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红星孤儿院后面的那座美丽的茶山,每年的初夏总是飞满着黄色和白色的粉蝶, 漫山遍野的白色油茶花开尽后,便有粉红色的野蔷薇爬满了半边山坡,天虽然有些 阴,但远空被乌云遮住的阳光顽强的透出一缕更为触目的光芒,灿烂如小强的笑容。 只要一遇上这样阴晴不定的怪天气,我就能清晰的看见小强飘忽的身影在那些 紧挨着的坟墓间跳动,从一块幕碑上跳到另一块幕碑上,嘴里不住叫着,爸爸,妈 妈,爸爸,妈妈,你看你们的儿子象野猪一样的跳舞。 小强唯一看见过会跳舞的动物就是野猪,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讲过他的那次奇遇, 他也只对我讲,因为那时整座红星孤儿院一百四十六个大小孤儿中,只有我会相信 他说的话,那是近似一种唇齿相依般怀疑早已不容一丝残存的信任。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强都会相约来到这座立满荒坟的茶山。 “我死了,也埋在这里,这里太美了,野猪也会来我坟上跳舞的。” 那时小强只有十五岁,我十三岁,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论自己的死亡,在我们心 中并没有一丝的阴沉,因为死对于我们来说一直都是一种在内心深处渴望的幻境, 在那里,在那个被小强描述成乐园般的奇境里,我们至少不用忍冻挨饿,这是一个 底线,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饥饿和寒冷是要比死亡可怕得多的。 “那我就埋在你身边好了,一到了夜里,我就敲敲你的墓门,你听到了一定要 跑出来,带我去摘野山莓。” “去,你是不会埋在这的,小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是天使,你上天堂 是迟早的事,我还指望着你带我到天堂去玩玩呢。” “我不要去天堂,我要留在你身边,你想一个人独霸这美丽的茶山吗?不行, 这也有我的一份,这里说不定比天堂要好得多。” “你真笨,会有比天堂还好的地方吗?那就不叫天堂了。” “我要生气了,至少天堂我是没见过的,谁知道呢?” “呵呵,小桐你别生气,天使是来去自由的,你想要敲我的门,一样可以飞来 敲就是了,你来了,要我陪你做什么都成。” 只这一句话,我幼小的心灵就已浅尝幸福的滋味。 “为什么这些糊蝶只有黄色和白色两种颜色呢。” 我不只一次的向小强问这个问题。躺在半山坡的一丛油茶树下,那种心思象风 一般在山间游走的心境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令人心悸。二十五岁和十三岁的区别,便 是小强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令我心如死水般了无生趣。 “因为灵魂就是白色和黄色的。” “为什么?” “因为白色代表痛苦,黄色代表贫寒。这里埋的都是穷人和冤魂,所以这里才 是我的归宿。” 我深深记得十五岁的小强说这些话时那眼神中的深邃和平静。 因为他的父亲在他两岁时不明不白死在造反派手中,而他的母亲,在他四岁那 年,他亲眼看见,在河边洗衣服的她,回头望了正在河堤上安坐的他一眼,那应是 充满人世全部幸酸哀绝的眼神,但小强那时看不出来,他看见母亲咕咚一下就滚落 水中,从此再未回来。 他说那一刻他一动也未动,他甚至在想母亲正游着去往水晶宫的路上。他知道 她母亲之所以会把她抛下,是因为她已等了他两年,她觉得他已长大,就放心的走 了。 他是一个四岁就已经长大的男孩。 他的父母就埋在那座茶山上,但他不知道是哪两座,所以他就在那些坟上来回 的跳动,用稚气未脱的粗嗓门来回的叫着,爸爸,妈妈,你看你们的儿子象野猪一 样的跳舞。 “小强,我不要做天使,我只想有个家,有爸爸妈妈就好。” “小桐,下辈子我们一定都会有的,我们还是邻居,我家院子里长满了橙树, 你想吃时,就到我家院子里来,我们坐在树下,一边下棋,一边随手摘橙吃。” “呵呵,等我们长大了,还会结婚,还会生很多小孩。” “这还用说吗?” “那现在呢?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也结婚好吗?小强。” “这还用说吗?等我大学毕业后,有了好工作,能赚大钱了,我就娶你,让你 幸福一辈子。” “还有,我还要找到我的爸爸,妈妈,就算他们也死了,我也要知道他们是谁, 是做什么的。”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而且他们说不定没死,因为迫于生活的无奈,才会把 你送到孤儿院的。说不定,他们某一天还会来找你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小桐。” 我和小强坐在半山坡的油茶树下仰望天空,那是我们此生最幸福的一刻,在那 时,人世的悲伤和冷暖都被我们远远的抛在脑后,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甜美的生 活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总遥遥无期。 一年后,我上初二时,每天个星期三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少年宫练完舞蹈都会 走上六公里的路,迫不及待的来到清水码头,坐在江岸的石柱上看小强在码头上搬 运着货物。每回去他都会稍作停留,走到我身边,偷偷塞给我一个甜橙。每回去, 那些粗鲁的码头搬运工都会朝小强大叫,嗨,小强,你漂亮的老婆又来看你了。 小强就憨憨的笑笑,说,我妹妹,什么老婆?胡说! 他下了工,我跟在他身后去他住的江边旧平房中,我问他,“为什么就不是你 老婆,而是你妹妹?” 他就停下转过身,伸出粗壮有力的手在我肩上拍拍,说道,“你是天使,你会 过上很富有很幸福的生活的,你怎么能做搬运工的老婆?” 我立刻就生气,说,“我不要做天使,我就要做搬运工的老婆。” 小强在这个问题上是绝不含糊的,他就说,“你要想做我老婆呢,以后就别再 来找我!” 我立刻赌气的停住不肯走,怨恨的望着他那业已高大壮实的身驱。 小强却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走出老远也不回头看看我,我一咬牙,眼泪就落 下来,一边流泪一边又跟在了他的身后。 小强读初中时学习非常的好,老是考全班第一名,参加物理竞赛得了全市一等 奖,奖品是一个日本索尼单放机,他送给了我。 他要升高中时,孤儿院的胡校长把我们二十七名正在中学读书的孩子叫到了一 起,告诉我们由于经费有限,孤儿院以后只能供一半的孩子读完高中,因此将以学 习成绩来排列,排在十四名以后的孩子读完初中后,孤儿院就将安排他们就业。 我很不幸,我刚好排在第十五。但我之所以后来继续能读高中,是因为小强后 来找到院长,说他没兴趣再读高中了,他要参加工作赚钱。 我知道他是多么的想再读下去,多么的想考取大学,多么的想出人头地。 但那年的暑假,他被孤儿院安排做了码头搬运工。 我和小强都在读小学时,时常在放学后坐在孤儿院小花园的石桌前做家庭作业。 那天院长的女儿胡颖丽走到了我们身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小桐,过来,帮 我拉皮筋去。” 她喜欢跳皮筋,每次她这样叫我,我是不敢不乖乖的跟她走的,但那天我望了 望小强,小强对我说,“别理她,别怕!” 有小强壮胆,我就没动身。 胡颖丽气冲冲的走到桌边,一下把我的课本作业本掀下了桌,并冲我叫道, “你听到没有!” 小强站起身来,推了她一把,用手指着她的鼻子说道,“你以后再敢欺负小桐, 我要你好看,别以为大家都怕你,我也会怕你!” 胡颖丽哼的一声冷笑,就跑开了。 结果当晚小强被赶出孤儿院寝室。 那晚小强来到了茶山上,那还是寒春季节,小强又冷又饿,他一直在茶山的坟 堆中来回的走动取暖,一直走到很累很困乏了,就躲到一丛茶树丛中躺下睡觉。 他是被一阵悦耳的鸟叫声惊醒过来,他看见满天耀眼的繁星下,一群五彩的小 鸟儿正落在远处的茶树丛上唱歌,一只野猪随着鸟儿的歌声正在坟间蹦跳,一边跳 一边哼哼即即的哼着什么。 小强被这奇景惊得站了起来,鸟儿们一见他探出头就扑漱漱的飞走了,那只野 猪也停下,一动不动的瞪眼望着他。小强心里很害怕,但他还是冲野猪笑了笑,叫 了一声,嗨! 没料到野猪吓得掉头就跑,小强不由得的追了上去,他想知道它为什么在坟间 跳舞。 他怎么追得上野猪呢?追着追着,野猪没有了,他也在深山里迷了路。 好在月光凄凄的却很亮,他顺着月光下的山路慢慢走着,走着走着,前面却是 高高的石涯,已无路可走。 他坐下来休息,坐了一会儿,突然又看见那只野猪在一个石岩缝边朝他张望, 一看见他发现了它,就一跳跳进了那石缝中。 小强走到石缝间,发现这是一丛乱草掩蔽的一道石门,刚好能容一个人大小进 入。他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那是一条很暗的石洞,但洞中有很多飞动的萤火虫, 借着萤光,他走了很长一段路,走到洞的尽头时,已闻到扑鼻而来的花香。 那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有溪水,有奇石,有很多美丽的奇花,还有很多 他叫不出名的果树,他欢快的爬到树上摘那些香甜的果子吃,吃得饱饱的,又想摘 一些带给我,就往树林深处走,他想找找是不是有橙树。 走着走着,他听到仙乐般的歌声,往前寻去,只见一栋古色古香的木屋建在湖 畔,一群身着白纱的仙女正弹琴唱歌。他还看见那只野猪,正乖巧的伏在一个仙女 脚下。 他觉得很困了,很想到木屋里去睡觉,就往木屋里走。突然,他眼前一亮,一 个美貌绝伦身着红纱的仙女在月光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冲小强微微一笑,一扬手,小强就在一种极舒服的温暖倦意中昏昏睡去。 小强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仍睡在茶山的茶树下。 这就是小强十一岁时给我讲的那个奇遇。他说那绝不会是做梦,我也深信,那 不是梦。他还说,有一个仙女长得极象我。 直至今天,我仍然相信,小强地确是见过一只会跳舞的野猪。 小强在外面流浪了一年后,被父亲的同事送进的孤儿院。而我一生下来,就被 人送进了红星孤儿院。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也无从知道。因为没 有孤儿证明,胡院长当初并不肯接受我,听刘老师说,送我来的那个神秘女人塞给 了胡院长一笔钱,刘老师见我可怜又在一旁说情,于是我就被留了下来。我一直就 当善良的独身女人刘老师为妈妈。 小强刚进孤儿院那会,我三岁了,我已记不得那时候的事,小强说,那时瘦得 可怜的我不喜欢和别的孩子说话,但一看见他,就老会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赶也赶 不走。 十多年后,我一旦走进他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他也是怎么赶我走,我也是不 肯走的。 小强那时一个月能领到三百五十块钱工资,一百五十块钱存起来,是留给我考 上大学后用的,八十块给我买奶粉鸡蛋和零用,他说我每天都要练功,身体不补会 垮的。自己留下来生活的,就剩一百二十块。 他喜欢看书,喜欢买书看,而且在读电大,所以他省得每天就着干菜啃馒头吃, 两身绿军衣穿得又旧又破,也不肯买新的。 那天是他十八岁生日,我买了一件夹克和一袋奶粉给他送去,他发起火来, “这钱是让你补身体用的,你要考不上舞蹈学院,我还会理你吗?” “可你不能每天啃馒头,你要身体垮了,那我考上大学有什么用?” “你考上大学是为了什么?我是希望你以后能幸福,你以后再卖东西来,我就 真的不会再理你了。” “你为什么这样,你今天过生日,一辈子就一次十八岁,我给你买点东西有什 么不对?” 我伤心的哭起来。 “呵呵,小桐,别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对,你看我身体多结实?比得上穆铁柱 呢,我身体能垮吗?你看看你有多瘦?弱不经风的哭起来象林黛玉似的,你才是营 养不良呀。” 他憨憨的笑,心慌意乱的劝着我。 那时我多希望他能用他那有力的臂膀把我搂入怀中,那时我怎么就不能主动点 投入他的宽厚的胸膛中呢? 那时,他竟是碰也未碰过我,而此生,我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他的吻,也是永 得不到了。 小强死的那年冬天,才二十岁,那时的我,刚刚考入舞蹈学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