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晚上,玖子斜靠在西屋自己的床头上,膝头摊着一个心型的荷包,荷包上面是 一块鸡血的鹅卵石。玖子无数次地对了它痴痴发呆,那个未了的心愿,越来越强烈 地搅扰在她的心头。那一年,换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却鬼使神差地怀上了孩子。 出嫁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她嫁给了河西的拐子。 她跟了拐子去登记,身后一群孩子拍了巴掌喊:换子换子,没出门子,大了肚 子! 玖子回转身去同他们打成一团,给换子拉出来时脸上留下一把的血印子。 换子一去不回,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寒尸。 这个血色的鹅卵石,换姐未出阁时就带在了身上。玖子不止一次要过它,换姐 也只在被筒里给她把玩过。那显然不是姐的东西,姐的东西就从没对她吝惜过。 那些不经意留在心头的记忆,便越来越清晰。那年的夏天,每当夜深人静,总 能从那扇窗口传进一两声的动静,不是蛙鸣就是狗叫。换姐就只催着她睡。玖子便 觉的蹊跷:“姐,你又要出去?” “瞎说!姐哪里也不去!” 可是有一回玖子蒙了头装睡,听见换子出门便尾随了去。一直追到河边的柳林 子里。玖子不敢进,站在外面喊。换子跑出来就脑:“叫魂呢你!” “你在跟谁说话?是个男人!” 换子气急败坏地撕她的嘴:“乱嚼舌头!说你姐跟男人私混,还叫姐做人不?” 玖子便给唬住了。那时的玖子已经明白男女之事的可怕。可她分明感觉到了跟 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换姐不肯说,那自然是个男人了! 玖子一断了娘奶,便跟着换子睡南屋。爹娘急着要儿子,没有功夫顾及她。是 换子喂着她吃搂着她睡,一手把她拉扯大。猛然间换子和改子都走了。爹说那屋子 晦气,要扒了它。晦气也不过停过换姐一天的尸。玖子死活不肯搬。她不愿睡在娘 屋里,听不得她娘半夜三更那没完没了的哀叹。娘是一辈子积下的症候,一上了床 便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听不清是人语还是鬼话,叫人成夜成夜地尽做恶梦。 玖子从没怕过换姐。就是换姐死那会儿,躺在床上,也没怕过。换姐时常来会 她,总是以往那些情景:跑到沙河子里滚呀爬地闹。换姐唯一的不开心,便是念起 她的闺女缘子------玖子时常望着那扇窗口出神。窗子是那种早已过时的牢狱一样 的小窗口。也许他爹当初就是要把他的闺女们封起来,却也没封住。换子出了乱子, 便传出许多的流言蜚语。猜来猜去,猜得最多的便是椽子。理由不外呼两家挨得近, 年龄也相当,要紧的是两人俏男俊女自然勾得快。然而换子不吐口,最终也没人说 得准。 换姐已经死了十年,那个男人却依旧藏头露尾。玖子早已觉察到他的蛛丝马迹 ——换姐的坟上,不止一次地留下过他的星星点点的纸灰,甚至姐和他呆过的那片 柳棵子里也不例外。 玖子抚摩着荷包上那两个金锈的“缘”字,想着姐说过的“没缘”的话,“没 缘”不是和着“木缘”吗?“木缘”不就是“椽”?如果那个男人就是椽子呢? 鹅卵石上的屡屡血丝清晰可见,换姐是搭上了一条命,剖出了一颗心!换姐的 心里是有一份本想让她知道却又没说出口的秘密。姐之所以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她, 还有一个她以为不可企及的愿望。玖子已经越来越多地读出它们的内涵。 换姐的孩子生在十冻蜡月。爹娘咬死了不许玖子去河西。她站在桥头无数次地 张望,最终还是跑过桥去,跑进了王拐子的家门。 “你找谁?” “找我姐,换子!” 换子闻声跑出来,揽了玖子便哭。 “嚎丧呢你!”王家的姑婆横眉立目。 换子止了泪,拉玖子进了屋。那是一间干坯垒起的小锅屋,四壁透风黑糊糊一 片,换姐和她的孩子就睡在锅台边的草堆里。 “姐,他们就叫你睡这儿?” 换子赶紧捂了她的嘴。玖子的声音已经给那姑婆两个听见了。 “你想叫她住金銮殿呢,她识不了那抬举!你倒跑了来,是给你姐叫满月还是 送租米?你爹娘呢?这虽不是我王家的骨血可也是你庚家的亲外甥呢!还能臊死不 成?” “怎不弄了你姐家里生去,作下孽到王家来泻!” 玖子的胸脯子不住地鼓,两眼冒火地盯着门外。 “好妹子,你跟她们吵,吃亏的还是姐!” “换姐,回吧!回咱屋!这孩子他不稀罕,咱抱了家去!” “小妹,姐走不了------”换子的眼泪不住地淌。她抱起孩子给玖子看。 玖子看着孩子猫大的一张脸,觉得她太小了,她担心那两个姑婆什么时候进来, 一指头就能把她掐死了。 “她叫缘子。” “缘子?姐怎么起这名?啥意思?” “姐跟他,是没缘------” 玖子听明白了姐的话,不由得又脑起来:“姐是何苦来,生了别人的孩子,却 又嫁给拐子,吃尽苦头!” “姐是命不好,姐没路可走------若是日后姐不在了,若是这孩子命还大,你 就想着她,只当这世上,她还有你一个亲人,姐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 玖子又呜呜地哭,哭够了才抹下眼泪问换子:“姐,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小妹,你还小。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了他------如果那一天缘子能成人------ 你就告诉他,换姐从没怨过他,换姐只怨自己命不好------换姐是真心想把他的闺 女养成人------” “有那一天你不能自己告诉他?姐要是想不开,玖子就陪你一道去------”玖 子抹着姐的眼泪哭。 “小妹,你可不要瞎想!姐不是不想活,为了这孩子,姐再苦再难都得活!姐 是怕------姐是怕没有见着他的那一日------”换子揽了玖子在怀里,擦干她的泪。 “信姐的话,别再来这里了。若是想姐了,就到河沿去,姐隔三差五去那里洗 衣裳。” 临走时,换子打开一方巾子,取出一个心形的小荷包来,荷包的两面锈着两个 金色的“缘”字。玖子接过来,里面是一块鸡血鹅卵石。这是沙河子里掏出来的东 西,只是难得这般的晶莹剔透,道道血痕清晰可见,象是镶嵌在透明玻璃里。 “若是日后缘子能成人,就把这东西给她,算是为娘的信物。若是------没有 这一天,就把它烧了,砸了,埋了------” 玖子每天都去河沿,果真就能望见大姐包了额头端了盆子下河来,拿了捣衣棒 子敲开河里的冰。玖子便跑去帮她洗,除了缘子的尿布还有那姑子婆子的里穿外罩。 姐得手象冻萝卜,裂开一道道的虎口子。玖子看了便哭,哭了便骂,河风嗖嗖 地叫,也没人听得见。 “小妹,姐吃苦遭罪,全是为了那孩子。她是姐的心头肉,姐若不为她,就是 去死也不会给他家做牛马。” 换姐的孩子不足两岁,换姐就死了。人们都说,她是月子里落下的伤风症。玖 子当初是不懂,玖子若是知道那河风能要去姐的命,说啥也不要她洗那些永远洗不 完的东西,她宁肯替她洗。可是姐不让,姐说她得力气小。 换子死了。换子到死也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来。 那个猫大的孩子,玖子总担心她活不成。每次黑嫂回娘家,她都不忘讨回个信。 那孩子一天天活下来,尽管活得凄苦,却也活到了今天。黑嫂的话,每一次都 叫她伤心痛骨悲愤难忍。玖子忘不了换姐的嘱咐,换姐不止要她的女儿活下来,还 要她的女儿活得好,活得不再屈辱。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