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或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经受没完没了的苦难,但再大苦难我也可以不 在乎,我只在乎小强是不是在我身边。我不能原谅他,一个人走,把我生生的弃在 这个冷漠世界。 我死过两次,一次在寝室里割脉,我看着我的血慢慢的流,就象小强的血在流。 小强血是在心里的流的。每次上街,只要看见那些衣着光鲜的情侣,小强都会 暗暗底下头,他甚至不愿和我一块上街。每次他带我去小吃店里吃面条,看见对面 酒店中出入的男女,他会连一碗面也吃不下。他最怕路过那些时装专卖店,最怕别 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最怕我上街时挽着他的手。 为什么他那高大的身驱能轻松呈受两百多斤的货物,却无法呈受这世俗的嘲笑? 为什么小时候饥饿寒冷的日子我们也能过得那么开心,长大后,他越变越忧郁,然 后就这样突然间一声招呼也不打的离我而去? 我是趁上午上课时躲到寝室里把门反锁后,静静的等着死神的来临的,但来的 不是死神,而是破门而入的宿舍楼管理员大婶。她路过寝室门边看见从门里流出的 大滩鲜血时,大呼大叫的叫来人把房门砸开救了我。 第二次是跑了十几家药店,在一家私人小药店好不容易弄到一整瓶安眠药,然 后步行二十多公里来到茶山,在小强的坟前吞下一整瓶药。但我只睡了四个小时就 醒了,还是被胃疼疼醒的。原来那是一瓶失了效的安眠药。 我坐在小强坟前再也哭不出来,有的只有巨大的哀恫,随着冬日寒风的冰冷, 在无望的荒野里遗落。 此后我还有过无数次要死的念头,但孤儿院刘老师的死,却让我在这个世界上 顽强的生存了下来。 刘老师在来学校看我的路上,不小心骑自行车摔了一跤后就再爬不起来,被人 送到医院,那时医生说六十五岁的她已经不行了。她临死前给了我一块很珍贵的血 丝玉佩,说那是我母亲的留给我的。她告诉我一个地址,要我到那里去找那个当初 把我送到孤儿院的神秘女人,说她将把我的身世告诉我。 两天后孤独一生的刘老师也死了,离小强死后两个月,我就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她死后,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有两百多人到她灵前送了花圈。这个女人一生未 嫁,无儿无女,但这些孤儿都把她当母亲看,因为在他们儿时,刘老师是唯一能让 他们浅尝人世温暖的善良女人。 安葬刘老师后,按照地址,我把悲切暂时暗压在心头,到东湖路的老平房住宅 区去寻找那个将揭开我身世之谜的女人,但找到那里时,却空空如也,邻居告诉我, 那个女人一年前就得重病死了,她知道我会去找她,还留了一封信寄放在邻居家里。 那封长信,成了我后来生存下来的唯一寄托。 那封信的大意是,本来想等我长大成人后亲口把我的身世告诉我的,但命中注 定她等不到那天了,这或许是天意,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怎么也是比知道 的好。但她又有这个责任。所以她死后,已把我生世之谜的文件留给了她唯一的女 儿,她女儿在离省城一百多公里外的宇市生活,我能否见到到就要看天意。她并不 告诉我她女儿的姓名地址,只是要我戴着那块玉佩去宇市找她女儿,如果有缘,她 女儿看见我胸前的玉佩就会认出我来,也就将一切真相告诉我。如果我一年内也未 能遇上她,也就作罢好了。 信的未尾再三恳望我千万不要强求,因为一切都是天意而成,一切在冥冥中尽 有天数。 我仿佛能预感到自己神秘的身世之谜将是一种何等的人间悲哀,不知道要比知 道好得多? 难道我父母是什么大罪人吗?难道我所承受的这些苦难都是缘于他们罪恶的报 应? 那么该呈受的我已经都呈受了,上天也不该剥夺我知道自己身世的权力吧? 从那以后,我一有空就到宇市去寻找我神秘的身世之谜,可茫茫人海,我怎么 能轻易遇上她的女儿呢? 大学四年,我也未寻到那个人,但我绝没打算放弃过。 就是死,死前也要让我死个明明白白吧? 大二,我在一家叫华都的酒店找到了夜间中餐部服务员的工作,张洪刚便是那 时走进我的生活的。 我也许从没真正爱过他,只不过是把他当作小强的影子。 如果小强没告诉过我他没有兄弟姐妹,那我一定会把张洪刚当作是小强的哥哥 的,因为他们的确是长得那么的象。如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向我走来时,我几乎在 心狂跳不止时以为小强又回来了。 一样的高大,一样的憨厚的黑脸膛,粗眉大眼,厚厚的嘴唇,一样的剪得很短 的平头。不同的是,小强没有他身着名牌黑西服的气派,没有他眼光中那种含而不 露的锐气,小强的眼光,总是让人看着揪心的充满着对人世的迷惘。 而且,他看上去也比小强成熟许多。 那晚来吃夜宵的客人不多,诺大的中餐厅有很多空桌,他是一个人走进大厅的, 径直在我站的那张桌子旁坐下。 “先生,请问你几个人?” “就一个。” 嗓音粗粗沉沉的,和小强的也那么相似。 “先生请那边坐好吗?那边有双人座,一个人用餐会比较舒适方便。” 他冲我笑了笑,不作声,慢慢从上衣里面掏出一盒雪茄,取出一支。 这时领班张雪梅快步走了过来,一边用打火机给他点烟,一边嗲声嗲气的柔声 叫道,“张老板,好久没来了哦。刚从香港回来吗?” 他也只笑笑,不答话,自顾自的抽烟。 我取了菜薄,请他点菜。 他却说就要一杯咖啡,我有点尴尬的望了望李雪梅,李雪梅对我点点头,然后 又告诉我,“这是张老板,是我们华都的董事,大股东。” “我叫张洪刚,小姐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 “我叫李小桐,刚来不到一星期,请张老板以后多关照。” 说毕,我就去了服务台。 以后张洪刚每星期一和星期二都来,都是生意最淡的两天,只要我站哪几张桌 子他就在哪里坐下。而且都是一个人,只喝一杯咖啡,每次给我二十块钱小费。 我和他极少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娇媚可人的张雪梅每次都要陪他的座, 他们聊天,我就走开,远远的看他们说笑,知道他们关系非同寻常。 就这样很平淡的过了五个月之后,他有一个多月没来,有一天下班,我走到站 台上等回校的班车。 到下班是凌晨一点半,我由于特殊情况得到学校的特许可以半夜回寝室。 等车的人很少,一辆黑色凌志忽然停在我身旁,张洪刚从驾驶室探出了头来, “小桐,你好。” 我的身子一颤,在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听到了小强的声音。已经快一年没人这 样直呼我的名字了。 “你好。” 我怯生生的答,很不知所措。 “上车吧,我送你。” 我不知所以然的站着没动。 “你看我象坏人吗?” 他憨直的笑着问道。 我摇头。 “那还不快上车?” 他说着就下了车,亲自为我拉开了前座车门。 我无法抗拒的上了车,那是我第一次坐小汽车,那种感觉很奇特,真的就象在 梦中。 我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不说话,就这样把我送 到列西路的校门口。我那时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读书的呢? 从此他经常来送我,后来干脆来接我,我们很少说话,但我很信任他,当初我 第一次见到他,就有这种在心底天然而成的信任。 “你这样工作太辛苦了,这样身体会垮的,你看你多瘦,瘦比林黛玉呢,来我 公司上班吧? 每天晚上只用工作四个小时,工资比华都高得多。“ 两个月后,他在车中对我提议道。 我心里一酸,就忍不住流了泪,我想起了小强,小强关心我时,也曾说我瘦得 象林黛玉的。 “我说错了什么吗?对不起。” 他停下车,满脸慌乱的看着我。 “没有,我只是想哭而已。我现在就到你公司上班好吗?” “好呀,没问题,小桐你真会吓人。” 他呵呵的憨笑,我喜欢看他的笑,在小强脸上,后来是极少看见这亲切的笑容 的。 张洪刚的公司是一家高级俱乐部,由几位后台大老板入的股,他任总经理。他 是香港商人,那年三十二岁。这家俱乐部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名下有 两个保龄球馆,一家人工湖渡假村,一个高尔夫球场。 我被安排在洪湖渡假村的娱乐厅做高级管理员。 每个月我都会到茶山去祭奠小强,而张洪刚真正打动我心灵的那次,正是我们 在茶山上的相遇。 那次他是悄悄跟着我去的,当我坐在半山腰的油茶树丛下回忆往事时,我看见 张洪刚怀抱着一大束白月季从山下走了上来。 那是冬春之交之际,天气还很寒冷,早晨的茶山上雾蔼朦朦,几声凄凉的鸟叫 声响彻墓地,我看见身披风衣的张洪刚从雾中走出来,远远的望着我,我泪眼朦胧。 我是清晨五点多从学校出发的,每次都是走着来,步行二十多公里的路,这虽 然可以说毫无意义,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对爱情的虔诚。而张洪刚那么早竟等在校 门外,悄悄的跟着我走了来。 如果不是出自真诚纯洁的爱情,世上还会有哪个痴傻的男子会在早晨五点等在 一个女孩的校门口呢? “我知道你每个月的十三号都来,你不介意我跟踪你吧?真的很对不起。” “他是十三号死的,我的未婚夫,叫小强。” “哦,能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于是我们在半山腰坐下,就象以前我坐在小强身畔一般,我对他慢慢讲我和小 强的往事。 我总会讲着讲着讲不下去,哀恫便无法遏止,我总会伤心的哭泣起来。 那时候张洪刚就把我揽入怀中,用有力的臂膀搂住我。 我太孤独太抑郁了,我怎么能够拒绝一个坚实的肩膀? 我曾无数次渴望过小强的拥抱,但小强却从未拥抱过我,而此时的我,潜意识 里已把他当成了小强。 后来张洪刚每次都会陪着我步行而来,我们还会买很多食品去孤儿院看那些孤 儿,我知道小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发了财后建一所孤儿院,让孤儿们真正品 尝到人世的温情。 我这样做,也算是替小强尽了点心意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