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这个落拓失意的青年偶尔拾到一张过期很久的《湖北 日报》,在一处并不起眼的通栏里,发现一则消息,是省工商局发布的,一般的读 者不会留意到告示栏里的文字。他注意到了,看过后不禁眼前一亮。这段文字实际 上就是一个企业注册登记时必须对外公开披露的信息,上面标明,公司全称:中美 合资湖北仙雅皮革制品有限公司,总经理的姓名,注册资本的数额,经营范围的内 容,详细地址,所有这些项目都一应俱全。他赶快将报纸裁剪下来,装在自己文件 夹里,坐下来以后冷静地盘算,思考。 再三权衡以后,这个青年写出一封货真价实的求职信,笔直寄到湖北仙桃的袁 市,收信的并不是报纸上刊登的苏总,而是仙桃城里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她就 是向荣。她首先来信自我更正,说现在公司的总经理已经易人,换成姚海斌,接着 将这家中美合资企业作了全面介绍,最后欢迎省内外有识之士加入本公司,利益共 享,风险共担,共同发展。 向荣是家里的独生女,中专毕业后,曾经在仙桃城里一家由政府下属部门开办 的服务机构工作,几经改革后,她们原先的那个单位实际不存在了,就一直赋闲在 家,无所事事。最近正在考虑调进市内一个外贸机构,这个机构即将在深圳设立一 家办事处,她们全家也在积极活动,帮忙打理各方关节,一俟时机成熟,准备前往 深圳谋求个人发展。她当初学的是文秘专业,懂得许多办公室秘笈,特别善于待人 接物,协调关系。正好曾经在市政协办公室当主任的姚海斌下海,要到西郊袁市搞 一个外商投资项目,担任公司总经理,就相中了她,请她一道到袁市,管理一下公 司办公室。她欣然同意了。姚海斌家的哥哥姚海波当时担任主管财经的副市长,与 省里的几位要员关系很铁,是金玉良缘。 向荣读到这个青年寄来的情真意切的求职信,字里行间,除了一股强烈的事业 心和溢于言表的职业素质,就是有关皮鞋设计技术和员工岗前培训的整体方案,不 觉就真心被这个不曾谋面的外地青年打动,觉得他很有些意思,是个干事业的人物, 就把他推荐给了新上任的公司总经理姚海斌。同时她在第一时间给这个青年发出一 封回信,按照姚总的意思,就是要稳住这个人的军心,暂时不慌,但是又不能让他 流失,这个远在武汉的皮鞋师傅正是公司需要的人才,后来的工作不能缺少这般专 业骨干。 当时通信条件不比后来先进,电话尚未普及,手机更是稀罕,只是业务繁多的 人士腰间新近佩带一只传呼机,可以接受消息。一般情况下,只有写信。事情如果 紧迫,也可以发电报。 反反复复写信联系了几趟,这个青年有一天就收到来自湖北仙桃的信函。那天, 他一如既往地读法制史,读宪法,心里总惦记着下一个落脚点湖北仙雅公司的消息。 儿子整天陪在他的身边,游戏之余,这个孩子多了一个癖好,就是不时倚到大 门口,查看街道上有没有邮递员骑车送信,再不,就是推开大门仔细查看角落里有 没信件。他知道他的爸爸几乎天天都在盼信。这一天原本没作指望,不料儿子兴高 采烈地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沉甸甸的大信封,急不可耐地喊叫,说:爸爸, 你看,有信有信,真的啊。 儿子很喜欢搞恶作剧,他知道他的父亲时常关注每天按时骑车经过的邮递员送 信,也时常悄悄走近前查看门后窗下的动静,就知道个中的秘密。他于是轻轻抽开 屉子,拿出一封**溉盏睦葱牛缺然低等欧欤缓缶**室馓嵝寻职郑 担喊职郑词榱耍愀魅巳フ艺遥忻挥行牛思矣实菰备崭兆吖 看着自己的爸爸眼里放光地捧起信封,激动得两手抖抖,忽然又大变脸色,沮 丧地退了回来,闷不做声,这个小子早已乐不可支,得意地哈哈大笑,说:假的假 的,上当啦上当啦,中了我的计,吃了我的屁,今天是假的,我弄的,哈哈哈哈… … 根据仙雅公司来信的要求,他答应前往湖北仙桃亲自面谈一下,就立即动身, 到汉口江边集家嘴码头四处寻找开往仙桃的班车,没有找到,只好辗转来到新华路 长途客运站购票进站,登上一辆豪华的开往湖北沙市的班车。售票员告诉他,车过 仙桃以后,不远就是袁市,在三一八国道上,到时自己下车。 青年坐在车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下午两点钟以后,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他下了车,放眼望去,这里已是江汉平原的腹地,一马平川,无遮无挡,成片的水 稻青黄杂糅,在夏季风里翻卷起一轮一轮波浪,正待绽桃吐絮的棉花连成一片,公 路两旁都是摇曳的即将成熟的棉干。那天正好就是阴天,不能通过太阳辨别方向, 青年就夹着公文包,准备找人打听仙雅公司的所在。 他首先找到公路一边的一家农业银行,只见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都是附 近的居民或者村民,有位工作人员窗前正好没人,就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询问:请 问湖北仙雅公司在什么地方? 那个坐在柜台里的大姑娘抬头望了这个青年一眼,一听口音知道他是个外地人, 就说:你是不是找皮鞋厂?旁边就是,银行旁边,五十米远。 青年走了五十米,只见这里是一幢上下两层的门面楼,临近公路的一面,开满 各种各样的小店,有卖粮油的、有卖百货的,还有一家小**荩灿屑富ё啪 ┳逝┮┑淖舻辍 他不知所以然,觉得第一家兼营报纸地图的百货店老板比较面善,就主动上前 询问,仙桃土话也不一定听得懂,问了几次,不得要领,那个热心的老板就干脆放 下手里的生意,直接走出店子,朝前方斜对面路口一指,说:那是袁市镇政府,你 去问问他们噻,他们都晓得。 这句话,他听得懂了,就急忙道谢告辞,又匆匆穿过三一八国道,避开疾驶而 过的车辆,寻到十字街对面的镇政府。办公室里的一位中年妇女热情接待了他,听 明来意,立即笑呵呵地为他指点方向,并例行公事地补充一句,说:欢迎到袁市参 观访问,欢迎投资,欢迎指导。 青年谢过,重新回到刚才那地方,仍然找不到袁西大道八号所在的那幢上下两 层的门面楼,左右察看,终于发现这幢门面楼一头的门楼口子上,坐着一位矍铄的 老人,连忙就上前请问,那位干练精明的长者开口就说:你家就是从武汉过来的师 傅噻,我等了你半天,好哒好哒,上二楼,他们正在等你。 这是一幢质量很差的办公楼,除了一楼门面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生意,二楼却是 十分常见的一般行政办公楼的布局,上楼就是一条走廊,沿途都是一间一间办公室, 一模一样,门口分别钉着不同名称的木牌,现在这些牌子也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登上二楼廊道,往下一望,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片停工许久的建筑工地,房子都已 奠基,围墙砌起一人来高,四处堆放着红砖碧瓦,旁边还搁置着很多生锈的铁制的 三角形屋梁。工地里杂草丛生,水渍斑斑,一阵阵暑热的湿气迎风吹起,拂面而来, 令人有些憋闷的感觉。 这个青年敲开了第一间办公室的门,一声请进以后,他出现在一男一女两个人 的面前。这一男一女年龄相差很大。男的已经是个半大老头的模样,看报的时候, 正戴着一副老花镜,面前搁着一只特制的水杯,他一边读报,一边跟着默默念叨, 嘴角不住气地发出歔歔,显得很入迷。他就是何泽斌,分管材料供应的业务经理。 那个女孩子就是仙桃姑娘向荣。她热情开朗地迎接上来,不等青年开口,首先 就礼节性地说:你就是武汉的陈先生吧,你好!我是向荣,以后就喊我小向。请坐, 快请坐。向荣现在说的是普通话,没有方言尾音,一听就懂。随后她就把在场的两 个男士相互分别作介绍。 何泽斌急忙取下老花镜,伸出一只大手,自我介绍,说:我是老何,跑业务的, 搞皮革材料。 他们坐下后,向荣端上茶水,不失时机地进行补充,说:公司其他的领导今天 都在外头办事,姚总上午去了省里搞项目,分管销售的刘经理回到郑场镇要物色制 鞋师傅,分管生产的唐经理下周就可调到公司,昌总在仙桃街上办税务,曾会计到 镇里去了,估计马上回公司…… 青年正好坐下歇口气,也记不住向荣介绍的一大堆繁琐事务,恰好这边何经理 何泽斌就开始与他交谈。他规规矩矩按照应聘流程将腰板挺直,人坐端正,拿出自 己早就准备好的各种证件的原件和复印件,双手递给何泽斌,请他过目。然后就开 始回答提问。 因为何泽斌原先就是仙桃市一家制革企业的负责人,他们那个濒临倒闭的制革 厂曾经既生产过天然皮面革,也生产过人造合成革,对于制革工业相当熟稔,一问 一答,就觉得面前这位年轻后生仔相当正宗,不是冒牌。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管理车 间,缺乏设计生产成品皮鞋的经历,**室馓岢鲆恍┯泄仄ば谱鞯募际跷侍猓 压炯唇呐访懒魉咦魑桓瞿烟獍谏献烂妫胝飧銮嗄攴⒈砑狻 这个青年是个精细的人,头脑反应敏捷,他揣摩这个仙雅公司登记注册的性质 就是中美合资,很可能会引进大量的皮鞋生产流水线,进行日常生产作业。省内目 前现存的传统的皮鞋厂是不可能拥有那些先进的生产设备的,自己尽管没有从事生 产线作业**芾淼木椋兰票鹑艘裁挥小H粲校尥夂跏抢醋员泵赖淖遥 鞘坎欢啵砑厶馗撸话愕ノ磺氩黄稹A硗饩褪枪愣徒阋淮睾5厍耐庾 势笠担窃谀诘赝蹲实南钅浚行┘际豕歉烧莆找恍┢っR虼耍岫俗约 旱男判模苯岷舷钅亢献鞯墓呃蹲史绞怯Φ背械I璞傅闹帽负偷魇缘模 一贡匦肱嘌导际跞嗽薄 这样他就把自己的见解和分析,和盘托出,表达了自己决意踏实做出一番事业 的心情。 何泽斌当即被这个青年打动,于是就拉开下一个话题,关于个人待遇的情况, 并且他主动提醒青年,如果加入到公司,另外还要考虑到家属子女的妥善安置问题。 他说:你可以提出你的薪酬要求。 青年觉得一下子不方便当面提出这个要求,在老何一再催促下,他报出一个数 目。 何泽斌没有诧异,他当场应承,说:可以,月薪要求四百元,不高,我觉得食 宿也全包,回头提交给姚总,就这样安排。 青年顿时感到有点激动,自己从城关皮鞋厂离职出走的那个月份,全部工资算 尽,也才接近一百元,如今开口四百,当场就有人应承,个中深意,多么耐人寻味。 天色已晚,向荣就安排青年今晚借宿在公司刘经理的单身宿舍里,明天一早, 等公司领导们到齐,再见面详谈。这样她就和何经理一起,将青年带到楼下**萦 貌汀O蛉僦缸抛郎弦慌糖嘟啡馑课是嗄辏担耗悴虏拢馀滩耍嗌偾馐俏颐 窃械募页2恕U馐彼指目诓倨鹫诘南商一埃棺郎系钠毡涞盟嬉馄鹄础G 嗄暌⊥匪挡虏怀觯蛉倬透嫠咚担灰娇椋啾阋恕 在饭桌上,何泽斌又给青年介绍正宗的沔阳三蒸,三言两语说完,却是满怀歉 意,说:现在准备不及哒,等明天,为你接风洗尘噻,我们摆上一桌蒸鱼蒸肉蒸芋 头,尝尝。 老何与小向都住在仙桃城区,他们为青年布置好晚上休息的床铺后,就骑上各 自的自行车回到街上去了。 郊区的夜晚很静谧,听不到繁华闹市千篇一律的喧哗,也听不到街坊里弄惯有 的嘲嘲哳哳,除了公路上行驶的车辆,这里只有此起彼落的蛙鸣。青年躺在一间由 办公室改装过来的卧室里,横竖睡不着觉。随意观赏了一下墙上刚贴的招财进宝年 画,他推测出这间卧室的主人刘明国大概是个乡镇企业的负责人。从桌上胡乱堆放 的书本和纸张分析,这个人很随意,是个率真的性子,平时可能很喜欢张扬,话多, 善谈,城府不深。他瞥见床头还搁着一本农业银行的活期存折,翻开一看,上面登 记着几笔存取业务记录,最后的余额有三百六十八元七角六分。床头还随便地塞着 两本书,一本是销售方面的,另一本是布鞋花样大全,这个老刘可能每个晚上也随 手翻翻。 他忽然想家。头发晕,一阵一阵惊悸。他赶紧下床,推开前窗,只见外面漆黑 一团,耳畔只有乎乎的风声和远处的蛙鸣,汽车开过来又远去的轰鸣声时断时续, 一旦平静下来,周围仿佛濒死一般。 第二天早晨,青年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就坐在廊道上等候。不一会儿,楼梯 上就传来刚刚听得懂的仙桃方言,接着又出现几个人影,只见一个长得精精瘦瘦的 公子哥打扮的中年人率先登上廊道,随后另一个同样穿着时髦的中年人也走上楼, 他们两个就站在走廊门口,纷纷从头上摘下遮阳的很流行的尼龙帽,喘着气,拿帽 子扇风。向荣抢上前打开了一间大办公室的门,这两个具有绅士派头的中年人就径 直进去了。 向荣连忙过来招呼青年,把他请到大办公室,面见姚总和昌总。青年紧紧张张 地走进去,逐一给他们两个问声好,按照向荣的示意坐在一张宽大的大班桌正对面。 姚海斌吸烟,但不喝酒。他随手抽出精装小熊猫香烟递给青年一支,又朝对面 的昌星阁甩去一支,掏出一枚名牌打火机,缓缓地点燃香烟,轻轻吐出一道烟圈, 这才开始说话。他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看过,不多说,我们决定聘请。只是到 袁市来干事业,要吃苦啊……我是从机关里头出来的,都有很大的吃苦精神。 青年将手里的香烟悄悄放到桌边,等姚海斌把话说完,立刻作出反应,说:事 业心和吃苦精神,一样不少,我都带来了…… 姚海斌弹了弹指头上的烟头,将烟灰叩到烟灰缸里,说:酬薪待遇就按你昨天 提出的标准,等公司正式开业以后,我们再作调整,家属问题现在不是很方便,也 等开业后一起安排。 青年点了点头,满口答应下来,说:那行,就等姚总安排。 没多久,办公室就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姚海斌正忙着接听桌上的电话,都是公 司筹备期间正在加紧处理的大小事务。大家就各自找好位子,一一坐定下来,等待 开会。 姚海斌首先将新来的青年给全体到会人员作了介绍,特别强调是从武汉请来的 设计师,公司的技术骨干。然后又礼节性地把在座的人员给青年逐一介绍:公司副 总经理昌星阁,分管供销的业务经理何泽斌,分管销售的业务经理刘明国,分管车 间生产的经理是唐振兴,他今天没在,下个礼拜正式上班……公司的主管会计曾大 全,这是出纳赵沔珍……那是小向,向荣,办公室主任…… 接下来,姚海斌就开会,拿出本子做记录,把前期布置的工作逐个进行落实。 依照惯例开头发言的是副总,于是昌星阁就轻描淡写地汇报了近日到政府里面财政 税务银行等部门办事的一些粗略情况,刘明国将回乡招聘技术人员的收获也眉飞色 舞地向大家述说,末了还加上一句,说:一个是制帮的针车师傅,一个师傅在流水 线上做过制底,都在南方打工噻,是一对杠子,有趣得很,他们都同意到我们这里 来,不去南方了……青年听不懂“杠子”,也就作罢……何泽斌向大家报告了前期 考察的鞋用材料省内分布及报价等有关资料,曾大全就简要将公司筹备期间发生的 一些费用开支做了说明,赵沔珍跟着就报出手里备用金的余额。 姚海斌这时就问赵沔珍,手上还有多少现金,然后作出吩咐,说:你马上给我 取四百,我准备到武汉办事,要两百,另外给我们新请的设计师两百,来来去去, 作路费。 例会结束后,姚海斌又吩咐向荣送青年乘车,约定下个月正式上班,并面带歉 意地说:我们马上去镇里开会,不能陪你,正式到位后,再摆酒接风洗尘…… 青年接过出纳**吹那睿丫卸貌坏昧耍担耗忝敲δ忝敲Γ 一厝プ鲎急福略鹿础 说出这话,青年也不觉自己变得很没份量,他只感到心里有谱,手里两百块钞 票无疑给他垫了底。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有些笑料。 离开袁市,青年特意来到仙桃城区游览了一下。他从未到过传说中的沙湖沔阳 州,也没到过位在汉水之滨的小镇仙桃,今天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第一次 走在仙桃的大街上,处处觉得新鲜。他超直把沔阳大道和仙桃大道走了一圈,沿着 繁华热闹的大新路逛了逛,找到这个城市中心地带的十字街口,看着街上的风景, 感慨不已。这时候市政府刚刚外迁,位于街口的原址上正在准备兴建一座大型的仙 桃商城,已经初具雏形。他拿着手里那两百块钱,来到一家商场,买上几包当地点 心,这才登上开往武汉的班车,沿着汉沙公路,一头冲上汉江分洪区上的杜家台… …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