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个青年终于决定离开城关皮鞋厂,离开那块是非之地,离开噩梦连连的渊薮。 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内心那个美丽的梦想,出脱成熟,现在已经开始生根发芽,只 等开花结果。 他写了一份书面报告,大大一页白纸,只有短短四句话,是这样说的:因事请 假,可长可短,一为生存,二为发展。 过年不久,他陪妻子到人民医院进行妇检,果然查出早孕,心里不禁留下个疙 瘩。有一天他们带着儿子去看望当年在华昌与妻子一道上班的好友涂小凤,寒暄了 一番。闺中密友涂小凤就把妻子领到城乡结合部的郊区廖黄湾一家私人诊所,谈好 价钱。那位刚从人民医院退休的妇产科医生就将妻子安顿在简陋的单人病榻上,准 备做人流手术。青年带着儿子徘徊在外面早已废弃多时的黄孝公路边,焦急地等待。 那位奶奶辈份的女医生有些慈祥,说:若是怀着,生下地,应该是个闺女。 妻子一向绯红的脸色这时变得苍白,她摇摇头,说:我们有个小子,都快两岁 了,现在要将他养好…… 青年将自己的妻子接回家时,忽然发现这段路程异常遥远,仿佛没有尽头。这 一路上,总有大型建筑机械的影子,神出鬼没,随后也总有人不知疲倦地施工。有 人将街道开膛破肚,说是搞经济建设,安装城市电缆,安装管道煤气,安装这些那 些玩意,没完没了。城乡结合部人家,迫不及待地推到破落的老屋,准备建造金碧 辉煌的高楼大厦。但凡看到外界如火如荼地张扬大旗,青年就黯然神伤。 城关是块宝地,不大不小。太大,各人的能力照应不到,场面上难免就有不周 全的漏洞。太小,又没有活动发展的空间,缩手缩脚,像耍猴戏。刘安发就一直强 调城关这个地方就是好,比乡镇大气,比城市安逸,出门都是关系,一呼百应,日 子过得有滋有味。 青年原本就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他天生厌弃这个城关,总想离去,另觅新地。 离开城关皮鞋厂,一时也没有找到落脚的下家,师傅们只当他果然是好高骛远,不 做设计,考什么律师去了,也就作罢。 他的内心却是火烧火燎,从没消停。 他与他的开门师傅李新亮不同,他不像他那样拖欠厂里财务上的大笔借款,至 今都偿还不清。只是当初自己在武汉市带薪读书三年期间的花费,觉得是个心结。 不为这个单位做点什么贡献,于心不忍。君子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啊。后 来返回头转念一想,正是由于自己那番机遇,无意之下惹恼了背地里的那些小人, 时常拿出低劣的手段,给以报复。这三年多以来,自己承受的莫名的打击算少么? 这般想想,也就释然了。 他可以挥一挥手,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带走发生在这里的任何烦忧。 只不过时过境迁,他结识的律函学友刘安发如今的境遇也是每况愈下。刘安发 原是武汉市第六制药厂的营销人员,单位头头的嫡亲外甥,估计由于户口问题的原 故,当时并没有正式转正,一直呆在厂里供销部门,大约干了五六年。因为他的嫡 亲舅舅何多朝是这个国营大厂的厂长,他在业务科混得还算不错,县里很多销售渠 道都非常通畅,各方业务关系也很融洽,认识的各界人士也多,路子相当宽阔。他 利用厂里的资源,就在制药厂背后,邻接舅舅家的三层洋楼,顺便也建成一栋小楼 房,上下二层,倒也称得上安居乐业。可惜好景不长,嫡亲舅舅近期刚刚卸任,不 做制药厂的厂长,准备退休回家养老。新近到任的厂长上任就是三把火,首先就精 简编制、压缩开支,没有正式编制的临时人员当然就在业务科呆不下去。然后引进 技术、转向经营,这样原先的销售渠道和业务关系就得推到重建……刘安发就这样 被排挤出制药厂业务部门,目前只在办理一些交接手续,没有上班,准备春节过后 另起炉灶。迫于生计,他家夫人正好准备借助制药厂对面的一排门面,开张一家小 **荩趟懔艘幌拢舜Ω嗟墓丝痛笤既侵埔┏У脑惫ず涂突В潮阋部烧展 俗鲆恍┩葱腥撕妥罅谟疑岬纳狻G∏伤蛉私鹛业哪锛揖司苏迷谝┏Ф悦嬗 幸淮ζ椒浚谑撬蔷妥饬尴吕矗肜茨锛疑┳樱帽讣业保娇庞怠 由于彼此都在律函参加学习,又共同参加自学考试,这个青年开始频繁与学友 刘安发往来。他们聚到一起看书,一起做题,一起跑到法庭旁听,一起讨论疑难问 题。 刘安发当初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他喜欢演奏乐器,自称一手唢呐吹得好,顶 呱呱,在老家长堰乡下,人家每逢红白喜事,都会请他们吹吹打打,图个热闹喜庆。 进城后他也喜欢歌舞,经常光临总工会俱乐部或者王子娱乐城,邀请女士小姐跳舞, 也爱举起话筒引吭高歌,落腔落调,显得特别专业。他的长相很随和,额头生得高 高的,一双小眼睛很是有神,与人交流的时候,宽和得像罗汉。 他说,自己是十六岁离开家乡出外谋生的,出门的时候,一只背包,一把吉他, 跟随自家亲戚远走湖南洞庭一带,靠做油漆的手艺谋生,如今自己还有不少的朋友 分散在湖南各地,就一直没有机会过去看望他们。后来家里嫡亲舅舅在城里当了厂 长,他就回来跑药品业务,硬是把一个产品感冒通胶囊打进人民医院和中医医院的 大药房,给别人吃饱回扣自己也获得不少回报。现在,自己跟几位生意上的朋友准 备开一家药店,正在筹备之中。 生意上的朋友说是朋友也是,说他们不是也不是。最近刘安发生意上的合作伙 伴就给他出了个上乘的主意:首先内应,加紧办理城镇商品粮户口,让自己从农业 人口变成非农业人口,搞一张大专以上的学历文凭,法学专业最好。然后外联,通 过本家在县里当分管司法系统的副县长的老兄,落实一个占有正式编制的司法管理 员职位,环城或者鲁台都行……刘安发于是按照这个计划开始行动。前不久,利用 朋友的朋友的关系,不知在黄冈地区的浠水还是罗田,搞了个城镇户口,已经正式 异动,转进了作为武汉市行政区域管辖的这个郊县,如今正待取得一纸过硬的专科 以上的毕业证书。那位当县长的大哥大二话不说,一口应承,只待条件成熟,立刻 就可以成事。 天大的幸运庶几也可以变成天大的悲哀。县长大哥居然一病不起,查出已是肺 癌晚期,主治大夫无力回天,只得下了病危通知单。堂堂县长临终时悄然吐出人生 最大的领悟,说:人活着就是这味口,位子到头不是你的,车子到头不是你的,房 子到头不是你的,票子到头不是你的,老婆儿子也不是你的……么事是你的呢?性 命是的。可是现在又不是,马上就变成阎王老爷的……唉,人活一辈子,没得么事 意思哈,是不…… 刘安发估计到此也没能品悟出生活中的辩证法。 这个青年就这样离开了原单位,每日每夜心里仿佛针扎一般。父亲撇撇嘴,欲 说还休,也拿不出一份成熟的建议。强忍了几天以后,他终于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有板眼,只会困穷么? 张华清起初认为这个青年同单位个别领导有矛盾,只是偶尔闹了回意见,很快 就会消解,他就亲自出面斡旋,通过镇团委的关系,两边撮合,造访了城关皮鞋厂, 又来到青年家里,好说歹说,劝说青年回厂上班。 青年摇摇头,婉言拒绝了张华清的好意,将他一直送到离家很远的街口。 由于刘安发这层关系,青年自然就考虑到找他从制药厂批发一些药品,拿到偏 远的乡镇,找乡村医生推销,有正式的批准文号,有注册商标,价格便宜,估计可 以打通一条出路。他就开始行动了。妻子是他这辈子难得的知己,马上就出面回到 甘棠张家畈,找到自己的父亲,开口借支一千块本钱,等到年底结算时一并偿还。 岳父岳母支持女儿女婿,二话不说,就按照他们俩的预算,筹措一千块现金, 交给青年。 那个晚上,青年躺在张家畈岳父岳母家闲置出来的床榻上,横竖不能入睡。他 不是做生意、跑买卖的材料,对于金额、数字和电话号码之类的杂碎,向来不是十 分敏感,浑浑噩噩就是一本糊涂账。只想通过一个契机,寻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出路, 舒舒畅畅地谋生,而后能够着手干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第二天当岳父将一匝整整齐齐的钞票交给青年的时候,天上就开始下雨。青年 也顾不上岳母劝阻,执意要回城办事,就匆匆上路。他站在公路边等待了很久,这 才拦下一辆从新洲方向开来的大客车,也管不了车上有没有座位,随便挤进司机背 后的空档,半倚半靠,一路颠簸赶回城关。 那时地方上流行抽红塔山香烟,味口不错,价格也看好。青年就思忖,每吸一 支烟卷,不就等于吸掉一餐早饭么?何其浪费,可是有人偏偏就有这么个肚量,有 这么大的口气。 下车后,他不能及时回家,只得跑到路边的飞轮厂车间屋檐下躲雨。看那势头,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没带雨伞,这样贸然出走,岂不成了雨淋鸡。 焦急地等待,等雨点变小,等雨停歇,这个青年才慌忙不迭地奔回家,立刻换 上一套干衣裳,急急火火地带上钱款,去找刘安发。 人一走茶就凉。何厂长刚退休离任,他家的嫡亲外甥在厂里就变得不是原来那 么灵通了。费尽一番周遭,刘安发总算利用一位业务科老同事的名义,从仓库调出 一件感冒通,开票付款,交给了青年。青年满怀期望把箱子扛上,当即乘车奔赴甘 棠,找到自己的岳父和连襟,请求帮忙推销一下药品。 大连襟是个本分的乡村医生,为人厚道忠诚,他们肖家世代行医,十里八村, 口碑不错。肖家父亲二话没说,就主动接收了整件药品的一半,并当即付款。余下 的怕过期,大连襟就带着青年去找其他村子的卫生所,进行推销。 岳父那时正在港湾小学教书,顺便也就把青年带到港湾卫生所,找到胡医生, 请求他至少也留下一些感冒通,帮忙救救急。胡医生就象征性地收下了十盒药品, 表示看在张老师的面子上,意思一下,并介绍说,治疗感冒的药多得成堆,也不见 得哪几种有特效,以后不要搞这种药卖。如果卖药,最好购进一些治疗风湿或者哮 喘的,或者常用的外伤药。乡里人家没把感冒当病,一般感冒自己煮煮生姜喝下发 汗,睡一觉,就好。 岳父谢过胡医生,领着青年背着剩余的药品走了。 青年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自己的老家陈家下湾,准备委托廖家老表们帮助自己在 附近打听一下药品生意,这一带也有为数不少的乡村医生,廖家姑父当年就是大名 鼎鼎的廖先生,亲手带出的徒弟分布陈家上下湾子。如今陈家二姑母一家在这地方 住了将近二十五个年头,两个表姐、四个表兄弟,都是大家人口。 廖家老三廖启伟小名伟子,尽管在母亲和舅舅产生龃龉那阵子作为儿子和外甥, 他分别进行过劝解,但也阻止不住他们老姐老弟的反目成仇。他没有拒绝老表的委 托,只身带他寻到四处挂牌行医的诊所推销,看看有没有哪家需要进货。 廖家老幺廖启明就是末末,他也是二话不说,一口应承,特地找寻了几家人缘 关系相当不错的诊所打听,人家几乎全都摇头拒绝,表示没有需要。廖家老末干脆 留下老表吃饭,然后置备一套钓竿到村口一口大水塘,陪同垂钓。 青年坐在水边,这时全然没有钓鱼的兴趣,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明天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廖家老末干干脆脆地哼哼,说:管他个球,现在喝酒,明天再说。 推销药品这条路没开步,就已经走不通了。青年沮丧地回到家里,除了带孩子 和看书,现在他真的就变成了一个没有什么作为的闲人。 儿子陈天天碰巧临到春季即将过完的时候,因肺炎引发咳嗽住进了医院小儿科, 不到一个星期就把青年当初储存的那笔另有用途的基金,消耗殆尽,一分不剩。 没事的时候,青年就把儿子牵到位于老街口闹市的六号门附近溜达。这里是日 本人当年建造的六号门军火仓库,后来成了供销社的门市部,专门经营生产、生活 资料和日常用品,如今扩建成六号门商场,吃穿用玩一应俱全。历时半个年头改造 装修,等到开业庆典的喜庆时分,燃放焰火,点播节目,各级领导捧场讲话,本地 电视新闻大书特书,闹得满城万人空巷,人们不约而同聚集到商场门前轩敞的场地, 翘首以待,等待观看热闹。 那一天,这个青年将儿子领到六号门商场玩耍,在儿童玩具柜前面,他指着玻 璃橱柜里一艘一尺来长的军舰,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说:天天要听话,你看看, 这条大船多么好玩,过年就买回去,搁在家里,给你玩…… 大船,大船,要要,我。儿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小眼珠,一本正经地说,这时还 伸出小指头仿佛做出拉钩上吊的样子,兴奋得不得了。 青年就沿着布置一新的柜台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俨然商场总经理的派 头,全然忘记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两岁的儿子。 等他回过神来,扭头查看背后,早已空空余也,半个人影也没有,顿时就惊出 一身冷汗。 走道上也是空空荡荡,这一档没有顾客。他急忙奔到下一档过道,除了几个青 年男女款款踱步,正在浏览柜台里的商品外,根本就没有看见小孩的影子。 他开始感到惊恐,几个箭步扑向商场大门外,定睛查看儿子是不是溜到外面来 了。外面没有儿子。他淌下一脸冷汗,挑头快步冲进商场,一下子又奔向最后一排 柜台,一道一道地进行排查,在行迹匆匆的人流中找寻儿子的下落。 商场尽头这时出现两个承包柜台做买卖的中年人,操着满口的广东腔比划着, 其中一个拉开一圈皮尺,说:不行的啦,挂面太小啦,不够用的啦,你看看,满打 满算才十个平米,小啦小啦…… 这个广东客的同伴就接过皮尺,重新丈量柜台后面的墙面,正战战兢兢地登上 一只四方凳,准备拉尺。 这个青年就上前询问,说:两位师傅,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子跑到这里啊,两 岁大,穿背带裤,圆圆的头,小眼睛,很亮…… 两位焦头烂额的生意人除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专心致志地丈量他们的柜台 挂面,没有理会青年的问话。 这个青年就傻傻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暗自懊恼,一倏忽的闪失,居然把 个儿子弄得找不见了……惊恐的情绪袭遍全身,他的眼睛发黑,头发晕,就要昏厥。 他也顾不上眩晕,赶紧回到刚才儿子走散的玩具柜前,直勾勾地盯住那条过道…… 这时,就在他迷糊的视线里,一个小小的人儿闪现出来,只见他穿着背带短裤, 一件花格圆领衫分外夺目,圆圆的脑袋,瘦瘦的肩膀,两手背在背后,一双小腿迈 着噼噼啪啪的碎步,轻轻快快地走过来,真真切切一个儿子的模样。 这个青年扑上前,一把就抱起儿子,如获至宝。 他用颤抖的嗓音问:你……你刚才……跑到哪去了…… 陈天天睁大那双有神的小眼睛,将一只小手在空中一挥,说:船船,船船,看 船,我。 在哪里看船?你吓死我了,儿子。 噫,那那。陈天天将手指朝刚才玩具柜方向一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青年紧紧把儿子搂进怀里,感到失而复得应该是做人最大的幸运,儿子是他的 全部,现在的,未来的,以至无穷。 陈天天或许不知自己的爸爸为什么吓成这般模样,**α耍担嚎创 创铱矗锿罚姑蟠 青年后来就多了个心眼,随时随地将自己的儿子带在身边,从不撒手,就连骑 车给父亲送饭的那会儿,他也把儿子抱进怀里,单手把握龙头,小心翼翼出门,绝 不放手。 如今他把自己的儿子捧在怀里,悉心照料,惟恐他再遭病患和丢失,就连外出 上厕所,他也把儿子安顿在一边,叮嘱他一定站在自己的眼光可以顾及的地方。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