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改子回来了。带了一溜三个秃瓢儿子还有那个东北汉子。四邻八舍的乡亲前呼 后拥地跟进来,庚家院里从没有过的热闹。庚老头子被众人扶入正堂落了座。东北 汉子便按着三个儿子下了跪,齐唰唰喊出一片震聋发聩的“老爷”来。“老爷”打 了个颤,当即从椅子里跌下来,抱了三个孙子颤颤地抖:“乖孙!老爷的乖孙!” 庚老头昂起头,冲着玖子娘就喊:“快去!摆席!上宴!今天来的都入席!” 玖子娘不知所措地去寻玖子。玖子囤子便将得月楼的菜料子酒肴子一兜一兜地 收起来。 “趁这功夫,你给他上上杆子敬两杯!” “现不了那个眼!那么多的人,你叫他拿棍子撸我?” 玖子便乐。“他那半个儿回来,给他带来仨孙子。叹还不及呢,哪有功夫撸你?” “上杆子也白搭,散了场他照样变脸!” “你到底去不去?依了他还是依了我?” 囤子只好蔫了脑袋跟她走。 庚老头围在三个孙子的中间,眼瞅着人逢中的囤子灶上灶下地忙活。桌子就在 当院摆了,老少爷们提了礼入了席。庚老头子的腰板伸了又伸,这可是他头遭的体 面,头遭喝上一回舒心的酒。 酒菜上齐,玖子拉了囤子上前介绍了,东北汉子一叠声地咂嘴吧:“瞧瞧!怎 不早说?倒把连襟给冷清了!” 干尽了三杯,东北汉子又伙着囤子给老丈人敬酒。众人看庚老头的脸色无碍, 便趁热打铁地附和。 庚老头子端坐不动,阴阳怪气道:“敬也白敬!” 东北汉子不明就里,看了这个看那个。玖子一旁砸过话来:“爹,您今儿个可 是白喝啊!囤子,端了!不敬白不敬!” 庚老头不再作声。不光白喝而且白吃,而且日后这半个儿的吃喝招待都得玖子 去张罗。他不想他的老闺女今儿个就掀翻他的这桌席。 众人凑过兴,道过喜,逐个散去,只剩下自家人。 说起一路上的新鲜,改子感叹不止:“------- 就只咱家还是老样子,倒是这 屋檐子象是高了些。”改子仰了脖子看房梁,东北汉子也说是。 玖子道:“二姐怎么就忘了,姐夫那年带来的财礼钱,不就起了这屋梁子?” 老娘捂了胸口皱眉头。二姐夫嘿嘿地笑,说那时穷,若是今儿个,就是给丈母 娘起座楼也没得说!“要不是穷,我也不会跑这么老远来找媳妇。如今我们那旮旯 也开了关,边贸通商,坐火车半晌就到老毛子国!”二姐夫酒上了脸,两眼发光地 瞧着玖子:“你姐夫如今倒腾大发了,跨国公司的老板,没一天不出国的!这不, 我带来的全是俄国货!图个稀罕!”二姐夫说着站起来,给改子一把拽住:“你那 包破烂吃完了再捣腾!” “破烂?瞧你给说的!孝敬老爷子的皮大氅,那可是正宗的俄罗斯军服!满中 国里你找得出吗?那玩艺儿穿上------- ” 玖子掩口笑,笑得喷了饭:“姐夫,你那皮大氅可是小号的吧?小号的只怕我 爹也撑不起!那玩艺儿要是穿上------- ”玖子笑差了气。 二姐夫的脸上便挂不住,讪讪道:“没想到------- 那就给囤子,算是见面礼! 甭嫌弃啊!” 囤子憨憨地笑:“那怎会,稀罕着呢!” “姐夫,你今儿个妻子儿女的满堂彩,可都是你老丈人积下的德!不是你那几 个财礼钱,也不会叫他摔成个矬子!你今儿趁了钱,也甭说起新楼了,就给你老丈 人修坟立碑好了!如今有钱的都到地底下建房去了。你老丈人阳世里的气数也快漏 光了,只巴望阴曹地俯能住上金銮殿呢!” “老妹子寒参我不是?老丈人可是守着摇钱树揣着聚宝盆呢!要修坟,你伸个 小手指头就够了,哪里还扯得上我那几根毛?” 庚老头子接了茬:“你叫他给我留块清净地吧!他小子黑狗吃月亮,娶我的闺 女连带还要卷了我的宅基地!他往后就能在我这院里更弦改辙换朝代了!叫他给我 修坟,我来世都不得托生!” “瞧见没?囤子是有那福心没那个福面!我爹的千秋大业就非你不可了!” 囤子的脸上不悦,满了杯跟东北汉子碰,改了话题去寻老毛子国的新鲜。东北 汉子便滔滔不绝,除了改子不以为然外,一家人都听得迷迷瞪瞪。一顿饭吃到天黑 也没尽兴。庚老头子醉成一滩泥,囤子和东北汉子趔趔趄趄去睡通铺,说要侃个通 宵才过瘾。 改子一白天也没见换子,也没见人提起她,不由得打问她娘。她娘道:“这么 大老远的路,累得紧,先歇了吧,明儿你再去见她------- 娘牵挂你,也不知你在 那头是吃苦还是遭罪。今儿见你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回来,娘心里头高兴。这本该是 你姐的福,她没那个命------- ” 改子给她娘的话说疼了心,掩了巾子恨恨地哭,躺在床上眼睁睁地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娘收拾了一篮子的吃食,叫玖子领了改子去见换子。改子一路 疑心,玖子却是不吭声。到了坟前,摆上祭烧了纸,改子席地而坐,撸了脚脖子哭 起来:“姐呀------- 我那早死的姐------- ”改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招一试都 是这家乡的哭丧调,述得伤心痛骨,哭得悲愤绝伦。 玖子不眨眼地瞧着她,没哭也没劝。 改子哭够时辰便收了泪,起身走到岸边坐了,对了河水呆望起来。改子恨她爹, 恨她娘,恨她姐,恨了许多年。如今拖儿带女的回来,本是要叫将她打出门去的爹 娘老子看一看!她要述述冤、叫叫苦,叫他们在她的面前流流泪、说说悔。却不曾 想这些年的恨就白恨了------- “那年我跟他走,到了地儿才知道,他连房子都买 了。除了那身人五人六穿到咱家去的中山装,他把所有家当都变成钱交到爹的手上。 我跟他在窝棚里过了东北的头一个十冬腊月。冻得抗不住,只能跟他在被筒子里滚 ------梦里见过多少回这大沙河,清清的沙、清清的水。醒来便咬着牙根子起誓: 说啥也不回去!只当这条命,丢在了天边子------- ” “换姐已经死了。你替她嫁,也只是没叫她死在东北罢了。她嫁谁都是死路一 条,就只没嫁了她想嫁的人------- ” “哼------”改子笑得凄苦,张了张口又咽回去。玖子跟换子走得近,玖子是 不知道,她宁肯那孩子是怀在自己的身上,她宁肯死了的是她自己!那块鸡血的石 头,她曾红了脸跟椽子要,他却没给她------- 临走的那个晚上,她在自家的门槛 上坐了一夜。她巴望着最后一眼见到椽子,听椽子亲口告诉她换子怀的孩子不是他 的?她却再没见他。她娘一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她上了火车。 “二姐总该知道,换姐当初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椽子?”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些个沉芝麻烂谷子的别人都不捣腾了,你还捣腾个 啥?还指望他把孩子认了去?” “换姐背了一身的骂名,死了也入不得祖坟!缘子活着,却要做一世的野种! 他却是有滋有味一日比一日的威风!” “这是命里注定的。庚家的闺女都是背时货,只有你,走了牛家的运还不知足! 何苦还要折腾得死人说悔呢?” 玖子两眼火爆爆地盯着换子的坟:“换姐没有悔!换姐悔的是她把缘子孤零零 地搁在了这世上!” “换姐待你的情谊深,你是想积了这份德。但只别画虎不成,闹腾得人人都是 个猫脸!”改子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往回走。她已经成了过客,不想搅进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