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孤儿院的老师中,对我们这些孩子最好的就是我妈妈了。别的老师大都对我们 很凶,不是打就是骂,最狠的算是许云老师了,我亲眼见过有一次她给一个两个月 大的弃婴喂奶,那孩子哭个没停,哭得她烦了,她把孩子生生的抛在水泥地上。从 此那孩子就再也不会哭了,成了痴呆儿。 我妈妈刘老师说,我们这些孤儿本来够可怜了,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无良。 国家每年给我们孤儿院有六万元的财政拨款,到民政局手里,就被扣下了一半,到 孤儿院胡校长手里,又被贪污了一半,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穿不暖吃不饱的原因。 我们孤儿院的孩子,最高兴的日子就是上面有人来视察工作时,那时我们都有新衣 服发,而且还有好菜好肉吃,但一年当中,这样的好日子也就两三次。 所以在红星孤儿院的孩子有大半长到十四五岁时,都会出走,出走后的,百分 之九十九的不会再回来。 住在我上铺的何珊是少数回来过的几个,她却是被派出所送回来的,那年她才 十四岁,是因为卖淫被抓而送回来的,送回来还没一个星期,她就又出走了,从此 再未回来过。后来我见过她几次,她象个十足的富婆,说是在做什么大生意,我们 闭口不谈孤儿院的事,仿佛那个地方从未存在过我们生活中一样。 何珊十三岁那年就已发育得很丰满,样子也长得水灵灵的。因为是上下铺的关 系,我在孤儿院那时除了小强外,就和何珊走得近些。她什么也会对我说,就象那 年她十四岁时嘻嘻笑着偷偷告诉我,胡校长给了她十块钱花。我感到很意外,那个 瘦瘦的戴眼镜一脸不怀好意奸笑的胡校长还会给孤儿派钱花? 但很快何珊就又告诉我,胡校长把她叫到校长办公室后,就把门反锁,请她吃 萍果和饼干,她吃得饱饱的后,胡校长就抱住她在她身上乱摸,说要她听话,以后 就还有更好吃的。她就乖乖的没动,任他把她脱了个光,然后跟她做了那种让她头 晕心跳的事。 “虽然有点疼,还流了血,但我喜欢做呢。还有钱拿,你看!。” 她掏出口袋中的十块钱神气的向我摇动。 我又气又恨,我明白那对一个纯洁的少女意味着什么,但何珊却一点也不知为 辱。我把钱一把夺过,把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我骂她道,“你知道你被侮辱了 吗?你才十四岁呀,你还笑,你这个傻子疯子,就为了十块钱和一点好吃的,你就 甘心被那个禽兽奸污?” “你神经病,那是十块钱呀。我不知道这些吗?但我有什么办法?他是这的土 皇上,我敢不听他的吗?” 她气冲冲的捡起地下的钱,就跑了出去。一个月后,她就出走了。 离开孤儿院我熟悉的人中,还有王明和李清江,后来听说他们都因抢劫被判了 刑。从孤儿院出走的,大半不是做了贼就是沦落为风尘女。而胡校长却发了财,后 来建了五层的私楼,这就是童年少年的我眼里的现实,就是我不堪回首的青春残酷 物语。 更让我永世无法从这种宿命般的悲哀中走出来的就是,小强的死。 那时已有五十多岁的刘老师很信佛,常带我到十几公里外的清慧寺去烧香。后 来我才知道,之所以要带我去,是因为当初送我到孤儿院的神秘女人总会躲在暗处 看我。 我喜欢清慧寺,不仅是喜欢那里的慧明和尚慈眉善目的会给糖我吃,而且去那 里的人看上去都那么友好和善良。我尤其喜欢跑到后院的牡丹园中看一朵朵盛开的 牡丹花。 有一次我和小强讲清慧寺有一棵很老很大的柚子树,上面结满了青油油的甜柚, 小强就借了刘老师的自行车带我去。小强小时候最擅长的就是爬树,我不知吃过多 少他在老樟树上掏的鸟蛋了。我们偷偷溜到后院中,小强象只猴子般几下就窜上树, 正要摘柚子,却传来慧明和尚的爽朗的笑声。 “柚子还未熟,摘下来不能吃岂不浪费?” 慧明和尚一晃间就已走到柚树下,对树上的小强说道。 “你骗人吧,这么大的柚子能没熟?不让摘就算了。” 小强心虚的说着溜下了树。 慧明望着小强,突然皱起眉头,对小强说,“小施主也是孤儿吧?” “是又怎么样?我又没摘,不过想爬上去玩玩。” 小强分辩道。 “慧明大叔,都是我不好,我带小强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吧。” 我连忙走到小强身边说道。我知道慧明很喜欢我,他一定不会生我的气的。 慧明和尚神情古怪的盯着小强看了老半天,突然就叹起气来。 “和尚你叹什么气?要没事我们走了。” 小强说道。 “你不能走呀,你要留下来,将来必成大器,这是你的佛缘,是佛暗地带你来 的。你知道你要离开清慧寺,二十岁前必有大难,只有留下,你才有生路。” 慧明说的话那时对只有十一岁的我来说,实在是难于理解,但那话却让我的心 不住的发抖。 “你说要我留下来做小和尚吗?” 小强大声问道。 “对,你非留下不可。” 慧明用凝重的神色说道。 “我才不要做小和尚呢。小桐,我们快跑。” 小强说着就拉着我往外跑,后面传来慧明长长的叹气声。 红星孤儿院座落在省城城郊的庙前村旁,那时我和小强都在庙前大队的小学中 读书,每天放学时,小强都会在村前的老苦莲树下等我,在春天春雨过后,他会带 我到村前的松山上去采蘑菇。小强最拿手的就是摸鱼,在村前的山沟中,每年都有 被大水从山坝中冲出的鲫鱼,小强常带我在山沟中摸鱼,有时还能摸到半斤重的小 草鱼,每回都用稻草串成一串。采到的蘑菇和抓到的鱼,我们就拿到刘老师家中, 刘老师会做给我俩吃,那是我至今能吃到的世上最鲜美的美味了。 小强小时候和长大后的性格大相径庭。长大后的小强人高马大的,却老实憨厚, 不象他小时候,跳皮极了,老是带着王明和李清江一帮孤儿院的小男孩,和村里的 孩子打架。那时村里的孩子很看不起我们这些孤儿,于是有一点冲突,小强就会和 村里的孩子打起来,每次打伤了村里的孩子,村民到胡校长那里告状,小强就要被 罚一天没饭吃。但这饿不到小强,因为我会把自己的饭留给他吃,而我不怕饿,而 且那时刘老师每个月都会给我十块钱零花钱用,我实在饿了就买块油饼吃。后来我 才知道,当初送我来的那个神秘女人总会暗暗送钱给刘老师,要她关照我。 有一次我和小强又在山沟里摸鱼,大队书记的小儿子兵崽拖着鼻涕咬着甘蔗跑 过来,看见我们抓到了一条红鲤鱼,硬说那是他家鱼塘里跑出来的,要拿回去。小 强当然不肯,兵崽就骂我们是不要脸的两公婆,骂得我羞红了小脸。平常小强再跳 皮,也知道大队书记的儿子是不好惹的,但那天兵崽越骂越下流,小强就跑上岸把 瘦不拉叽的兵崽结结实实摁在水沟中灌了个饱。 那天晚上,大队书记就凶巴巴跑到孤儿院把胡院长臭骂了一顿,胡院长恼羞成 怒,扇了小强几大耳光,又要他去队长家认错,小强死活不去,他就罚小强站在院 子里站通宵。那晚老天爷也不长眼,竟下起了大雨,我站在寝室的走廊前望着雨中 倔强的小强默默的流着泪,小强却直摆手叫我去睡,还若无其事的向我扮鬼脸。 到第二天早晨,淋了一夜雨的小强就发起了高烧。 院里的医生是胡院长的老婆,又风骚又泼辣,她给小强看了后,竟只要人熬一 碗姜汤给小强喝,说喝了就没事。刘老师说她把医务室大批大批国际红十字会发下 来的药品都转手卖掉了,只留些治小毛小病的药。 小强那天烧得历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还说胡话。我急得去找刘老师,刘老 师就忙用自行车把小强送到市医院,医生说要再迟一点送去,小强就会没命。小强 在医院住的时候,我买了水果罐头去看他,执意要一口一口的喂给他吃,他有点难 为情,却拗不过我的坚持。 看看四下没人注意,他悄悄说,小桐你真象我的小媳妇呢,原来生病是这么令 人开心的事呀。 我红起脸瞪他,看见他甜甜的笑,心里也甜极了。 那时我想小强没事了,他也躲过他二十岁前命中注定的那场大难了。 可是,慧明和尚说的大难,岂非是这件事可比的呢? 小强二十岁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个孤星入命的人。那时,我再也 读不懂他的目光,他总是会坐在茶山上,望着远处,一两个小时坐在那儿不说话。 那时我总是静静的守在他身边,那山风,那白云,那漫山的野蔷薇花,都是他的心 思,我知道他一点也在乎吃苦受累,但他渴望过幸福的生活,渴望得到人们的尊重, 但那些总是离他那么的遥远。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他的话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 他对我说,“小桐,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也想过要娶你,要给你幸福,但 我没用,我电大毕了业,我去找工作,但没人承认这种学历。要是有一天我皈依了 佛门,你千万不要怪我,好吗?” 我望着他一脸的忧愁,我的心都碎了,我说,“小强,我爱你,如果我失去了 你,我就会去死,你知道我说得到就做得到的。” “爱?一个看破红尘的人,爱对他来说,是虚无。” “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不去读书了,我永远守在你身边!” 我咬破了嘴唇,血从我嘴前流下来。 “小桐,你别这样,我说着玩的。” 他慌张的扶住我的肩,满眼的凄楚,我的心从没有那样痛过,我想我出现在小 强的生活中,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过错,是小强的灾难。 不错,他的死,也是因我而起。 现在,我去茶山时,总要采一大束野蔷薇摆到小强坟前,会有数十只粉蝶在他 坟前飞动,那白色黄色的总那么耀眼,我不知道,那些蝶儿中,是否有小强的灵魂 变成的。 眼泪终有流干的一天,但我对小强的爱,至死也将不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