粗柴石块收 拾了一下,在墓碑边上坐下来。郑中午本没打算在这里呆多长时间,但看郑琦的准备, 也跟着坐了下来。 郑中午说,嗯,我春节时候来过。 沉默了一会儿,郑琦换了个语气说,这算不算我们一家人聚会啊,老郑。 郑中午勉强笑了一下,话却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躲过郑琦的目光看了看四周。 郑琦并没有强调某些主题,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郑中午把手机扔在脚边,心里却 担心手机会响起来,想关机又没有动。 郑中午想早点结束这样的心情,他并不喜欢这里,虽说前妻之后他一直没有再结婚, 但这并不表示他一直有所挂念。而在郑琦的意识里,这多少有些忏悔的暗示,郑琦本质 上不愿意很在意这些,可当坐在妈妈的坟墓前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某种解脱。爸爸并 没有背叛,只是家不完整了,而过去的矛盾这时候也不再重要。 这似乎是人类普遍的矛盾,人类把自我独立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自我定位,即使 自己的位置已经有名无实也不愿意移交或转嫁,感情就是先来后到,感情就要排除杂质。 郑琦愿意把郑中午的单身归为坚守爱情,同样,郑中午也愿意在墓地前为郑琦树立些什 么标准。 郑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郑,你看我们家就剩俩人了,多冷清啊,再找一个吧。 郑中午完全没想到他和女儿的谈话会有这样的内容,这个女儿多少还是让他很陌生,但 显然她已经长大了,没有在他的模式之内,这应该并不是坏事。他很高兴,没有什么能 比和这更有成就感了。 郑中午认真地点点头说,好,可以考虑。两人相视而笑,郑中午的表情看上去是真 诚的,但他的语气却是完全否定的。男人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如果已经分不出自己的真实 态度,那说明这个男人已经足够成熟了。事实上人都在通向无法确定的,一开始的坚定 会渐渐被否定,一切都没有标准起来了,自我的标准也就定位了,人生这时也就有了趣 味。 稍微斗争了一下,郑中午还是决定去张佑如那边去看看。他告诉郑琦有个故人在另 一边,他过去看看。郑琦说去吧,我陪妈坐会儿说说悄悄话,等你回来。 张佑如的墓地在另一个墓区,距离有两公里,郑中午托人买来的,位置不错,一百 年。郑中午步行过去,步子更加蹒跚起来。这个小姑娘还算不上是他郑中午的女人,就 算是也是诸多女人当中之一,但因为过于短暂,短暂得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没有了。 失去让他很难过,这种失去是对生命的无助,在人生的这个时候,他已别无他求,他所 需要的仅仅是简简单单。 路过各种的石碑,映入眼帘的古体字总让他有些不安,这和刚才到前妻墓前的行程 完全不同。买墓地的时候,他没有来过,牛副总只告诉他一个号码,他一路寻找,号码 越来越接近,快走到了,他也越来越蹒跚,已经开始喘气了。突然郑中午像明白了什么 一样,停了下来,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新坟,石料是新的,和旁边的比起来显然更年轻。 郑中午意识到了一种警告,天谕,或暗示,他是迷信的人,他常常要求诸于斯才能 放松。在他看来,得失之间,很难去寻求平衡点,在和张佑如拥抱的某个瞬间,他就在 暗自警告着,不可忘形得意,到在这般年纪幸福的代价很大,果然,张佑如就没了。他 不在乎修车花的二十万,可人还是没了啊。他总觉得自己难逃是肇事者的嫌疑,他这去 看张佑如是去道歉还是去感激,他说不清楚。他冥冥之中再次相信张佑如是替了他的。 他转身回来了,似乎落荒而逃,但这次步子稳了许多。他的余生,经不起什么意外 了,他得走慢点。 春天一天天来得相当彻底起来。郑中午和郑琦的关系也开始温暖起来。温暖的标志 之一是电话频繁起来了,郑中午细心得连电话费都没忘记,特意问办公室要了充值卡放 在车里,每每都关注郑琦要不要充值。郑琦没事就来家学着做饭,郑中午不用去帮忙, 就坐着看电视打电话,吃过饭郑琦离开,郑中午就开车去送,他一直想对郑琦说,这里 本来就是你家,但一直没说出来。这么多年习惯了陌生,改善不能来的太虚伪,也许郑 琦要是个男孩,两人永远就无法改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