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个青年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参加中华全国律师函授中心(大专部)的学习, 报名登记,缴费注册,取得学员资格,成为律函一九九一级大专学员。 根据规定,这个专业全称是:法律(律师),每个学员必须按照考试计划参加 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教学大纲规定的十四门课程必须全部统考,由全国高自考 统一组织,中南政法学院主考,成绩合格,由当地省自学考试办公室和主考高等学 校联合颁发毕业证书,国家承认专科学历。 那时候,这个青年对于学历诸多名堂并不十分上心。早在几年前读中专时他就 说过,纵使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得有一纸文凭作证。当时这话是说给经委 秘书徐建耀听的,不是酒话,是肺腑之言。徐建耀是国家干部,但没大学文凭。他 的老婆就是城关皮鞋厂的出纳胡奇珍。配底女工徐艳花家的嫡亲叔父,就是徐建耀。 当年的徐秘书没有文凭,但他有编制。经过各方努力,他获得一个带薪深造的名额, 于是起五更睡半夜,复习备考,终于通过了当年的成人高考,获得学籍,正在汉阳 特种汽车制造厂承办的一所职工大学脱产学习。青年那天下午没课,就前去拜访他。 青年说那话前,底气十足,因为他的文笔尽管没有官方认可,可是货真价实,他的 理想尽管没有插上翅膀,可是同样向往飞翔。他的小说写得不错。除了小说,他的 演讲也不错。除了演讲,他的计划和总结也做得不错。可是他不是秘书。他也不屑 秘书,自认自己是文学才子,将来总会走上辉煌的殿堂。 徐建耀是秘书,他学的专业却是经济管理。青年找到他的时候,正好是他们的 一节哲学自习课时间,他委托同班同学帮忙签到,就热情接待应约前来访谈的青年。 他们相互认识。尽管徐建耀是政府人员,是国家干部,可他的夫人却是集体单位的 职工。这个青年也是。只不过这个青年书生意气,有别于一般集体小厂人员的粗俗, 浅陋,他的举止言谈之中大有名堂,里头有货,非一般机关人员科可比。 那个下午他们坐在学员集体宿舍里谈哲学,谈的是辩证唯物主义。徐建耀的哲 学基础不牢,比如像物质与意识或者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他总是不甚明了,特 别是主观唯心主义和**畚ㄐ闹饕澹揪颓鸩豢墒墙不胺⒀匀词且惶子 忠惶祝窀鲇凶世母刹俊 比如毛主席写了一篇文章,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首先发问,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回答说“不是”。然后再问,“是生出来就有的吗”, 又回答说“不是”。 青年认为“天上掉的”是**畚ㄐ闹饕澹吧淳陀械摹笔侵鞴畚ㄐ闹饕濉P 旖ㄒ肺蛄税胩欤匀徊坏靡欤簿筒涣肆酥 青年认为“人的正确思想来源于社会实践”,然后再由“社会实践”加以检验。 这点徐建耀说懂,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嘛,都晓得。可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 题,又不甚了了,笑称遇到绕口令。 于是从毛泽东又回到孙中山,青年说孙中山的哲学思想就是“知易行难”,主 张“革命行动”,认为国民革命尚未成功就是书生意气太重,人云亦云,缺乏实际 动手能力。要使中国革命成功,还必须“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从上到下,进行一 场实实在在的国民革命,实现世界大同。 话锋转到目前的改革开放,似乎也有提倡“实践论”的意味,诸如“摸着石头 过河”,“白猫黑猫捉老鼠”等等,都是。 说到辩证法关头,徐建耀似乎变得呆滞,他实话实说,坦承自己一直就不知道 什么叫做“辩证法”。 青年就随口说出一个故事,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晓得么,这就是生活中 的辩证法啊。 为么事就是辩证法呢?徐建耀追问。 塞翁很穷,边塞人家养马为生,自家豢养的马匹遗失了,你说说是好事还是坏 事?坏事。左邻右舍都这样认为。可塞翁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未必不就是一件好 事。果然当初遗失的马匹一骨碌给他带回一群马,塞翁于是就像发财啦。邻居们又 夸这是因祸得福,是天大的好事。塞翁却不以为然,偏偏又认为这是一个不幸,果 然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坏事变好事,好事变坏事,就是辩证法么? 也不能单纯这样理解。凡事都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事物是发展变化的,根 本原因就是事物内部本身具有这种矛盾性,这就是规律。 还真看不出,你懂得多。 求学原本就应当这样…… 青年忽而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面前坐着的不是文学圈子里的同辈朋友, 而是一位前辈,是车间女工徐艳花家的嫡亲叔叔,在县里担当要职,不久定然前程 无量。他赶紧缄口。 其实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得有一纸文凭作证,这个念头倒是符合生活 辩证法的。 自从愁上柴米油盐以后,这个青年变得现实。他执意改行投身法律,对于那张 **的文凭,也有极大兴趣,冷静下来,决定通过三年半光景,翻越这座高山。 律函第一年的全部学费为三百六十元,包括教材和资料,也包括每学期面授串 讲的费用,青年通过邮局汇款全部付清。 这一天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那时节,天空永远是阴沉的,空气湿漉漉的, 时不时就有一场大暴雨从天而降,南方城市几乎全在水里浸泡。青年在这个特殊的 季节,作出了一个特殊的抉择,他迈开双腿,登上了另一条船。他自己选择的,别 人没有干涉。他试图走出自己的宿命。 全国律函是个非常规矩的办学机构,开宗明义公布自己的助学性质,十分注重 办学质量,要求学员及时同各地函授站联系,参加当地“律函”面授辅导,并一律 在本地参加全国自学考试。全部科目成绩合格,方才由主考学校和省级自考办颁发 文凭。自学考试毕业证书含金量高,硬过硬,绝不含水。 青年不久就按期收到全国律函寄来的教材,第一学年一共四门课程,随后又陆 续收到每月辅导期刊《函授通讯》。 由于律函中心在全国采取循环教学的方法,并不是每位学员都能按照教学大纲 的顺序从头学起,所以这个青年现在着手攻读的两本教材《国际法》和《公证与律 师制度》已经是教学计划的最后两门课程,难度比较大,相当于法律专业大专四年 级毕业班的水平。 通过一番痛苦思考,艰难抉择,这个青年终于摸索到了自己心中梦寐以求的东 西。他选择了法律专业,只想求得真知,决定自己的求学人生就从二十六岁开始, 从此悉心钻研法学,钻研法律,将来参加全国律师资格考试。 几经权衡以后,他琢磨出适合自己的路子,学法律,考律师,这些不受身份和 条件的限制,全凭个人实力进行自学,然后参加考试,只要考试获得通过就成功了。 我考,故我在。 十月底的一个周末,青年按照教学计划的安排亲自到武昌参加面授。武泰闸是 个符号,它从这一天开始就在默默地证明:这个青年在求学。 就在武昌郊外的武泰闸公路桥上,青年遇到了刘安发。 刘安发是黄陂同乡,也操着与自己一样的黄陂话,不过带有东乡尾音,也不算 真正的前川人。他正慢条斯理地找人问路,打听位于涂家沟的武汉市司法学校,全 国律函武汉函授站就设在那里。 这个青年立刻紧走几步,主动上前搭讪,自报家门,与这个同乡同学一道走下 武泰闸后面长长的涂家沟巷道,只拐一个大弯就顺利找到了目的地。不等他们叨扰 街面店家,请问武汉市司法学校的具体方位,也不等他们打搅学校传达室的门卫师 傅,请问律函大专部函授站的位置,沿路一张张标有“律函武汉辅导站”指示箭头 的记号,像接力比赛,就一直把他们带到学校里面一栋教学楼里,顺顺利利地走进 一间属于律函大专部的办公室。 负责律函工作的老师是柳安奎,话语不多,认真负责,正忙乎为每一位报到的 新学员建立档案。他旁边是位女老师曾葵芳,正在谨慎勤勉地帮忙同步登记相关信 息。 面授上课是在教学楼里面的一间大教室,黑压压坐满了人,这里的律函学员不 分新生老生,都是报考“国际法”这门课程的,大家手捧着的都是端木正先生主编 的《国际法》,桌面上摆放的无一例外也都是全国律函统一编发的小开本“函授通 讯”。定睛一看,有些学员的年龄已经老大不小了,其中岁数最大的一位早已满头 白发,估摸已是五十开外。其他学员不是奔三就是四十不惑,绝无二十郎当上下的 毛头小子。青年细细掂量了一下,像自己这般年纪,在班上也只能算作小字辈了。 这使他坚定了逢考必胜的信心。随后他就与刚刚结识的新学友刘安发找个双排座位 坐下来,分别从提包里掏出厚厚的教材。 刘安发问:你先前学没学过法律呢? 青年从不诳语,照实回答,说:没有。从没。原来的专业是皮鞋设计,跟法律 没关系,那是技术。 刘安发又问:现在为么事要学法律呢? 青年想了想,说:就是想另找一条出路,可以参加律师资格考试,改变一下… … 是啊,我也一样。刘安发也开始喟叹起来,说:我是个跑业务的,药品推销员, 平时接触了一点法律,有兴趣,就想学学,也想通过它,找找出路。 也许,还是你接触法律比较多,做营销业务,涉及对外签订合同。我原本只搞 技术,跟法律不搭界。 哪里哪里,都一样,从头学起。 也是。 正式开课的时候,他们停止了交谈,翻开书,提起笔,专心致志地听客座教授 讲讲解国际法与国内法的区别。青年仿佛坠入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很久都进不了 状态。他听不懂老师使用大量的法学术语解释法学概念,就只得硬着头皮记笔记, 一字不漏,准备回去后,自己再挑灯夜战,仔细琢磨琢磨,把它搞懂。 下课的时候,刘安发调侃起来,说:我原以为法律就是犯罪判刑,坐牢枪毙, 不晓得还有么事国际法,国内法,么事内国法,外国法……不懂。哈哈。我原以为 书记员就是单位的一把手,比厂长大,不晓得书记员是法庭上专门做笔记的。哈哈。 我原以为…… 青年也有同感,刚刚听了一个上午面授讲座,这才发觉学习法律,跟城关皮鞋 厂按照镇经委统一布置“一五”普法宣传,不是一个路数。单位组织职工学习普法 知识时,带有上级行政命令,普法书本和试卷怎么看都像小学生开蒙,而且政治宣 传的成分超过法律本身的内涵,另外给人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法律是对付坏蛋的工 具,谁犯法,就罚款、坐牢、枪毙…… 法律是一门学科,这里面蕴藏着无限的学问,法学知识像座仓库,更像个殿堂。 他明明白白地发觉自己还没有摸索到这座殿堂的门口,只在门外徘徊。他现在还不 明白法律是什么,但是他现在又急切需要明白法律是什么。同样没人告诉他。 这也需要他自己琢磨。 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青年手里总会展开自己的法律教材,里面总会夹着两支 钢笔,一支黑色,做笔记,一支红色,划记号。 青年学法律,就如同翻门槛。 他最感兴趣的学科应该是文学写作。他爱小说,也爱诗。发表文章的渴望曾一 度占据了他思绪的全部,每个细胞都被出版文稿的奢望浸泡,就是没有发芽。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得知他正在攻读法律,不禁感到万分惊恐。他的惊恐是天然 的,完全凭据过去岁月的亲身经历。他觉得律师就是跟公家对着干,是危险的职业。 五七年的右派,文革中的分子,无一不是文人学者造孽。所以他一贯瞧不起读书人, 瞧不起知识。如若自己的儿子投身法律,无异于引火烧身。他平生最为洋洋自得的 一件事情就是:自己一路顺风顺水走了过来,尽管辛苦,但始终没有掉进政治斗争 的泥潭。 从解放初的镇压反革命,到五七年的揪右派,到六二年的问题人员大遣送,到 六六年的文革……这一路走得多么艰辛,多么惊险。土改时期,他们陈家四房尽管 被传说要划为官僚地主成份,但是没有官方定论,最终还不是以“小土地出租”作 结?三反五反,他都是积极分子,积极跟党走,没有贰心。六二年老蒋叫嚣“反攻 大陆”,作为逃台人员的嫡子,他侥幸躲过了那场风暴,毅然宣布与那个反动世家 决裂,落户根红苗正的黄家,成为城市贫民的坐堂女婿。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峥嵘 岁月,他从不招惹政治,尽管他的废话很多,但是没有哪一条牵涉路线。当然这与 他向来蔑视知识有关。他没有成型的理论,就没有出格的话语。那句口头禅“听我 的不错事”,也就只是一句口头禅而已。没有错事。 七思八想,不得要领,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的关节就疼痛起来,不觉就想到 中医院的罗信阶。 父亲下半夜的收获就是准备打定主意,请求小师弟前来劝导自己的儿子,阐明 投身法律的危害,晓以利弊,趁早调头。 罗信阶是陈家父亲当年在剧团唱戏时的师弟,由于嗓子和身段的原因,转行到 了同为文教卫系统的乡村卫生院,从头再来,吃尽苦头,文革结束后终于调进县中 医院,几十年下来,成了中医科里的“潲水缸”,外界评价说他什么都懂一点,可 是什么都不精通。青年尊称他为罗叔叔。 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高气傲,平时容不得有人当面说教,改不了瞧不起人的 毛病,但是这个大小子平素却很听从他这个小师弟罗信阶的告诫。 有一个黄昏,罗信阶就直接出城来到老三街,轻车熟路走进陈家,找到灯下苦 读的青年,说是想与他谈谈。见面后,就开门见山发问,说:现在,你不想学点么 东西么? 青年听了,照直回答,说:是啊,准备学法律,我已经报考全国律函,十四门 课程,每年两次,四月和十月,参加全国自学考试。 罗信阶心中有数,却故意装出惊疑不解,说:哎呀,学法律,不妥不妥,晓得 不,这是下策。 青年感到十分诧异,原以为他的罗叔叔听后支持,不料却连遭反对,大为不解, 说:为什么呢?这您也晓得,我只有考律师,才有前途啊。别的,都很难。 罗信阶变得痛心疾首,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说:当然那是当然,你的想 法当然不错,但是那个么事鬼律师当真考不得。真的。我和你爸爸都是过来人,几 十年的风浪都闯过,晓得里面的名堂。你不晓得。当律师风险很大,不是别人的官 司,是自己的官司。看看,地方上的律师,有哪个落得善终?当年跟你爸爸和我一 道演戏的冯治国,认得不,本来调到司法局机关,好好生生,他偏偏闹眼子搞律师, 从机关出来,到律师事务所,没权没钱,不如在局机关。不久前,遇到个官司,自 己连带也吃官司。冤枉哟……晓得不…… 青年笑了笑,立刻明白此番谈话与自己的父亲有关。他说:做不做律师,说不 定,得考。我现在学法律,选择的是律师专业,先考专科文凭,学成后再考本科, 总得学,总得考。 罗信阶劝阻不了青年,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匆匆作结,说:反正我认为你不应 该考律师,我们国家法律不完善,漏洞大,你学,很吃力,也吃亏。不如学医。 青年一听此话,倒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不禁心头一热,说:是啊,罗叔叔,我 曾经考虑过学中医,那时在汉口读书时,我并不十分热衷皮鞋设计,就有意报名参 加齐鲁中医函授学院的学习,当时手里没学费,就搁下了,后来一直缺乏适当的机 会。也许,学医,也是对的。可惜,没有…… ……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青年继续钻研功课,全都是权利义务关系,书本上 的,理论上的,国家的,公民的。他自己是谁,在干什么,怎么办,都是神秘的未 知数。 青年这时一头钻进厚厚的《国际法》,在“端木正”先生引导下,一个一个地 啃骨头,那些硬硬的骨头。 他认认真真地叮嘱自己的儿子陈天天,说:爸爸现在很忙,不能陪你玩,不要 打扰爸爸,等爸爸忙完了,再陪你玩。好不。 陈天天眨巴着机灵的小眼睛,似懂非懂,轻轻跑出去溜了一圈,屋里屋外,见 没人理睬他,就又折转身跑回到爸爸桌边,抬起一双小手,一个劲地摇动爸爸的胳 膊,说:打扰打扰…… 青年就会意地放下手里的笔,合上书本,吩咐儿子把那一套四本《哪吒》捧过 来。 陈天天就会兴奋的忘乎所以,一路屁颠屁颠跑到自己的书柜里,跪下地,从厚 厚的书堆里抠出一摞书本,坐到爸爸面前,一本一本地翻开书,听爸爸讲哪吒的故 事。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