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汽车开始爬一座盘山公路时,老知青们再也无法压抑那一颗颗怦然跳动的心, 纷纷趴在窗玻璃上不住地朝外望着、说着。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他们是多么的仇视这里,恨不能早日逃出这个令他们徒掷 青春的可恶之地,然而事隔多年后他们又回来了,虽说并不是回来定居,却想回来 看看,看看这块曾被他<她>们的血汗浸泡过的青春之地,这片他<她>们当年几乎奉 献出了所有才建造起的一个共同之家。他们是曾经仇恨过这里,然而事过境迁,离 开这多年后却又时常梦牵魂绕。怎能忘记呢?怎么可能呢?这里,毕竟是他们的第 二故乡呀。多少年了,他们就象抛弃了故乡的游子在外漂泊,饱尝人世间的无尽辛 酸之后才终于想起要回来了。这是第一次,以后,他们还会常回来,也会经常帮助 这里的,然而眼下的这条盘山公路是何等地糟糕,不仅路面狭窄、残破,尤其是那 凹凸不平,扭来拐去的急弯太多,不禁搞得乘客着急,司机愤怒。“本来这里的路 就这样,谁叫你们要乘坐这些原本只适宜在高等级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呢?”面对众 人的抱怨,金天先生竟然如是说。 有人在愤愤不平地斥责着这里的落后;有人却在大谈此地的绿化与自然保持着 原始的完美,空气更是纯正清新,而这些恰恰为今日城市所缺乏;有人驳斥说这里 如此贫陋,蔫有优美可言,何日一定要在这里投资开工厂、办企业,改变这里的穷 困;有人立即反驳说,若如此,大概用不了几年这里也会退化成山秃气浊、环境恶 劣的另一处人类垃圾场;有人加入说,最好还是什么也不动的好,就这样保持原貌 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吗;另一人立即驳斥道,如此好供你们这些城里的所谓文明人 来观光欣赏这里的美丽贫困是吗?这时有人插话说,恶劣的富有固然不好,美丽的 穷困同样欠佳,为何不能办个既挣钱又不危害环境的好生意呢,比如:不仅可以发 展这里的旅游业,还可利用这里的宁静、纯净与水清办一些新兴企业,如加工出售 这里的纯净水,清洁的空气,静谧的天音,以及未被圬染的阳光,等等。 “好家伙,上帝与自然赐予人类的这几种原本人人共享的天然财富怕要在您老 这里被瓜分殆尽、成为私有了。一旦如此,我们人类的这几种最基本生理需求也要 被某些人控制,若真这样,人类岂不等于要走进穷图末日了吗。” “您老真是太多虑了,唉-有什么办法,每种新事物的出现都会遭到一些人的反 对,这原本很正常,想想看,此前的自然资源哪样是天定为谁所有,别的不说,就 拿人类最根本的吃饭、喝水来说不也是需要购买的吗,至于别的生活必须品有几样 不是需要花钱才能买得到呢。” “照您老的所谓进化观说来,那用不了多久在商店里出售人之肉体与灵魂也会 成为一种必然时尚唠。” “这还用说嘛,要发展必然有代价,何况它们早就属于市场的商品行列……” “算子算了,抬这些扛有什么用,是管吃呀还是顶钱用,真是的,各位也不想 想,现在都什么年月啦,何况又不是思想家,最好还是各自管好眼前的事为妥。” 此人的话将众人再次引回到了现实。 逐渐,人们的视线又伸展到窗外,并不由引发出了许多嘘叹与无奈。怎么这多 年了还是如此残破,难道这里真得就没有发展,成为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吗?有人指 出,没发展是不可能的,区别只是同沿海受优惠地区的发展速度有快慢先后罢了, 比如这残破的柏油路虽差,却比当年的石子土路强多了。 就在人们为此议论不休时,有些家长便以此为例开始向子女们讲述起当年的艰 辛、穷困,回趟家是何等的艰难。 “阿姨,那你们当时为何不逃出去、逃回家呢?干嘛如此傻乎乎地一呆十年。” 那位在第一天曾使布丁难堪过的十三、四岁少年对左边椅上的一位正在说话的高大 强壮妇人发问。 壮妇乐水对少年摆下手,告诉他:“那时可不象现在,人们至少还有最低的个 人自主选择权。当时,只有命令、忠诚与服从,我们别无选择。” “阿姨,那我想请教一下,您是否很怀念那个时代,也很‘青春无悔’呢?” “我吗?”壮妇愣了下,做个手势不清的动作,先是小声咕哝了句什么,随后 告诉少年,她当然很怀念当年的许多事情,至于说‘青春无悔’什么的,她还真得 不知如何回答。说此,壮妇显出一脸的窘迫,苦笑下继续道,至今她都没能搞懂这 ‘青春无悔’指的是什么,或到底蕴涵着什么特殊意思及高深道理。 “真的嘛?” “我还能骗你不成。”壮妇笑了下,声称她是个粗人,也素来不会拐弯抹角, 别人怎样她不知道,反正她对当年的许多事是很懊悔、也很怨恨的。 “我父母好象既不懊悔怨恨,也不‘青春无悔’。阿姨,我还想请教一下,为 何有些人将当年的许多事说得一无是处,同时又有不少人经常称颂那个时代,整日 喋喋不休地宣讲着那时的这好、那好,仿佛什么都比现在强得多,假若真得如此, 我不知这是否就是导致今天的你们这代人中有许多都在怀念过去的好时光,同时也 是促使你们大批地返回到过去寻觅当年美好踪迹的主导原因。” “我可说不好,不过,我并不这样认为。” “那是为什么呢?” “我真得不行,回去还是问你的爸爸吧,他可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有知识的人, 他讲肯定比我强得多,也说得清,讲得透。” “其实,我爸早就谈过,可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况且各人看法不一,在此我 想听听各位叔叔、阿姨有什么高见,请你们讲讲当年哪方面比今日更好,你们这代 人为何今天会如此狂热地眷恋当年的那种苦难与不幸。” “怀念过去大概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吧,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似乎就更容易出现 这种怀旧情绪,这既是生理特点,当然也不乏一些借各种机会炒作并从中猎取好处 的聪明人。”有位中年男子说此不由冲少年淡笑下,继续道:“其实,人生就是这 么回事。唉-你还小,大了也就自然明白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此中的道理,叔叔,您能告诉我吗?”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时,在中年男子座后的一位中年妇人插话说: “尽管那时之人很穷,却绝不象今日之人这样自私、黑心、冷漠与脆弱,除了钱什 么都不认、都不讲、都逃避。比如,当年之人可以经常性的参加各种义务劳动却不 要任何报酬,还可以为了人类共同的未来远大理想而不顾一切、献出一切,即使肝 脑涂地也心甘情愿并无怨无悔,而今天之人显然已不可能做到。我说了不算,还是 让我举个例子吧。”中年妇人转动下身子,以求坐的更舒服些,随即对着少年及周 围之人舞晃着双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声称,某大学的一些专家与某电视台为 了证明今日之人在许多方面不如当年之人而联合搞了次非常简单的一系列小试验, 其中有一项是他们在某个著名的特大古城的繁华路段的人行道上扔下几枚一分钱的 硬币,然后对来往如梭的行人进行了许多天的观察,结果竟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对那 几分钱望上一眼,甚至连一些过往的乞丐都没去拾它。为此,那些专家及电视台联 合举办了一次有不少各界人士共同参加的电视专题辩论会,观点虽有差异,但大多 数人还是支持这样一个结论,即当年之人比今日之人更有理想,更讲道德,也更具 荣誉感,因那时之人拾到一分钱会很兴奋,同时也会很积极主动地去交给警察或老 师,并以此为荣耀,而今日却根本没人屑于搭理这些。“虽说这只是一件最最普通 的小事,由此却不难看出今昔之人的巨大差异。” “阿姨,虽说我还年少,许多事情尚不能十分清楚地将其搞清辨明,不过,通 过我父母的经常讲述,以及看各方面的书,还有我对今日的观察,我总觉得今昔之 人似乎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实质性差别,它们的主要不同点可能更多得还只是体现在 某些表象的形式方面,至于在衡量人类文明与进化程度最困难部位的道德、理想及 本性方面还基本处于同一个层面上。”少年说的颇有些认真,仿佛有点在为什么东 西下定义一般:“但无论怎么说,任何人过分天真与偏激地浅薄行为都不可能得出 客观公允的结果和解决方案,只能使这个原本就很愚昧低俗的社会及人心愈加玩劣 轻骚。比如,我认为不论在何时何地企图靠在马路上扔钱币的方式来作为探究并衡 量人世间的道德优劣及高低显然都有些过于幼稚园了点,至少象我这个年龄段的人 就不会用如此简单又愚蠢的方式去探寻或判断人类间最为复杂又矛盾的问题,故而 我对你所说的故事表示惊诧并怀疑。” “这还能有假,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骗你不成,不信你问问其她人,大概 许多人都看过这个节目。”妇人显出了一脸地争辩与高明味,继续道:“其实我也 觉得他们的实验有些过于简单,要是我呀,就会再分别放些一块钱,拾块钱与壹佰 圆钱,我敢保证,一块钱有人拾,拾块钱有人抢,壹佰圆钱会有人为争夺而打的头 破血流,但他们全会装进自己的腰包,绝对不会有一个人上交。” “多妙的主意,阿姨,我认为那些专家比您的智慧和境界实在是差之甚远,我 真有些为您鸣不平。”少年一副惊叹与醒悟状,先是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拍了几下掌, 随之又冲妇人高高地举了下大拇指,“刚才我还在对那些专家与电视台如此所为的 企图与水平表示不屑与怀疑,听了您的高见不禁令我顿然灵犀窍开。这真是看似简 单却艰深,用心平淡良苦真,我现在岂止是佩服,说真得我感到非常地惭愧与悲哀。” 少年站起身,对妇人微笑着弯下腰,好象在致歉。 中年妇人不知是没观出少年的微笑中隐含着某种轻蔑与讥讽,还是根本就不屑 于这些无聊的少年把戏。她怪怪地哼笑几声,继续起自己的高韬宏论:“小朋友, 你还年少,不要太轻狂了,要多学一点,尤其是要多学学当年之人的高尚与无私, 而且也应多体验一下当年的那种生活,否则,你们很有可能就会蜕化成没有信仰、 没有道德、没有意志,甚至不知自己为何物的一代锦囊饭袋。” “真的嘛?有这么严重。”少年顿然又显出一副天真无知的惊讶状,他做个奇 怪的手势,装出一副很谦虚地神态说,“阿姨,那我想请教一下,如何才能避免您 所说的那种现象出现或更糟呢?” “那就是不要过得太轻松随意了,只要能多经受些苦难与不幸,当然还要再多 有些远大地理想与无私奉献精神兴许还有可能避免这些。说句不怕你不喜欢听的话, 倘若不是这样,你们怎么可能还会大有作为,怎么可能保持蔑视那些所谓的比自己 强许多的资本主义国家的自信,从而将你们现在已经沾染上的那种自由散漫及腐化 堕落、还有崇洋媚外等恶习改掉,并使这个国家好起来,尤其是怎么可能超过别人, 强于别人呢?” “阿姨,您的意思是否在说一个人如果不多经受一些战争与灾难、尤其是不多 参与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摧残与伤害显然就不可能成为一名完整和健全的人,或 者说不能成为一名具有钢铁意志的并不畏任何困难的真正合格之人,如此,自然也 就谈不上什么道德与能力,更不用说还能具备只有以上那些所谓的“英雄”才能完 成或创造的丰功伟业和传世奇迹啦。假若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我认为这实在是一个 了不起的高见,阿姨,尽管我还不知它是否您的伟大创见,不过,听此,我就仿佛 真的来了次醍醐灌顶,顿觉灰黯的天地爆开一条巨缝,灿烂的阳光直射眼底。”少 年抬手做个遮眼状,怪怪地笑下又继续道:“世界一片光明彩亮,只可恨我竟患有 不幸的畏光症,无法正面迎视。阿姨,谢谢您的赐教,同时也请您能接受我对您深 深地敬佩与歉意,如有冒犯与不恭之处还望阿姨您能予以谅知为盼。” “哪来这多客套,不过,现在你总算明白当年之人为何比今日之人更强更优了 吧。小家伙,好好学着点,当然也要虚心一些,不过吗,你还是挺聪明的,不亏为 教授的儿子。” “阿姨,我还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说吧。” “我曾在我父亲十多年前出版的一部哲学专著的扉页上看到过一段这样的话, 大意是:2比1大,并不说明2就是数字之最,也不说明2的所有方面都比1好。 而同时1在某方面比2强,也并不证明1的处处都比2优。阿姨,我想请教一下, 假如一个人只是站在某种特殊的角度去排列1和2的大小或先后,并站在各自喜好 或需要的视角去强调1和2熟优熟劣,你认为这样做是否合适与可取?尽管在数字 的王国里1和2都不过仅仅只是数字中的最小起步数字,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你说得什么呀,什么1呀2的,我最讨厌数字与抽象问题,听得我糊里糊涂。 算了算了,我的脑子都被你快搅成一锅浆子啦。”妇人窘迫的干笑笑,冲少年摆摆 手,随后同身边的一位男子不知小声咕哝起什么。 这时,壮妇乐水笑了起来,她告诉少年,别在玩他的语言游戏与诡辩术了。随 即又压低声调告诉少年,其实,她们这代人中显然已不可能再有几人还是如此地偏 激、简单,甚至停留在那个时代永无变化,不再成长,比如今日的她和当年的她早 已大不相同,甚或在许多方面都已截然相反。再比如,她们这次远游也并非是要叫 他们去体验什么当年的那种可悲生活,而只是想叫他们去参观一下,了解一下,并 感受一下父辈们当年曾受过的苦,如此便能使他们不忘过去,并能更好地珍惜今日 的幸福。 “幸福?难道我们今日真的幸福吗?”少年又是一脸惊呆状。 “当然,至少比我们当年强多了。” “阿姨,那我想再请问一下,幸福的概念是什么?是否比你们当年强些就是幸 福呢?假若不是,那么,应该用什么去衡量它呢?” 乐水迟疑了下,没有说出话,她来回扫眼众人,几位老知青正在相互望着,不 知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愿再接这小家伙的话。 “既然没人明白,那干嘛要带我们回到过去,难道你们不觉得如此会带来某种 负面后果,或者其它什么现在还无法预料的事。总之,我觉得这种强人所难的行为 是否包含了太多的某些个人意愿,并显得有些过于自私了呢?” “自私?真是一派胡言。”一位中年男子抢在别人前面,气呼呼地告诉少年: “你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无私与奉献,你们应该时刻牢记,只有不能忘记过去 的人才能更好地进步。” “真是这样吗?那么我想请教叔叔,倘若如此的话,那我们是否应该整日都去 参观动物园,并真心实意地时刻思念我们数百万年前的动物祖先之艰难,或者全都 去做考古学家,如此,我们的人类是否进化得会更快些呢?” 中年男子瞪大了眼,“你……”他噎了下,随即又突然笑出声来,“小家伙, 你真能诡辩。”男子摇头叹息,不再吱声。 少年扫眼周围,见无人应答,便得意地笑笑,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在前几排 坐的尚夏先生站了起来,回身指下儿子并瞪了眼他,叫他对叔叔阿姨要礼貌些。少 年尚莫伸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吊在胸前的随身听耳机塞入耳中,取下眼镜, 双眼微闭,缩在高靠椅里不在注意车外及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