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不是所有黄昏的晚霞都值得让人留恋。他和她远远的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老人吃 力的向他们走过来,他那么的瘦小,腿还一瘸一拐的,他的黑干的脸上看不到一丝 生趣,仿佛生命已走至枯干的尽头,但他一步一步坚定的走来,那是生命的顽强。 他看上去不过五十多岁的样子,拉着一板车西瓜,那些绿油油的西瓜看上去一点也 不次,却不知为什么老人卖了一天,也只卖掉四分之一不到。 他就这样在暗淡的黄昏中从他们身边走过,那贫苦的气息,直渗人的心底,让 整个世界变得如此凄凉。 “为什么,你不叫住他呢?我们该帮帮他呀,至少买两个西瓜也好呀?” 阿萍扯了扯陈灵的衣襟,小声的说道。 “那西瓜不能吃,那西瓜是的苦的。” 陈灵如是说。 他们继续走在那条孤单路上,有时候能看见江河湖泊,有时候站在高山之麓, 有时候,陈灵牵着女孩的手,指向远方。 他们遇到一个老婆婆,正在河边哭泣。 “老婆婆,你为什么哭呢?” 阿萍走过去怯怯的问。 “你们看,你们看,我菜地里的菜,都给村长的小儿子给拔光了。” 老人委屈的说道。 “他为什么拔你的菜呀?” “我一个孤寡老太婆,人老了,无与为计,就到这河边荒地开了几分地种菜, 好换点粮食吃,可是村长的儿子说,这地是村上的,一年得交十块钱租钱,他说我 还有十多年好活,就一次交齐一百块钱好了。我哪来的钱交呢,他十六岁的儿子就 叫一帮小孩把我的菜拔了个光。” 老人说罢,就又掩面哭了起来。 阿萍走到陈灵身边,说道,“我们给她几百块钱吧?” “走吧,我们没钱,我们帮不了她。” “那她会不会跳到河里去呢?我们带她回家好吗?” “不会的,老伴儿子都没了,她都能挺过来,这点事,在苦海中泡惯了的人, 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青青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在放羊。那是野花遍野的山坡,风一吹过,能闻见 扑鼻而来的淡香,阳光暖和极了,洒在那群嘻戏着的孩子们身上,象童话一般的美。 阿萍对陈灵说,“走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地方,我真想留下来, 和他们一起放羊。” 陈灵说,“让你放一辈子羊,你会烦的。” “不会吧?他们还得读书呀?还得考大学呀,考上大学,就不用放羊了。” “他们没书可读。” 阿萍不信,就走到孩子们中间,问,“你们为什么不去读书呢?” “读书?家里穷,没钱读。再说放羊多好?放羊能赚钱。” 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答道。 “赚了钱干什么呢?” “赚了钱娶媳妇呀。” “娶媳妇做什么?” “生娃呀,生了娃好放羊。” “就这样祖祖辈辈的放羊,祖祖辈辈的穷?”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过来的,有什么不对?” 阿萍再也不想放羊了。 那是一个长江边的村落,他们没见过,玉米是种在石洞上的。那里都是岩石地, 极少有土,村民便从别处挖来土填在石洞里,再在上面种庄稼。他们很难吃饱,住 的是石洞,身上竟有穿草编衣服的,和野人无异。 他们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二十一世纪。 “国家不是会给你们扶贫拨款吗?你们至少得有房子住呀?” 陈灵向一个在江边钓鱼的村民问道。 那人还好能听懂普通话,在此前,他们遇到好几个人,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扶贫?那是说得好听的,钱能有几个到老百姓手里呢?我们这也许不算是中 国最穷的地方,但我们的县老爷一定是县长中的首富,扶贫扶贫,老百姓越扶越贫, 当官的就越扶越富。所以越是贫困县的县官,越有人抢着来当。” “不对呀?怎么会这样呢?” 阿萍问道。 那人不语,专心钓鱼,今天他运气不好,还没钓到一条鱼。 江水越来越污浊,鱼越来越少。他怕今天一家三口人又要饿肚子了。 前几天有村民捡江边的死鱼吃,竟吃得中毒而死。但再怕中毒,人还是经不住 饿呀? 这样荒芜的场面,陈灵还是很小的时候在黑白电影里看过,那都是演旧社会的 事,干旱的土地,扑天的蝗灾,饥荒的贫民。 但眼前的蝗灾却是真的,黑天暗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救灾的物资一车车的送来,但村民们却说他们需要的是青蛙,麻雀和蛇。 中国人太能吃了,广州人吃蛇,北京人吃麻雀,上海人吃青蛙,只要他们平均 每人少吃一桌酒席,就能解救一个县的蝗灾。 阿萍捉了一只麦田里的大蝗虫,她觉得它还是挺可爱的。 一个农民说,蝗虫的嘴再厉害,也没有人的嘴可怕。 陈灵说,全国一年的公款吃喝,可以让全中国的贫民过上三年的小康。 那个黑黑的老煤矿工人,挖了一辈子的煤,每个月只拿三百多块钱基本工资, 就算这样矿上因为连年亏损也半年拖着没发工资。到老了,快要退休了,想可以每 月领退休工资安享晚年了,可矿里要卖给私人了,每个人只一次性的发给三千到五 千元钱不等,叫买断工龄。 退休工资,没了。 工人们爆发了,陈灵和阿萍看见上万人挤在铁路上,火车全都不能开了。 先是来了白白胖胖的市长矿长,不停的用高音喇叭劝,说政府会想办法,不会 让工人们饿肚子。于是很多人还是很听政府的,走了,但还有三千多人不肯走。 来了警察和武警,又是一阵劝说威吓。 但那群人没动静,那个老工人也在其中。 结果,武警们一拥而上,挥动棍棒驱散了人群。 火车终于能通了,那个老工人头上流着血低着头回到家,他没想什么,把血擦 洗掉,又到矿上去上班了。 他怕被除了名,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灵和阿萍望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开动的火车后,那火车不知是去哪座城市 的,那长长的鸣叫声,似这煤矿上无数工人心间的哀鸣。 这是一座很小很平静的小城,但今天有点不平静了。 一千多麻纺厂的下岗工人挤在县政府门前抗议。 原因是麻球厂要被公开拍卖了,当初工人们进厂前交的五千元集资款只被退了 两千块,一半也不到。 有的工人上班时间一年也未到,发的工资还不到集资款的一半。 可麻纺厂三任厂长们的私人楼房一栋栋的摆在那呢。最后的这任,一个人就建 了四栋楼房。 武警们拦在十层高的县政府豪华办公楼前,不让工人们进去。 后来选了八位代表去见了县委书记,说将会想办法把工人们的集资款给全退了, 工人们才散去了。 可是后来钱还是一分未退,八位代表却全被抓了起来,其中两位被判劳教,其 余的都被拘留。 “他们错了吗?替工人们讲话错了吗?” 阿萍追问陈灵。 陈灵说,他们错了,因为他们不能代表工人阶级,代表工人阶级的是工会。 “那工会怎么不替他们说话呢?” “在这个社会,这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天堂,工会存在的作用是不 用去给工人们争取什么利益的。他们只做工人们的思想工作,却没有权力去做县老 爷们的工作,因为他们就是被县老爷们管着的。”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他们还去过很多城市的工业区,见过很多拿着低工资却为外商老板们卖命般苦 干的工人,他们的工作环境恶劣,生活条件更是猪狗般不如,却还要忍受很多人格 上的侮辱,自由也被横加限制。 没有人替他们说话,他们也不敢有自己的声音。因为社会主义要发展,要能让 一些既得利益者先富起来,就不得不牺牲他们的利益。 没有廉价劳动力的吸引,怎么招来大批的外商投资?没有外资,太子党们手中 的地皮怎么能换到瑞士银行中巨额的存款? 这些陈灵不明白,而阿萍就更不明白了。 阿萍说,为什么在她心中美好的世界,会是这个样呢? 陈灵就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贪官污吏卷着美金外汇逃跑了。 阿萍听不明白,她疑惑的望着陈灵,陈灵疑惑的望着城市的灯红酒绿。 然后,他们仍在那条梦中的孤单路上禹禹而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