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春天最后的阳光转瞬消失,二楼破旧的帆布雨搭棚跟美美开了个玩笑,没打招呼就 擅自拉住了这个六楼下来的生命,也把郑琦拉得透不过气来。雨搭棚很狭窄,突出窗户 后只有一米来外,由此推断从六楼下来的运动是没有加速度的,也不是抛物线,只是垂 直的下落,也可推断美美的脚步完全是朝着空中踩下的,她没有奋力去跳或者跃,她几 乎没有思考没有决定就踏出去了,她只是想选择一条走向爱的路,没有犹豫。 郑琦是生气的,但生气之于无所畏惧,就得若有若无。美美看她不说话,她看美美 更不开口,两人除了吃饭喝水拿药开窗之外没有话题。同病房的还有一个沉默着仿佛等 死的老人,楼道里有住不起床位或无力支付药费的就在空间处吊起了药瓶,温度让空气 里充满了脚臭味和各种细菌复苏的味道,消毒水需要加量了。郑琦给美美买了台游戏机, 存了游戏,音乐和电影,美美接过游戏机说,我是不是很任性?郑琦说,这个打发时间 应该挺快的吧,游戏,音乐,电影都可以下载,腻了给你换。美美说,你觉得我烦骂我 几句也可以啊。郑琦说,抓紧时间好起来,就是了。 无可挽回,倒退过去,在任何一个牢靠的点上选择一个做为起点都会无比虚伪了, 这时候,任何一个起点也似乎都是错误的,人们喜欢否定,也喜欢从新肯定。郑琦原来 一直幻想着美美的性趋向和某些流行元素有关系,她只是个一腔热血的孩子,经过事情 后会清醒下来的,到最后归结为成长中的迷惘。她错了,她原以为这个任性的孩子会好 起来的,她还打算有机会给美美介绍个男朋友的,可一不小心,事情已无可挽回。现在 能做的,首先是医好她,然后是甩掉她。 医院的味道和天气错杂成为一段记忆的痕迹,郑琦煲了很多粥,伤筋动骨一百天; 一百天之后,她还会有一个弟弟要出生;她自己也曾经有过两个孩子,都没有出生;人 类显然是很无敌的动物,可以把身体随意在医院切割玩弄,也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杀死; 美美是想把自己杀死,杀的理由、方法和结果都傻比得无可救药;郑琦的粥喂养着美美 的伤口,救药于美美脆弱的情感起伏;思想脆弱于身体,人是被各种不属于自我的想法 控制着选择的;美美不喜欢王子铎是不喜欢一个男人,郑琦不喜欢郑中午的女朋友是不 喜欢一个女人,但他人的喜好不应当控制自己的选择;人在是“他人”的时候理直气壮, 在是“自己”的时候委屈求全,爱在他人和自己之间顺流直下。 郑琦想到可以把粥给孕妇送一些,但马上就否定了,从情感上说,那是敌人,自己 是万不可主动的,从理智上说,她没有接受弟弟的障碍,郑中午和她的人生关系到父女 为止,这和多一个弟弟完全不冲突。 轮椅的租价分不同层次,郑琦租来了轮椅推着美美去选拐杖,拐杖的价钱也分很多 层次,有铝合金的,有木制的,铝合金的高度可调,木制的可以选择高低型号。医院没 有花园绿地和可供大范围活动的地方,只是在顶楼有个大的运动大厅,美美的康复训练 要在26楼的地方完成。郑琦带美美到楼上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全部封闭完好, 才自得地笑了一下,美美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有啊,然后找了个角落嘲讽自己的恶毒想 法。美美不用重新学习走路,只是要适应腿脚不便的心理事实,医生说可能会留下永久 性行动障碍,但只要尊照医嘱,住院观察治疗在医生的帮助下,是不会有问题的。美美 多少有些失神,是害怕会留下残疾,郑琦嘴上说医生说话有医生的夸张而已,心里却也 跟着紧张,表情也失神起来。 在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来表示对病和情的关心,每天都有人失去身体 的某个部分,人会不可避免的犯错误不可避免地意外生病,生老自有规律,病死发生, 人们带着各种忧虑来到这里,有付不起药费愁眉不展的,有羞涩的带着女朋友来打胎的, 有揣着化验单坦然微笑的,有提着鲜花水果问路探望的,有神色匆忙推销药品器械的, 有等待无所事事好奇观察四周的,有试探搭讪兜售医保卡的,有带着处方躲开导医护士 离开的,所有人都对身边的人保持着基本的温暖,笑容随时绽开,但都是一闪而过。 郑琦在去续交住院费的时候遇见了正在交费的郑中午,郑琦的表情是低沉的,她正 为美美的腿忧虑,郑中午略微发胖的身影夹在长队中显得很特别,她先是感觉特别,然 后才发现认识,认清楚是郑中午的时候又突然觉得那么陌生,她很久没有站在这样的角 度去观察郑中午了,她的爸爸。郑琦没有考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郑中午,她有种想立 刻冲过去的激动,但又没有爆发出来,她从身后朝郑中午走去,走得有些蹒跚,似乎这 些天的劳累和烦琐一下子全被郑中午庞大的身躯给唤醒了。 郑琦喊,爸。 郑中午没有反应。 郑琦喊,老郑。 郑中午才扭过头来,说,琦琦。 郑琦笑了笑,郑中午从队伍中走了出来,郑琦想扑到郑中午特别的怀抱里去,可大 厅里人太多了,她扑不过去,虽然已经到了身边。因为郑中午的退出,交费的队伍前进 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很多。 郑中午问,你怎么在这里?郑琦张开了笑容反问一句,你呢?郑琦开口说完你呢之 后,就立刻说是一个朋友在这里住院,美美,上次你见过的女孩,脚扭伤了。 郑中午说,哦,那可得小心点,我陪小龙来做检查,孩子。郑琦说,怎么样,挺健 康的吧,我弟弟。 郑中午说,挺好的,挺健康的,小龙,她就在楼上,三楼,等着呢,要不上去看看? 郑琦说,哦,那你赶快吧,改天再见吧,今天什么都没准备。 刚好有一个交费窗口打开了,父女两人顺便就排了过去,郑琦在前,郑中午在后, 郑琦交的是现金,交完后拿着条子腾出位置来等郑中午,郑中午是刷卡,刷卡的同时手 机响了,接了后说,马上就好,排队人多,马上上去了,别着急别着急。郑琦笑了笑说, 上去吧。 郑中午说,那好,我先上去了,你在哪个楼,一会儿我过去看看美美。郑琦指了一 下后面,说,不用了,没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快去忙吧。郑中午转身上楼,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把一张银行卡给郑琦说,这个你先拿着吧,密码是你生日,我上去了, 有事给我电话。说完没等郑琦反应过来,就赶电梯去了。郑琦再次看着那个特别的身影 闪进电梯,从眼前消失,自己呆立着眼睛湿润。她的爸爸,她没有珍惜,现在,即将成 为别人的爸爸了,她才开始在乎起来。她的爸爸,已经变得陌生了,她一直在自私地成 长,爸爸不像爸爸了,她也是另一个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