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美方代表终于决定履行协议派出两名技师全面调试设备。 姚海斌有一天就从天河机场接来一长一少两个正宗的美国师傅,住进沔阳宾馆, 并特地安排向荣每天招呼他们的饮食起居。 这边袁市镇政府就出面督促中方合营单位,随即组织建筑工程队,夜以继日加 紧施工,不到一个星期,原先破破烂烂的如同废墟一般的半拉子骷髅厂房就拔地而 起,粉刷一新,喜气洋洋,俨然一家中美合资企业。 存放在镇政府大院的机器设备迅速被袁市搬运站的大队人马拉进厂房,那场面 蔚为壮观,只见一台一台沉重的洋机器被一对衣衫褴褛的苦力硬撑着,前面一伙人 用绳索攒劲拉扯,后面一伙人就不停地替换圆木滚筒往前推,一段一段地向前挪动。 横穿三一八国道的时候,东去西来的车辆纷纷停下让道,汽笛长鸣,搬运站的老师 傅笑呵呵地打趣,相互转告说这是不花钱的大庆贺。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运输最 先进的机器。两个美国老外大概觉得稀奇,正在叽里呱啦地交谈,发出嘢嘢的叫声。 厂房按照生产流程设置了两个大大的通间,用于制作鞋帮的车间已经排满清一 色的上工牌电动缝纫机,一头安放一台披皮机,靠窗的墙面一律摆上木质案板,配 备很高的木凳,这是制帮车间的设备,基本安置齐全。隔壁那间大房子用于安装流 水线和大型皮鞋机械,包括九爪钳帮机,后跟定位机,中帮压合机,然后配套安置 沿条机、外线机、钉跟机和脱楦机。那台巨大的龙门式裁断机和摇臂式裁断机放不 下,只好又重新拉出来,临时安置到制帮车间后头大片空地里,作为独立的部门。 就在人们热火朝天地安装机器设备的关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就一直跟着 每台机器观光,不时地找随同的翻译人员询问细节,还登上机器操作台位,学着美 国师傅的样子进行比划。这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就是许登科。他应邀光临公司,自称 是姚总亲自从武汉带过来的,准备高薪聘请他作为仙雅公司的技术指导。他主动找 到青年,双方交谈以后,青年发觉他的确是个不错的配底师傅,工种跟他当年的掌 作师傅李新亮一样,只是不知他的手艺究竟如何。许登科得知这个青年是皮鞋行里 剪样的设计师,也就心领神会,不接下句。他只是赞叹眼前这些先进的皮鞋设备, 说是假如把它们全都开动了,流水线一转,每天出产一千双成品皮鞋,那么多余的 皮鞋师傅岂不是回去喝西北风。 唐振兴连日来不仅管理培训员工,安排车间实习,而且还要组织有关员工参加 搬运机器设备的劳动。等到所有设备全都按照计划落实到位,他就物色人选跟随美 国师傅逐个调试这些洋玩意。他咋咋呼呼地警告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下娃娃,说:各 人都把眼睛瞪大,不能打瞌睡,人家美国师傅教完就完,搞不懂噻,躁死你,你就 各人游过太平洋,到美国去问咯,没人给你报销路费。 两个美国师傅严谨地依照工艺流程,开始调试演示。被老唐经理点过名的员工 就死死缠在他们身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死,搞得旁边的翻译先生一直用国语劝 阻他们,说:不要挤不要挤,你们靠这么近,影响了美国师傅的私人空间,违背国 际惯例,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唐振兴不管什么国际惯例,他照样逼迫下一组员工盯紧,特别盯住那个年长师 傅的手腕,看他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休息时间到了,那个年长的美国师傅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坐到一边抽烟,货 真价实的肯特牌,不说废话。年少一些的那位有时还跟大家打招呼,见面点点头, 说:哼哼,嗨。 大家也乐意跟他打招呼,也说:哼哼,嗨! 翻译说,他叫鲍尔,他说他喜欢大家喊他鲍尔,见到大家很高兴。他的师傅叫 弗兰多,今年六十八岁,地道的皮鞋师傅,专门制作**ば纠匆丫诵荩璐 嘶岬街泄纯匆豢矗埠芨咝恕 昌星阁于是取来照相机,准备给大家照张相作纪念,两个美国师傅站在正中间, 车间一干人就围着他俩,拍照留影。 刘明国还想上前打听一下鲍尔脚上的皮鞋值几多钱一双,不料老师傅弗兰多将 手里还没抽完的香烟摁灭,一言不发上岗工作。青年一看手表,休息时间已过,现 在是工作时间了。他不禁暗暗钦佩美国人的工作作风,自觉,不受管制,纪律第一。 车间各道工序开始实习,每到一个单元完成以后就进行考核。一百多号年轻的 员工,都必须通过这个青年设置的近乎苛刻的现场考核。 在缝纫技术考核现场,由针车师傅曾令云负责牵头,主持一批又一批的女工进 行上机测试。她们面前一律摆放着旧皮料,上面有青年设计师特意用绘图仪器划出 的图形,各种各样规则或者不规则的图案,就是针车工序的考卷,大家必须开动缝 纫机,对照皮料上的图形进行操作。有人就抱怨如此这般过于严格,唐振兴听后大 声指责,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究竟想流汗,还是想流血噻?流血,就 死掉咯。 裁断技术的培训也是需要上机练习的。龙门式裁断机和摇臂式裁断机很是先进, 全由电脑程序指挥,操作之前需要先行设定数据,不然就会出现问题。这不,乡镇 企业出身的裁断班的班长肖少军挥挥袖口上阵,含里糊里就摁按钮,一下子就把底 下的塑料垫板切穿。追究事故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冒冒失失的班长没有设定刀模的 高度,刀模刚刚与垫板一般厚,切断下去,不正好就把垫板切成个底朝天吗。唐振 兴狠狠地敲了一记他的脑壳,命令谢智勇和韦灯雄两人干脆将塑料垫板上下翻个面, 重新使用,并再一次警告肇事的肖少军,说:小心噻,扣你两朵红高粱! 其它的岗位培训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整个车间已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忙里偷 闲的空隙,青年有时就上到楼顶去,与一个新近认识的朋友拉拉家常,听他摆摆昨 天未完的龙门阵。 公司楼上住着一位又矮又瘦的壮年人,他就是老李,大名李玉平,四川宜宾人, 久住湖北仙桃袁市,自称讨债。一个人居住在原先搬运站老楼里顶层的楼梯间,闲 来无事,就上到平台上,抽烟,目送楼下公路上东去西来的车辆,尤其对长途客车 敏感,一直盯着它们从袁西大桥开过来,轰轰隆隆打面前经过,消失在通向城区的 道路尽头,反过来也一样。只是客车消失在袁西大桥西端的时候,他忽然停止吸烟, 直勾勾地望着车尾扬起的灰尘,静静地发呆。 这个青年是在无意之中认识他的,攀谈之中,相互知悉了一些彼此的近况,就 在下班以后漫长的空闲里,陪他坐坐,听他饶有兴致地摆龙门阵。 那天也是百无聊奈,忙完整天的工作,公司早已空无一人,青年信步登上这幢 楼房顶层,只想透透气,俯视一番袁市的黄昏景色。 空空荡荡的楼顶平台,就只一个壮年汉子,他茕茕独立,双手背在背后,手里 捏着香烟,望着楼下那条车来车往的公路。 见到青年上来,他回转身善意地点点头,算作招呼。 青年问:你好,一个人吗? 是的,就我一个,没别个。中年汉子操着四川话,微微笑着,很江湖义气地作 答。 青年自报家门,抱拳作揖,也显得很江湖。 要得要得,我姓李,叫我老李,就住楼顶。中年汉子请来访的青年落座,顺便 倒上一杯香茶。 青年这才注意到楼顶平台出口处背阴的空地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张自制的木 桌,上面铺垫着当天的报纸,桌上搁着茶壶、茶杯、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 坐的凳子也是自制的,一块木板,下面钉上一截木头,另一只却是棉纺厂用废 的木锭,像个滚筒,横放起来,可以就座。 老李盛情邀请青年坐下喝茶,喝的是红茶,很浓很酽,有冰片味,清凉爽口。 青年也酷好喝茶,可他并不奢侈,一般多饮茉莉香片,很便宜的档次,从不饮高档 品种。 论起茶道,老李绝不含糊,坦言自己习惯饮红茶,发酵好,有益健康,不像湖 北人,喜好绿茶,殊不知绿茶杀青不严,对身体有害。 两个异乡客就这样坐在一起,品茶,闲聊,吹着秋风,消磨时光。 秋天的夜,四处虫鸣,惟独没有人声。说它静,远离市井喧嚣。说它闹,秋虫 正呢哝。 青年偶尔也会跑到楼下临街小店买来一些下酒的油炸花生米和袁市特产油乎, 几个焦黄焦黄的油炸馒头,陪同这位老兄对饮。老李有好酒,从杂七杂八的玻璃瓶 里倒出来,与袁市酒坊出锅的白酒不是一个味道,与流传到此的监利白酒口感不同, 与武汉那边盛产的黄鹤楼酒味也不一样,实在品不出来,就问出处。 那个老李就神秘地一笑,说:我的家乡的酒噻。万里长江第一城,好山好水出 好酒。这酒,不比茅台差。朗格不好吃哟。 五粮液么?青年嗅了嗅,品了一口,悟出了真味。 对头,正宗的好酒,不撮白。老李举起小酒杯,请青年饮酒,并请青年也尝尝 他自己亲手腌制的四川泡菜。 青年平素也好饮酒,居家的日子,特意弄来一只葫芦形状的陶瓷酒瓶,用来盛 酒,一块钱半斤,便宜的汉汾,自酌自饮,举杯邀月,对影三人。父亲总是见人有 份地指责他的酒癖,又指责弟弟的烟瘾。他不吸烟,弟弟不饮酒。父亲既不吸烟又 不饮酒。所以只要父亲开口责备,他就可以戒酒,有记性,不惹父亲唠叨。弟弟做 不到,即便是骂,也不戒烟,不吃饭也可,就是不能不吸烟。父亲因此非常钦佩他, 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能够记恨,说戒就戒,没有一定的意志力,这是旁人做不到的。 同老李碰杯后,青年端起酒杯就被一股浓郁的气味陶醉,这股气味可以索他的 魂。他平生第一次与一位懂酒的远方的友人对饮,话题在酒,故事在酒,酒的气氛 笼罩着对方,他觉得不虚此行。 尝了一口泡菜,白白的萝卜,青青的豆角,点缀些鲜红的辣椒,惹人垂涎欲滴, 青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连连点头,一个劲地发出赞叹,说:好吃,好吃得很,吃 了你老兄的泡菜,恐怕再也没有心思去品尝别家。不错,好吃,一个字,爽。 老李得意地一笑,说:不错噻,我的泡菜就是爽字牌,上了流水线,封了包, 就成名牌。 就这样青年与这个老李成了莫逆之交,几乎无所不谈。遇到何泽斌上来同老李 摆棋对弈的时候,青年就在一旁观看,每每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黄昏不知不觉而过。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