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历尽磨难。 这一刻是这个青年的人生重大转折。旧我非我。他如同涅槃的凤凰,在烈火中 痛苦地获得再生。 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这个青年即将登上黄陂财校九四三一一班教室的讲台, 开始讲课。他的儿子陈天天也在同一天报名,进入城关一小学前班学习。他一直把 调皮好动的儿子送进教室坐好,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准备离开。就在自己调头之间, 发现原来一起做共青团工作的何利民调到城关一小当校长来了,他正背着双手来到 学前班视察。何利民今番与从前大不一样,他们寒暄了几句,彼此就没有太多打搅。 那天下午,青年把儿子送进学前班教室以后,就与妻子在城关老油厂拐弯的路 口分手,妻子说:你莫怕,你有本事讲课,只当是在仙雅公司,下面都是你的学生, 你是他们的老师。 青年是代课教师,他只需按照课程的安排到预定的班级讲课就行,与其他代课 老师一样,没有固定工资,只拿课酬,不需坐班守点。黄陂财校是公办学校,既开 办普通中专,也开设职业高中,还有职工中专层次。到了九月开学,这个学校共计 开设了十九个班,大多以财务会计专业为主,学生那个来自本县各个乡镇以及周边 区县一些地方,办学形势十分火爆。 九四三一一的班主任叫杨水和,是个壮实的中年人,他为人厚道,属于黄陂财 校的元老级人物,当年在偏远的三里桥就加入创业建校的班子,长期双肩挑,不仅 担当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还兼任两个班的工业会计专业课程。他们这个班前两个 学期的语文课是一个名叫刘琼林的女老师教的,刘老师语文科班出身,语音和汉字 基础不错。这学期学校委以重任,安排她担任团委工作,大部头的语文课教起来很 容易耗神,于是只教了第一册记叙文和第二册说明文,现在**系亟谌峄垢 私涛窨疲谌嵋槁畚氖强橄嗟奔嵊驳墓峭罚夏芽小G嗄暾獠偶褡呕峒方 讲菩4危蝗唬凳裁匆步涣颂锰貌菩5拇竺牛挥姓夥矫娴穆纷印 他的情况与郭本德就不大一样。郭本德也是代课老师,只是他教基础会计之类 的专业课。据说是他妻子娘家姨姐辗转委托一位在财校打印室上班的牌友,这位牌 友又蓄心委托教务科的方主任,一向谨慎的方绪坤又向王科长推荐,王志光一查课 表,满打满算,正好缺一个基础会计老师,这才得以成功。又据说在这以前的大约 半年时间,郭本德本人曾经提上上等的烟酒,亲自找到一把手校长黄理华府上,郑 重地提出过自己的请求。 郭本德是县里一家国有农机厂的主管会计,业务能力很强,一直热爱会计教学 工作。他出生农家,具备农家孩子独有的吃苦耐劳的品质,也很务实,不图虚名。 进城后,通过审计局的关系,好不容易进到国营工厂做会计,自是非常珍惜这个饭 碗。只是人望高水流低是一桩极其自然的事,他就一心企图调离工厂企业,调进机 关事业单位或者中等职业学校。前不久,他趁着暑假即将过完的机会,再次准备丰 厚的礼物,好烟好酒,登临黄家大门,拜访已是县委财办副主任兼财校校长的黄理 华。可是黄校长本人就一直不置可否,将他各自晾到一边,不闻不问。 在九月底举办的一次财校外聘教师招待会上,这个青年有幸结识到同样年轻的 专业代课教师郭本德。那桌酒席上,除了他自己**镜铝礁瞿昵崛艘酝猓渌 谧娜前追Ⅶ搠薜睦涎Ь坷舷壬且桓龈隼咸樱豢幢阒谴釉ノ煌 诵莺笃盖牍茨貌共畹摹 郭本德主动与青年打招呼,作了自我介绍。他们分别将自己所学专业情况进行 交流。当时郭本德大为不解,说:你是律师专业,不去做律师,来教什么书呢?如 今搞法律可以很来钱的啊。 青年就照直回答,说:现在正准备考律师资格,以后还是希望朝法律方面发展。 郭本德接着又拉起一个话题,说:教语文教数学这些基础课,磨死人,作文不 好写,数学不好算……你教语文,不吃力么? 我觉得不是特别难,原先基础好,语言,文字,写作,不是很吃力……只是每 周一共八个课时,课少,课酬就少……青年道出真心话。 郭本德当即热心快肠地拍拍胸,说:等到下个学期,就是明年三月,我可以帮 你打听一下,我在工业学校有些熟人,看看,有没有多余的课,给你代……还有电 大,也可以帮你问问…… 青年有些感动,举起杯子,单独给这个新朋友敬一杯酒。 这时同样受聘财校的外聘教师姚承彦老先生找到青年,他也属于编外性质,可 是在校坐班,因此寒暑假可以领到基本工资。这学期他老先生担任九五三一三班的 班主任,青年现在就在他那个班上讲中国历史。他说:历史是副课,不会统考,每 周两节课,不要讲细了,时间不够用。见青年不解,又说:一班和二班的课是我讲, 明天我给你一套题,三个班一致,学生作一般了解就行,难了,吃不消。 在这场宴会上,青年认识了许多兼职代课的老年老师。 姚承彦自称曾经属于旧军队一名宪兵,队伍拉到广东汕头的时候,由于抛不下 老家新婚不久的妻子,从军舰上擅自逃脱回来,不料往后几十年的光景就没有平平 静静地过上舒坦的日子,他成了历届运动中批斗的对象,躲都躲不及。从姚集帽子 中学退休后,经不起早年学生的邀请,便带上自己相濡以沫的老伴,从北片姚集山 乡,把家搬进县城,住在黄陂财校教工大院,教书之余,偏好钻进财校图书馆,如 饥似渴地翻检出一大摞老古董,回屋后挑灯夜读,每每爱不释手。 坐在姚老师左右两边的分别是讲审计学的蔡植和教应用文的冯绍宾两位年逾花 甲的老先生。蔡老师耳聋,平时不怎么说话,讲课的时候嗓门很大,满口东乡方言 说得唾沫横飞,走路却慢慢吞吞,一步一顿,仿佛担心踩死地上的蚂蚁。由于曾经 在旧政府担任过要职,在那些革命运动的时代,老先生颇遭罹难。冯老师据说也是 旧政府什么官员,一直遭受打击,好不容易盼来拨乱反正,自己却又垂垂老矣。他 的一手板书真是叫杰,点横竖撇捺,每笔每划都是一幅上乘的硬笔书法,学生们除 了惊羡,可是一直学不上手,老先生就一直引以遗憾。 靠近这三位老先生就座的是卢继礼,身着干部装,穿戴整洁,一尘不染,领口 的风纪扣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是位机关退休的老干部。卢老师教高中数学,有时 也附带讲一下专业课里面的经济地理。因为老卢原先就是气象局的科技人员,做到 副局长后才退休,所以讲起数学和地理,倒是别具风格,学生听起来都说有味。 几位老学究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临时兼职代课的语文教师雷永学老先生,他没有 坐班,有课的时候就徒步从城区闹市中心走过来,放学后也是步行回去。他为人极 其谦逊,讲授高中语文不用课本,尽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一丝不苟。他本来就 是本县高中语文教坛上一块王牌,从黄陂二中退休,如今回到城里住在老街口农业 银行宿舍楼上,安度晚年。在二中主讲高中语文以前,老先生曾经就是汉阳中学语 文备课组长,由于当年无端引出一番政治事件,他被无辜牵连进去,一惊一吓,就 荒废了几十年的青春。黄陂二中的校长陈庆贤是青年陈家的本家叔父,雷老师知道 这个青年就是陈校长的本家侄子,不觉多了一份关注。 酒桌上还有像娘家舅舅万世光那样一些临时聘请过来讲课的各个中学的在职老 师,他们也举杯频频敬酒,表示感谢。 那位叫做王国棣的女教师很有些名气,数学课讲得十分了得,刚刚退休不久。 她的几个女儿分别是城关几所中小学的老师,有个儿子正在城关税务所工作,儿子 **媚锛负跚逡簧际枪睬嗤爬锏耐鸥桑嗄暧胨嵌际煜ぁ 黄陂财校一把手校长黄理华亲自举杯为在座的各位外聘教师敬酒,一杯一杯地 喝,很诚恳,很宽和。他的身后一字型跟着一列人马,看得出这种阵势是大有讲究 的。第一个是常任副校长李家锁,主管学校财务,由于不是教书出身,举手投足就 与后面的同仁不大合拍,他其实是个里头有货的人,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绵里藏针那 种类型。后面是黄开甲,也是副校长,有华师中文系的底子撑腰,主管教学教务, 长得精瘦,戴一副玳瑁镜,故作谦恭地点头叩脑。尾随黄开甲的照例是学校教务科 的王志光,他的记性出奇地好,在座的每一个坐班的外聘教师和临时兼职的代课教 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毫厘不爽,每位老师的出处和特点,他都可以一一道来。 就连初来乍到的青年,他也可以说出一些友情链接的掌故。王志光后面脱了一节,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跟上来,他满脸红光,酒气熏天,整整高出前 面王志光一个大脑袋。他是学生科的徐耀东,正职科长,师范毕业,也教过师范, 现在专教普通中专数学。 这五个领导人物按官场顺序依次给酒席上的外聘教师敬完酒,就回到他们自己 的席位上。随后就是教务科的双肩挑人员上来表示谢意,方绪坤和熊汉娥是教务科 两大得力干将,方老师内敛,熊老师张扬,她俩客客气气地祝老先生们身体健康。 基础课教研室主任郑宏、专业课教研室主任何良今不约而同抢上前,你来我往就直 道辛苦。各班的班主任也紧接着举起杯**来,分别为正在本班代课的外聘老师敬 酒。 杨水和酒量大,他跑到青年身边,不由分说,举杯就饮。然后酒醉心明地把青 年拉一把,俯下身,说:你不错,我班里的学生都夸你。我清楚得很。你可以找学 校申请一下,坐班,以后办理借调或者录用……祝长青和李宴青不都是这么办的么? 还有那个黄理桥,也是……坐班老师有固定工资,寒暑假都有…… 青年喝下酒,却是一头雾水,他茫然地瞅着杨水和老师,不知作何应答。 这段时日,青年一心扑到财校兼职教学工作中,乐此不疲。有课的时候,他就 骑上一辆旧车穿过整个城市,从大西门出发,沿着前川大道或者共和大街一直向东, 越过东门巷,翻上滠水大堤,骑车行驶在车来车往的黄陂滠水大桥上,然后向右, 驶上对岸的堤坡,顺着河水流向前行,来到黄陂财校的大门口…… 他讲的语文别具一格,着重进行文章写作指导,而且在阅读欣赏方面大下功夫, 同时根据职业高中的一般要求,有意强调听说训练。 怎样学好语文,这个青年掏出自己的肺腑,说:多读,读得多心中有数。多写, 写得多笔下生花。光读不写眼高手低,光写不读盲人瞎马。 班上几位活跃的男同学就这样给他作评价,说他们原来的刘老师很注重字词句 的讲解,像是小学语文,识字,组词,造句,作文基本不讲,更不像陈老师这样费 心地指导,所以大家都不会写文章,要么照抄,要么白卷,很是郁闷。他们都喜欢 听陈老师讲语文,活的,绘声绘色,津津有味,也喜欢作文本上陈老师留下的洋洋 洒洒的批语,很有个性。而且这个陈老师还经常组织男女同学进行口头复述,有时 还列出论题,指导大家逐一上台讲演。多年以后,黄陂电视台首席播音员袁亚平不 知记不记得曾经在九四三一一班学习语文的情景,这个青年倒是偶尔看看荧屏上那 位女主播的风采的。可是这个青年觉得当年的袁亚平并不是最出色的一个,那个名 叫汤晓琼的女生更为杰出。汤晓琼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文章写得不错,那时就 兼任黄陂财校广播室里的播音员,后来大概由于机遇或者命运的缘故吧,电视台的 女主播就不是她。命运无常。 到了全国律师资格考试的日子,这个青年提前一个晚上赶到武昌,他匆匆找到 忙碌的曾葵芳老师,看望了她,然后与司法学校门房里的一个老师傅说通,借宿在 门房后面半间单身宿舍里,度过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他就早早到达考场。 中午休息的当口,在考场外的草坪山,他认识了一个来自关山的考生冯学昌。 这个冯学昌虽说工作单位在武昌那头,口音却与青年一致,打听以后,方才知晓他 们就是同乡,他的家就在城关西北端,车站商场楼上职工宿舍区里。 冯学昌无奈地望着蓝蓝的天,说:我这是第三次考,前两次成绩都不合格。不 晓得还得考到几时,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 青年是第一次参加全国律师资格考试,信心十足,雄心勃勃,全然不被同乡悲 观的情绪影响。可是当他发现自己苦读了将近三个月的辅导用书并不是统一指定的 教材时,就有些惶恐。 他登上考场的那一瞬间,没有发现辉煌,只是感觉心底宛若压上一只秤砣,沉 甸甸的,眼前有道阴影,挥之不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