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想上天堂的就上天堂吧,想下地狱的就下地狱吧,想要出去的就出去吧,想 回古代的就赶快回去吧。” 或许只有鲁讯,才写得出如此洒脱不拘的句子来。这是《野草》集中的一段话, 在不顺畅的日子总会不经意想起这段充满魔力的话,心情也会为之释然不少。这句 话无外乎代表了一种迷人的反叛精神,管它那么多呢,你想做什么你尽管去做吧。 既然你江子茵能三日不归,三日不接我的电话,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我悠然自得的坐在顾萍家的大客厅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尽情欣赏着意 大利盲人歌王安德烈. 波切里演唱的《圣母颂》。顾萍今天穿着鲜艳的红色衬衫和 花短裙,她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相隔不到半米处,她也喝啤酒,不过是和可口可乐 搀在一起喝。顾国辉去了上海,除了中年女佣有时会出现一会儿外,大厅里只有我 和顾萍存在。 “他的嗓音虽不及帕瓦罗狄极具光辉和极富穿透力,但散发着一种他人所难以 企及的迷人特质呢。” 顾萍的话又让我吃惊了。你无法在听了她说的话后再把她当作一个只有十五岁 的孩子。 “你学过声乐?” 我试探着问道。 “没系统的学,妈妈在时,常会给我讲这方面的小知识,她是音乐学院的老师。 其实我十岁时一点也不喜欢声乐,倒是妈妈离开后,也不知为什么,开始喜欢 起来。不过我更喜欢古典和流行的完美结合。“ “比如沙拉布莱曼主演的音乐剧《 歌剧魅影》,可喜欢?” “喜欢极了,我都能唱那几首名曲呢。” “那你唱给我听听好了。” “不行,现在不行,我还从未当着别人的面唱过。不过,听阿敏姐说,你的嗓 子很不错的,我倒想听你唱歌呢。” “不行,我这几天火气重,嗓子发干。” “那我们还是听安德烈唱好了,这首可是马斯卡尼《乡村骑士》的间奏曲?” “当然,发自灵魂深处的圣歌。” “哦。” 我们都不再作声。顾萍的白嫩的圆脸上荡漾着安祥的气韵,眼睛微闭,似乎已 睡着了一般。 外面的阳光又从窗口照了进来,能看清楚光线中涌动的微尘,这种宁静,象圣 母就要奇迹般降临。这或许又是一种幸福的体验。 人有时候太需要宁静了,如果再喝上一杯啤酒,那你大概就能知道成仙的滋味。 “为什么会问我有没有看过有关外星人的书?你的脑子里有点不对头呢。” 半个世纪过后,我又听到顾萍水晶般清澈的声音。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有关外星人的科幻小说,只剩一点模糊的记忆,很想再找 来看看,却怎么也记不起书名作者了。” “就为这个苦恼吗?很重要吗?” “当然谈不上重要,不重看也无大碍,但我的生活好象脱了结,就象你生命的 一部分在毫无知觉中遗失了一样,怎么说也是一件不痛快的事,可明白?” “一点也不明白呀,人总要忘掉过去的很多东西的。” “忘了也倒干净了,问题是又没全忘掉,象个幽灵悬在那里。” “会吗?会象个幽灵?” “对,一些在暗淡中发光的东西。” “这就是幽灵吗?那我可见得多了,在暗淡中发着光的东西,我一闭上眼睛都 是。” 一闭上眼睛?我的心又在生疼,她竟还有着闭上和睁开眼睛的意识。 “为什么又不理人了,这样很不好吧,说着说着就想自己的心事。” 顾萍的嘴唇不高兴的往上翘起,神态甚是可爱。 “没想心事,根本就没心事可想。” “呵呵,没心事可想?说谎了吧,那你说说为什么会火气重呢,你不要说是吃 什么食物上的火哦,一定和你未婚妻吵架了,对吗?” 这小家伙竟象能洞穿人的心灵般。 “吵倒是吵了,但不至于到现在还想着,这点我绝没骗你的。” “那缘何吵架呢?让我猜猜,对了,一定是为阿敏姐吧,让她知道了吗?” “阿敏常来吗?” “你先回答我才对。” “不是,她不知道。” “那就是你又和别的女孩子混上了?和我讲讲吧,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不至于吧,你真当我是花心大萝卜?” “那是为何?” “小孩子就不要多问了。” “呵呵,有问题了吧,难于启齿了吧。好吧,该我回答你了,阿敏姐来过共四 次,其中有一次呢还是和你一起来的,而且之后再没来过,满意了吧?不过,她很 喜欢说你的坏话呢,你真的很坏吗?” “大概算是个坏人吧,总之也没听谁说过我是好人。” “呵呵,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呢?举例说明吧。” 顾萍脸上又露出跳皮的笑容。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就这程度。” 我有些是在故弄玄虚,有时候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是很喜欢这样的,或许来自 于一种虚荣也未可知,但在顾萍面前也会这样,就有点怪了,就是说,在我的潜意 识里,我并没当她是个孩子。 “不明白呀,谁说的?象在夸自己嘛。” “尼采说的。” “尼采?好象是一个哲学家对吗?可惜我什么书也不能看。” 顾萍的笑容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能治好的,美国人的医疗技术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我想一定能的。” 我象个犯了错的孩子,急着弥补自己的过错,忙不迭的说。 “谁知道呢?不过,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错呢,花心大萝卜,我们带大鼻子情圣 出去散散步吧,要不然它呆会又该吵嚷嚷的呢。” “好的,正想出去走走。” 在路上顾萍和我谈起了兰花。 “院子里那些兰花,都是你养的?” 我先问起,又见那些神态各异的纤纤兰草,似乎比上次看见时更显优雅迷人。 “当然,不过妈妈走后,全靠张阿姨帮忙。那些花都是妈妈留下的,虽很娇贵, 一盆也没死呢,可惜你没见过它们开花的样子,一到春天,满院的奇香,连小鸟, 蜂和蝴蝶也聚来了,象个小小仙境呢。” “秋天就不开花的吗?” “呵呵,都是春兰来着,秋天是不开花的,秋天开花的是四季兰,在国兰里, 分春兰,蕙兰,四季兰,墨兰和莲瓣兰等,属春兰最具观赏性,所以妈妈独爱春兰。” “还挺复杂的哦,不过,我知道春兰的花又分几种,什么荷瓣,梅瓣的,花名 也多,千奇百怪,在网上看得我眼花缭乱的。” “对呀对呀,还有水仙瓣,奇花,色花呢,我院子里都有的,荷瓣的多些,明 年春天你可得来看看,那种奇景你只须看一次,这辈子你就算成了仙,得了道了。” “呵呵,真有那么神奇?那我一定要来的。” 不知不觉中走到徐蒙山脚的竹林中。大概未过中秋,山上的枫叶还未转红,虽 是一年中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游客稀稀拉拉的并不多。 竹林在山脚下延绵有几公里长,翠绿得耀眼,宛若一座绿野之城。 顾萍额头沁出点点汗滴,她扯住导盲犬,道,“该歇歇了,找个干净地方坐坐 吧。” 于是找了块厚厚的竹叶地坐下。 竹林上不时有鸟扑漱漱的飞来飞起,风刮过时,竹林呼啸啸的响,就有竹叶飘 落,有一片落在了顾萍发稍,象有意插上去的发夹,天成之美,美得令人心动。 “喂,别尽瞪着我呀,说点什么吧。” 顾萍说话间,抓了一把竹叶,在手中慢慢散落。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的?” 我反问道,也抓了一把竹叶往大鼻子情圣身上撒下,那狗正趴在地上小憩,睁 眼看看,懒得理我的样子又闭目养神。 “我还知道你是单眼皮,高鼻子,小嘴巴呢。” “柯玉敏跟你说的罢了。” “不一定哦,这可是个秘密,绝不会告诉你的。” “是吧,你不会是装着失明,其实什么都在你眼皮底下吧?” “呵呵,难说哦。陈灵,你可喜欢泰戈尔的散文?” “怎么,你有看吗?盲文?” “没有,我不懂盲文,但欧阳老师每天都会念一段给我听,她就很喜欢,她说 他的散文诗是人类纯洁心灵的圣歌。她是我的家庭教师,每个星期一三五的下午都 会来,昨天就来过。” “哦,当然,他的散文很美,但早不看了,二十二岁以后就很少看书。” “为什么?” “大概看累了吧,或是觉得没有再值得看的书,那时候正忙着研究女人。” “研究出什么成果了吗?” “当然,有一定成果,但后来发现你越了解一个女人,你就越觉得女人深不可 测得可怕,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好,所以还是觉得纵情于声色的好。” “但这样依旧不甚快乐对吗?” “对吧,也许人生最终需要的并不是块乐,而是快乐后面的所在,或者是和快 乐无关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总不会是痛苦吧,要获得痛苦可比获得快乐容易得多,人的一 生痛苦注定要多于快乐。” “当然,痛苦才让人思进取,要都那么快乐,社会就用不着再进步了。” “可是很不公平的是,一些人总是拥有太多快乐,而大多的人都活在痛苦里。” “整天快乐着也不是好事吧,就好象说谎和诚实,假如人人都说大实话,那么 诚实的价值势必荡然无存。” “总之要比痛苦好吧,就好比谁又愿意朋友骗你而不对你说实话呢?” “这倒也是。” 我无话可说了,我理解顾萍的痛苦,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她的人生几乎还未 开始,就要呈受如此不堪的痛苦,命运的确是对她太不公了。 “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和你这个人在一起觉得挺不错的,你以后可要常来看我, 好吗?做好朋友行吗?” “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总之和你这个小女孩在一起感觉也挺不错的。” “那就这么说好了,不得反悔哦,假如我一辈子眼睛也好不了,假如我老了, 你都要把我当好朋友常来看我的,而且是无条件的哦。” “当然,茶还是要喝一口的。” 我们开始往回走,穿过竹林,是一片野柿林,高高的树顶挂着一个个由黄转红 的小柿果,格外惹眼。走过野柿林,就是洒满阳光的入口大道,大道上建了入山售 票口。过了售票口,就是街了,有路人又和顾萍打招呼,“呀,萍萍怎么今天穿了 裙子,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裙子,好漂亮呢。” 顾萍脸竟羞了个红,答道,“什么呀,人家在家常穿来着嘛。” 那是一件白底黄花短裙,做工很是精细,穿在顾萍身上很显款款身材。我意识 到顾萍并不是小女孩,而已是一位含苞欲放的少女了。 如果不是盲人,该会有很多男孩子围在她身畔转才对,我也许就不会认识她了。 生命的机缘便是如此的奇妙,让人难以捉摸,在我此前二十八年的长久光阴里, 如何会想象过自己某一日竟会和一个双目失明的穿花短裙的女孩,及一条叫大鼻子 情圣的德国导盲犬,走在一座叫徐蒙山山脚的一条路边长满柿子树的街巷上呢? 秋日里的阳光明媚而温和,我和女孩及狗,在这温暖的心境中究竟会走多远, 究竟在未来的冬季及春季还会发生些什么呢? “要是我没弄错,你就叫陈灵,对吗?” “对呀,怎么?” “我叫欧阳白莎,是顾萍的家庭教师,我的职业是心理医师,这是我的名片, 上面有我私人诊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想找个时间好好和你谈谈,当然,是有关 顾萍的话题了。” 两天之后,三十五岁的欧阳白莎出现在我的“麦田”,她戴着一付无框眼镜, 穿着素雅大方,椭圆的瘦脸,身材虽不高,却很具成熟女性的典雅气质。 当时我正给洗过头后的她吹发,她很友好的递给我她的名片。 “好的,如果今晚十点以后你有空的话,我们就可以再见面。” 我想想后,对镜中的她说道。 “没问题,那就晚上十点见面好了。” 她回答得很干脆,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中却透着某种难以琢磨的诱人魔 力。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