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龙把父亲接过来了, 郑中午要找人去接,小龙不同意,自己来就行了,老人在村 里不是张扬的人。郑中午开始准备,刮了两天胡子,尽量让自己年轻点,再年轻点,可 越刻意越别扭。小龙看在眼里不说话,这种情况,无话可说倒会塌实一些。 村小学的校长,穿中山装,胸口口袋里没有别笔,倒是身上烟装了不少。郑中午开 车去车站接的,小龙挽着他的胳膊在出站口等了10分钟,预报说晚点了,两人回到车里 等了20分钟,再到出站口等了10分钟才见到人。小龙喊了声爸,校长有些诧异地抬了抬 头,停了一下,然后眼神里有些情绪很快缓冲了,冲小龙疾走了半步,又稳速下来,小 龙已经冲了上来。趁父女相互打量的时间,郑中午咽了咽嗓子,提了提腰,他有些慌张, 他想迈开头去看看其他人的到来,可又不能看清楚什么,就只好看着小龙变了形的身影, 抽动着脸练习表情。小龙说,爸,这是老郑。郑中午说,啊,伯父,你好。啊和伯父几 乎连了起来,啊伯和父中间又有些托,听起来就很不到位。校长握手说,哦。 在车里,校长并没有抽烟,可能是对车不熟悉的原因。到了家里,郑中午让了支烟, 校长接了,校长的手指被烟熏的黄色很漂亮,还有些颤抖,郑中午从颤抖的幅度可以判 断出来那是烟瘾而不是情绪。小龙没说什么,就拿着水果去洗了,郑中午趁机也可以抽 一把。烟民的共同点往往是劝别人少抽点,郑中午说,这东西,有时候还真离不了,校 长说,我两包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郑中午没见过的盒子,扔在桌子上。郑中午说, 还是少抽点好啊,不是好东西,校长说,我六十二了。这是半句话,郑中午等了一会, 校长也没有继续说后半句,郑中午猜测后半句应该是,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了,但校长 不说了,省下的意思,他就得自己开发。很显然,年龄是这层关系当中最大的障碍,校 长表明自己的年龄既是在反问,也是在反抗。 小龙母亲重病多年,校长即使是吃公粮的人,也供不起一个不断药病人,小龙哥哥 嫂子在外打工,收入有限,到母亲去世,家已经被拖累得不成样子了。要不是郑中午对 小龙的帮助,家里欠的债这些年还不还得清都是问题,更别说校长的烟了。校长是有自 尊的人,这些年无论老伴病重,还是小龙开了自己的店,他在村里过得都很有尊严,而 两种不同尊严的背后还有他自己解不开的结。即使可以归结为社会风气变幻,可老人家 心里有一大堆的不情愿,至少这些年不照个面,肚子这么大了才见到人,怎么说也是说 不通的。现在见到了郑中午,他不能不做些反抗。 电话响了,事情并不重要,但郑中午还是说过去看看,他想缓和下家里的状况。小 龙送他到门口问真的那么重要吗,郑中午说,事情不大,但必须露个面,才好解决,马 上就回来,你陪爸爸说说话啊。开车在街上兜着,打电话就把事情安置妥当了,在郑琦 楼下守了一会,买了几份报纸,看完了,才开回小龙家去。跟校长道歉说,实在不好意 思,公司出了点问题,已经解决好了,中午陪老人家喝一杯吧。校长点头说,没,没, 工作重要,你忙你的,我随便就中,喝点,喝点吧。校长的语气中带着适应城市的镇定, 也带着适应未来的塌实,而多出来的酸涩让郑中午心触。郑中午又开车带着保姆出去买 了一次菜,开车的时候总觉得靠背有些不稳当,但车一出门,他就觉得清醒不少,情况 在他控制范围,但这种控制让他无法轻松。同是作为父亲的人,他能理解各种来自不同 方面的情绪,他甚至希望校长质问他几句,他好在质问中表个态,算是一个郑重的交代, 可是没有,校长的沉默让这一天都很不真实。 校长没读过大学,村里至今没有考出来大学生,但校长对大学很有兴致,主动提出 来可以去大学看看。郑中午就安排了去大学的行程,车到校门外,小龙挽着校长,郑中 午就跟在小龙这边,把小龙放在中间,校园很大,校长走起来很开心,从图书馆到食堂 再到体育场,校长积累了他可以给孩子们讲完这辈子的见闻。回到家里,校长却话锋一 转问起郑中午的生辰,小龙是金命,水中金,郑中午是土命,土生金,具体生辰八字也 算吻合。这是理论上的支持,校长收起用来推理生辰八字的笔和纸,对郑中午说,有些 话我是不当问的,但老让我憋着心里总不安静,借酒我得说了,听说前面还有个妞?小 龙这孩子脾气大,任性,要是相处不好,你多批评。郑中午连忙点头称是,又改口哪里 话哪里话,校长提出了郑琦,很显然是在为未来外孙子争位置,郑中午轻描淡写地说了 句20了,现在自己住,没事搞创作,写歌,末了还加了句,最近谈着对象呢,现在的孩 子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啊。他完全不知道郑琦有没有男朋友,但又不得不提一句,一来强 调谈对象明摆意味着嫁人宽了老人的心,二来是给小龙一个解释,他虽惦记着生命中两 个女性的见面,可一直没有切实约定日期。 校长第四天就要走,说家里有一群孩子呢,放心不下来啊。郑中午自然坚决挽留, 挽留不成去看小龙,小龙泪花一闪摇摇头,他就没办法再挽留了。只说坐火车太挤了, 让司机直接送回家去,校长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但郑中午坚持把小龙准备的衣服和礼物 放在了车上,交代了司机。车上的烟要全部留给校长,别说价钱,都是好烟,加起来值 上几千块了,怕校长知道了不乐意不抽,到家自然要给些彩礼,数目不好控制,多了, 想是卖女儿的显得欺负人,少了,又会觉得没诚意,而多和少都得用村里的标准来衡量, 最后只好吩咐司机先走,等小龙电话再定吧。校长上车前转过身来挥挥手,手势很到位, 小龙在郑中午的肩膀上哭得很厉害,校长没有再停留就上车了,一只脚踩进车后头就撞 到了车框,顶回来就直接坐下了,郑中午搂搂小龙,也朝校长挥挥手,等校长背过后, 又朝司机摆了个手势,车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