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唱着唱着就把新的一年唱来了,把 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也唱来了。 妻子决定投资做童装生意,她准备在位于公安局正对面的永得利商厦转手接过 一爿别人转让的摊位,附带还得接手满满一个挂面的花花绿绿的童装。 资金不够,怎么办?他们夫妻躲在被窝里咕咕唧唧商量了许久,不惜动用了两 口子封存箱底的最后一点积蓄,仍然不够。 妻子原想把期望寄托到自己的娘家。 娘家姐妹和兄弟正好也面临各自家事,有的投资做大生意,有的筹钱搞小本经 营,最小的兄弟那时刚好说合粮管所的亲戚,准备里应外合,找路子靠关系,成为 粮店的正式职工。岳父老头七盼八盼,就是想给宝贵儿子弄一个粮老大的铁饭碗。 岳父作了一辈子农村民办教师,背了一辈子米袋子,自叹无能为力。 就这样,妻子终于找娘家姑母张淑维开口,请求她帮忙挪借一下款项,年底一 并偿还。 于是青年和妻子将凑齐的现钱交给前任摊主,签字画押摁手印,终于把永得利 商厦六十八号摊位给盘了下来,拾掇整齐以后,开张迎宾。 那时前任摊主还特地留下一具光屁股模特儿,很可爱,很有人缘,个头正好与 八岁的儿子陈天天一般上下。陈天天每次来到摊位,第一件事情就是同模特儿比高 矮,然后一手撘肩,一手握手,亲热得不得了,宛若自己的小弟弟。在儿子的强烈 要求下,妻子就为模特儿穿上一套时髦的牛仔装,戴上一顶漂亮的太阳帽,站在摊 位进口,欢迎光临。 到汉正街进货是件苦事,倒不是又累又脏。妻子天生不认路,就是城关这巴掌 大的一块地皮,有时也有走错的时候,更不说五方杂处九省通衢的大汉口。开始的 那会儿,妻子每天凌晨起床,与早起的同伴约好,一道赶到城内小板桥街口,挤上 专门发往汉正街的班车,请求同伴费心费力捎带自己一把,几经闯荡,总想自己摸 清汉正街市场里的复杂得叫人眼里发花心里发怵的地形。 现在妻子已把雅瑞巷和老三镇这两个地方走熟了,也把回程的几个重要的车站 记住了。 可是这个青年还是担心。只要妻子早起打货,他都会从梦中惊醒,不由分说, 推出旧车,送妻子到小板桥,然后仔仔细细地将去来的路线按照他们夫妻自己约定 的符号,一一叮嘱。 有一天清晨,这个青年就准备亲自陪同妻子前往汉正街,不料临出门的关头, 惊醒了睡在外屋的儿子陈天天。 陈天天平时独自一人睡在单人床里,不吵不闹,一觉醒来,发觉爸爸妈妈像是 同时出门的样子,就哭闹不休,说是一个人在家,好生觉得害怕。 看看时间不早,妻子就拍拍儿子的胸膛,哄哄他,说:儿子听话,莫误了妈妈 的车啊,爸爸今天陪妈妈进货,你只管睡觉,莫做声,爸爸妈妈上午就可回来,一 下车,爸爸就回家带你玩,好么? 陈天天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妈妈,我怕鬼…… 妻子只得俯下身,亲亲儿子,帮他掩好胸前的被子,说:听话啊儿子,没鬼啊 ……再不走,汽车就会开,爸爸妈妈就得另外转车,多花钱。 好说歹说,妻子总算哄住了儿子,使个眼色,示意丈夫快走。于是夫妻俩就赶 紧锁门,匆匆跑出巷道。 路面上的积雪没有化完,一脚踩上去,发出嚓嚓嚓嚓的很清脆很悠远的响声, 在清晨的街头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走到大西门口,正准备转弯的时候,从自己家门的位置传来儿子尖锐的哭 闹叫骂,他大概从被窝里跳起,正在用力地摇晃紧缩的铁门。妻子只得返转回去, 青年就等在街口路灯下面。 不一会儿,妻子匆匆赶过来,一把拉了丈夫,眼里含着泪,哽咽了几下,说: 我把他锁住了,莫怕,我们快走,晚了误车…… 在汉正街服装批发市场,青年和妻子配合行动。妻子不识路,但识货。青年不 懂货,但他记得路。他们肩上扛着打货专用的大布包,巨大无比的包包,空空荡荡 地在腰际晃荡,从密密匝匝的麻木扁担阵里挤过,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行,脚上 早已被冰冻的泥泞打湿,这会儿也不觉得冷了。 妻子把钱款装在**底下的夹层里,慌里慌张地左顾右盼,挑选合适的款式。身 上钱少,生意做起来,就没有胆气,畏畏缩缩,在店家门前徘徊犹豫,不敢轻易下 手进货。 青年一直陪同妻子,却拿不出半点主意。他当真就是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望 着妻子单薄的身子站立在瑟瑟寒风里,操着并不地道的黄陂腔同商家讲价,然后两 手抖抖地从衣底抠钱付款,这个青年就连忙上前帮村,打开大包包的拉链,将货品 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再将拉链关上。 跑完了老三镇,青年又带妻子赶往雅瑞巷。这里的童装式样多,品种全,便于 挑选,周围的环境也稍微轻松一些,妻子就叫青年找个空地歇歇,她自己又急忙风 风火火地沿着清一色的店面开始新一轮选购…… 妻子惧怕出远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尿意多,爱上厕所。于是青年多加留心, 尽量将汉正街大市场里凡是见到过的公共厕所的位置一一记牢,免得妻子内急憋坏 身体。 这天,他们终于依照出门时候的打算将货品采购齐全,扛上肥硕满当的大包, 准备回转。 在利济路口,他们找到一间公厕。 碰面的时候,妻子形容憔悴的走过来,拢一拢凌乱的头发,说:我看见你一个 人站在雪地里,背个大包,就心酸,我的旺,你好可怜…… 青年也有同感。妻子迎面走来的那一瞬间,他心底也是一酸。只见妻子穿着平 时打差用的灰不溜秋的罩衣,那条掉裆踩裤已经没型,松松瘪瘪贴在身上,仿佛起 早贪黑的街妇。 这时候,妻子一路走来,朝他莞尔一笑,那清纯的面容格外明朗,分明是阴霾 之中一缕霞光。 他们匆匆回到城关,妻子直接去了商厦摊位,赶忙经手布置新进的各种新款童 装,青年就刻不容缓地直奔家中。 当青年推门进屋时,他惊呆了。 家中空无一人,由于积雪堆积屋面的缘故,室内光线很暗,刚从外面进来,黑 咕哝咚,什么也看不清楚。 青年大声叫唤儿子的名字,没人应声,空空荡荡的,不像平日里调皮捣蛋的气 氛,他就慌了神,手足无措。直到打开电灯,这才发现堂屋正中的方桌上压着一张 纸条,端端正正,旁边还搁着一册成绩通知单。 纸条是儿子和父亲的留言,儿子说,他自己过早上学,领回了成绩单,给爸爸 看一下,爹爹把他带到工业学校去,过几天再回家,不要担心。父亲说,正好今天 学校放寒假,回家看看,发现大门没锁,屋里没人,就跑到一小,找到天天,多么 危险,今后一定注意安全,大人小孩的人身安全和家庭财物安全,这回算是老天保 佑,幸亏没有出事,不得大意啊…… 几天以后大雪融化,青年到团山任家田看望父亲,顺便就把儿子接回家。 回家的路上,儿子说:那天你们跑得真快,我穿衣穿鞋,没穿袜,沿路追赶你 们,没追上,嘿嘿。人家扫大街的大妈夸我起得早,说列个小孩,起得早哈,不怕 冷哈。我不怕,我要追我的爸爸妈妈,可惜没追上。 那么,你没有锁门,是不是? 是啊,来不及啊。我从小板桥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街上没人,也没小偷, 我一看,呀呀,忘记锁门。爹爹吓死,他跑到学校接我……我的语文和数学都是一 百分,你看到么? 青年点头,说:不错,两个一百分,可是音乐和美术也应该是。 陈天天歉意地一笑,说:不会,学也学不会,你说么办? 我说,你应该处处超过别人,超人。 正好上坡,青年吃力地蹬车,一鼓作气冲上山岗,将同行赶路的其他行人统统 甩到后面。 陈天天呼呼地鸣叫起来,得意洋洋,嘴里一个劲地念叨,说:超人,超人…… 这是哲学。 吴云峰的妻子沈启兰也来经营童装,成为他们童装生意上的伙伴。青年曾在工 业学校代课,不仅结识了教务主任吴云峰,也见过这位吴夫人,当时她和青年一样, 也是学校请来的临时代课老师,她重点讲高等数学,学识了得。 沈启兰祖籍不在本地,却是邻县新洲。高中毕业以后,她一举考入苏州丝绸工 学院,苦读四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当年就被国家分配到本县国营丝绸厂,当上 技术科一名科班出身的技术员。随后的日子一路顺风顺水,出任技术科负责人,取 得国家干部的身份,成为厂里的骨干力量,单位事业和个人前途都是蒸蒸日上。但 凡事业有成的女性,总会荒废自己的青春,学院派出身的沈启兰也不例外。很久很 久以后,经不起年月的折腾,年岁既长,变得老大不小了,就与单位里的同事吴云 峰谈起恋爱,两人两心相悦,和和睦睦,倒也非常般配。 吴云峰没有正规的学历,他是现今工业学校副校长江学德办电大时的学生,五 大生,可工可干,单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有替他办理转干手续,一直就是工 人的身份。国营丝绸厂不景气的年头,干部发工资,工人回家休息,先发生活费, 后来就一拖再拖。顶不住日常生活的巨大压力,吴云峰欣然接受江校长礼聘,来到 偏远的工业学校担任教务主任,辅佐主管教学的校长喻小平做好教务工作。平时他 自己也热衷带班讲课,工科出身的他,讲起基础课里的数学、物理和专业课里的机 械、电子倒是得心应手,比起赋闲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已是天地之别,他勤奋地 工作,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拖到后来,丝绸厂实在拖不下去了,县里没发话,厂里不知何去何从,工人跑 光了,干部也坐不下去,于是工业局下令,只留下几位善后人员,其他的全都各奔 东西,自谋生路。 就这样干部身份的沈启兰不得不放下架子,下海经商,尽管她根本就没有架子, 也没有做生意的兴趣和经验,都由不得她了。这是市场经济。 沈启兰的摊位是六十七号,与青年妻子家的摊位刚好间隔一条通道,形成门对 门,大家没事就笑谈,说是相互有个照应。 六十九号摊位的主人叫刘香莲,也不是本地人,满口北片大悟腔,快言快语交 谈起来,也不容易让人一马听懂。但是这个大嫂实在,勤快,为人厚道。他家老公 姓李,据说非常有本事,路子野,关系多,长期在外接工程,也就长期在外搞皮袢, 惹得这位刘嫂子怨气冲天,可又从未发作,长期郁郁寡欢。 他们李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孩,最小的老三是个儿子。大女儿李丹 丹已经九岁,出奇的灵巧,平时也不多言多语,却是妈妈的一把好手,放学以后埋 下头来料理家务,照顾弟妹,附带看护摊子,往往一声不响。小儿子李建伟也已五 岁,喜欢与陈天天玩,有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掰下一份,留给他的天天哥,接着就 会缠着他玩。 商厦里四通八达,小孩们钻去钻来,不惜掀翻人家的挂面,扯落架上的衣服, 捉迷藏,躲猫猫,开心极了。大人们呵斥起来,将他们统统撵到商厦侧面去,那里 有一块空地可供他们疯闹,撒欢,四周都是水泥围墙,不怕他们踢碎玻璃打破瓦。 陈天天就与他的同龄伙伴通过石头剪刀布划拳的办法,将大家分成两半,弄来 一只皮球,开始进行踢球比赛。 这群同伴里面有个大个子男孩,就是刘柯,刘柯的爸爸姓刘,妈妈姓柯,他就 叫刘柯。刘柯带头招呼踢球,也带头“挖古币”。陈天天回家偷偷告诉他的爸爸, 说那个“挖古币”不是野外考古,是什么呢?就是趁小朋友从肩上解掉书包,并排 放在球场牙巴沿子上时,他上前偷拿书包里的文具盒,盒子里有钱,偷掉,就是 “挖古币”,没钱,就截留文具盒,声明是自己拾到的失物,要人花钱认领……哈 哈,这是刘柯的把戏,我们都不学。他是小偷。 刘柯的妈妈柯玉珍却是少年的初中同学,多年不见,现在也在商厦租下一个摊 位,经营清一色的童装。 柯玉珍是个热心快肠的大姐,长得人高马大,小时候也是,那时大家就戏称她 是“爱丽芬特”,其实就是英语大象的音译。大象也有大象的风格,在初中学校, 这个柯大姐就一直像个大姐姐,领着班里一群男女同学参加各种富有竞争性的比赛, 比如:拔河。 那一年,青年还是少年的时候,学校田径运动会开幕,他们班上出场的运动员 百米冲刺跑不过人家,三千米长跑也败下阵来,男生个矮,不能跳高,女生柔弱, 不能跳绳,剩下最后一项拔河,敢不敢试?班主任刘小珍急得团团打转,赶紧组织 人马仓促应战。无奈,班上男女运动员屡屡败北,已经丧失斗志,不敢言战。 刘小珍是个要强的女子,这三年来,一直就是。她抓住班里顺手的几个男女同 学,迅速配齐十名上场的队员。惟一缺憾的是这是一支男女混编队,班里凑不齐十 名健壮的男生,与对面的尖子班对手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个“爱丽芬特”上阵了。她一把抓住身边开溜的同学,大声鼓励,说:就是 赢不了,也要让他们看看我班的厉害,不让他们轻易获胜,我们偏要坚持到底。 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对方是尖子班里的尖子生,全校瞩目的佼佼者,他们身 着整整齐齐的运动衫,雄赳赳气昂昂,获得集体第一的呼声一浪盖过一浪,总分第 一,志在必得。不料在最后一个比赛项目上——拔河,他们失去了尖子班的尊严。 十个趾高气昂的大个子男生开始以为一上场就能结束这场比赛,毫无悬念地夺得冠 军宝座。可是发令枪响许久,两队人马依然纹丝不动地僵持,僵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尖子班的队员开始急躁,开始发狠,开始谩骂,少年班 上的队员忍气吞声,紧紧拽住绳索,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尖子班上的班主任黄道达老师正好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准备哨声响落,胜负 已定,就起立发言,表示庆贺。如今却也是僵住不动。他的情绪就影响了当时的校 长大人姚三九,他们的脸色一样难看。 那时候少年就在拔河的队列里,闭着眼,屏住气,浑身的力气全部凝结到双臂, 再传遍全身,两只脚跟如同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地里,一动不动。他的身边就是柯 玉珍。她是他们班里的“爱丽芬特”。她是女生。 他的刘小珍老师有些感动,听不清那个教初中物理的小张老师是如何乘机讲解 力的平衡原理,也听不清自己班上的数学老师余作高是怎样惊叹这场拔河的精彩… …她感动得几乎落泪。 多年不见,青年不料在自己妻子做童装生意的卖场上遇到柯玉珍,有些兴奋, 就 大人做生意,小孩踢球。这里的日子过得倒也顺顺畅畅。 寒假没过完,青年就接到黄陂财校打来的电话,他跑到公用电话亭接听,学校 教务科通知他接替九六三一二班的班主任,今天下午两点召开全校班主任会议,准 时参加勿误。 这个九六三一二班原先是祝永华的班主任,祝老师同青年正好坐在一个办公室, 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做出了这个决定。 班主任照例由学生科管理,学生科的徐耀东是正职科长。徐耀东是个十分厉害 的人物,有勇有谋,他的数学课讲得好,大家公认财校一流,学生科管得好,年年 就获得先进,在业务工作方面,学校领导也认为他比教务科的王志光强得多,反正 别人都这么评价。这个青年脑海里却无缘无故冒出道貌岸然这个印象,愈到后来愈 是贴切,如同徐科长自己站在尖子班教室讲几何证明。青年发现这个徐耀东十足是 个阴险奸佞的小人,一般伪君子都这德行,自古都是。相形之下,倒是率真的王志 光不遮不掩,不务正业就不务,甘心落后就甘心,为人来得真实。乌鸦和麻雀,也 不见得都是好鸟。 同矮小紧绷的王志光不一样,徐耀东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天生一副大嗓 门,吊儿郎当的混小子们自然怵他。据说,有天夜晚,某班几个逃课的男生正在翻 墙外逃,徐科长赶到,老远一顿怒喝,活生生地将那几个小毛头吓个半死,一骨碌 摔下草坪,跪地求饶。 徐耀东找到这个青年,轻车熟路地布置班级工作,千言万语一句话,说你只管 看我的眼色行事。 他说:老祝没带好这个班,所以学校提前解聘,滚蛋。你年轻,有闯劲,可以 放开胆子去抓,去管。就如斧打凿,凿打隼的道理。校长抓我,我抓你,你抓学生, 这不,工作就抓起了。 随后,他一口一声地叮嘱说,回到班上,重点抓丁吉。丁吉是班长,是学生会 干部,大胆泼辣,敢说敢做,是个得力的助手。 于是这个学生科正职科长就把这个班所有的档案一古脑子抱到青年的办公桌上, 提醒这个班主任抽空一定整理一下,到时班里毕业时办手续要用,很重要。 学校老师按时上班后,不约忙乎着开学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任课教师这会儿从 教务科主任方绪坤那里领到课程表,又到管理员陈志良那里领取教本和备课纸,开 始紧张备课。班主任除了备课,还有班级管理工作要做,所以比一般老师显得更加 忙碌一些。 这个青年接手九六三一二班的班主任工作,刚开始有一种丈二和尚不摸头脑的 感觉,静下心来以后,又觉得没什么难度,正好可以将自己组织管理的才能也发挥 一下,掂掂自己的斤两。 这个班女生居多,男生少且弱。不光是体魄弱,连各门功课成绩都摆不上桌面。 女生不仅多,而且长得漂亮。漂亮本来不是祸端,可是三番五次,都是由于班里这 些个漂亮的面孔,无端引发班级与班级之间的男生们不惜选块空地决斗,尤其是班 里男生同九五级各班男生只要见面总是摩拳擦掌,骂声咧咧,然后单挑。 老祝担任班主任的那会儿,从来都管不住打架斗殴的事。学生惹祸受到通报批 评,他就在班里宣布罚款。谁打架,谁就交罚款,一个子不少,下次再闯祸,加倍 罚款,绝不手软。可是罚款归罚款,前面那三个学期,架没少打,皮没少扯,活生 生把个九六三一二的美名淹进了唾沫之中,任课老师一致不屑到这个班上课,不屑 到这个班监考……徐耀东御驾亲征,曾经到这个班蹲点,大概起了点作用,有三个 星期的光景太平无事,班里男生女生没有惹祸。不料临到最后一周,徐科长事忙, 疏于督促,班里最调皮的两个男生因为冲进隔壁班寝室大打出手,闹成一锅粥,造 成恶劣影响,校方只好忍痛作出开除的决定,将那两个混账小子赶出校门,这才得 以消停片刻。 青年上任第一天就组织全班同学通过互动的形式开了个主题班会。 他登上讲台,握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团结——进取,然后充 满激情地进行他的说教。 刚开始,女生们正襟危坐,抱着试探的心思听这个英俊洒脱的才子讲话,男生 则躲在教室后半部左右角落,是听非听,将面孔掩藏在立起的书本后,不动声色。 班长丁吉是个高个子女孩,她很热情地坐在教室正中座位上,满面酡红,嘴唇 紧闭,惊颤的眼神左右流光,那神态,是很顾及班级集体荣誉和班主任老师的威信 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吉不仅是个优秀的职业中专生,更是个出色的学生干部。 团支书马燕霞却生得柔弱,个子矮矮的,长着一张幼稚的娃娃脸,眉眼之间却 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多愁。这段时间她家母亲因病住院,家中无人照顾,她辗转于 学校和医院两地,一边求学一边陪护。 蔡振萍是班干部,比较成熟,内向,是班长丁吉的好帮手,她的绘画水平不错, 常常是班里板报的主要编排人员。 刘清芳酷爱写作,被班上男女同学公认为才女。她的老家在本县北片最北的地 段,那个小山村名叫北门淳河,大山深处,很难出山见世面。 坐在最前排的瘦个子男生叫汪锋,从不听讲,从不做作业,也从不带头打闹。 但是他经常怂恿男生出门单挑,或者唆使他们一窝蜂扑进隔壁宿舍斗殴。他总是袖 手旁观。他是公安局的子弟,汪家父亲在局机关主管全县居民的户籍,有一定的背 景,据说汪峰的工作单位已经敲定,只等中专毕业,拿到文凭就去报到。所以他并 不忧愁日后就业的终身大事,现在只愁如何速速地将最后三个学期混完,顺顺利利 地毕业。 青年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 即使那几个仿佛患了软骨病的男生,坐不直,眼下正斜倚墙壁或者课桌,但他 们都开始关注黑板上的动静,竖起耳郭,也听。 青年不讲大道理。他的说教都具体,几乎具体到每个人的面前,有鼻子有眼,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添盐加醋,都是言之凿凿的肺腑。 大家暗地里笑了,说:这个老师说话实在,人家班主任尅人,压死人的大道理 长篇大论,他不。他说真的。 这个青年班主任是这么说的,说:为什么我们总爱打架呢?因为我们内心烦躁。 我们为什么内心烦躁呢?因为没人理会我们的想法。为什么没人理会我们的想法呢? 为什么? 他有意停顿下来,发问。 全班男女同学面面相觑,忽然发觉这个老师提出的问题还真是个问题,纷纷变 得活跃起来。女生就双手托腮,开始进行反思,男生就将自己弯曲的腰板挺直,不 假思索地摇头,说:不知道,老师,您说呢。 他说:因为啊,大家首先没有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人,一直认为是小孩,没长大, 自然就缺乏平等的意识,彼此不会交流,平素不进行沟通,遇事心里发烦,不能理 智对待对方。对方也是。你烦我也烦,只好通过最直接简单的法子解决问题,动手 打,张嘴骂,看看,就成了这后果。 坐在第一排的汪锋忽而大声狂呼,说:老师,你怎么晓得呢?就是就是,说不 清,说不好,动手有效。 几个男生顿时变得更加活跃,不加拘束地发言。 魏牌说:老师说得对。有时呢,这场架可以不打,可以双方说和。可是我们说 不和,我骂,他也骂,我烦,他也烦。这样子,就变成了单挑。打不赢,回来,经 不起有意怂恿,全班就都出动,这不,打群架,就出了大麻烦。 陈建斌说:其实,我们打架,也不为自己。比如,九五级男生欺侮人,总是拿 我班女生开玩笑,说说……算了,我不说,反正大家都晓得,听得多,欺侮人。说 说,我听见了,能够装作没听见么?可是别个听不进,怎么办,只有动拳头啦。 喻峰说:打了架,原先班主任别的不管,只管罚款,只记得钱,除了钱别的不 管。心里的怨气,没出,又多了。只有再打,再罚。 有两个男生就一直很踊跃地鼓励大家发言,他们坐在最后一排门边,一个叫陈 东俊,一个叫姚文华。他们两个是班里的班干部,陈东俊是副班长,姚文华是体育 委员。 这场主题班会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青年趁机讲解他的团结和进取的话题, 解开大家的心结,留给全班同学一个全新的形象。 他说:同学们长成大人啦,处事就不能一厢情愿,要懂得理智,学会讲策略。 策略。 他强调了一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