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孙文波听见对面的女孩说,对,她就是李雪梅。她叫李雪梅而不是叫孙雪梅, 并且她问自己就是父亲?这个名叫雪梅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而他面对的是他 就是父亲的反问。 李雪梅出生那天,她的母亲躺在产房里,忍受着一个男人留给她的肉体的更是 精神的痛苦,她在新生和绝望之间挣扎。与此同时,孙文波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轰 隆隆的火车载着他的坚如磐石的决心义无反顾地驶向那个遥远的城市。火车的轰鸣 声吞没了来自产房的痛苦声音。 那时候,他被自己的理想裹挟着,或者说,他追逐着理想为了寻求一种理解和 自由的生存方式。而一个女人正在以她的日常的爱拖曳他飞翔的翅膀。十七年前他 强烈而固执地认定自己生命中有一种鹏鸟的天赋,他这种人一生中不可能摆脱飞翔 凌空的欲望,女人却像一只母鸡,翅膀飞翔的功能已经退化,退化为产蛋孵卵的取 热工具。他和女人的关系作为一种鹏鸟和母鸡的比喻可以承受,然而在日常生活当 中,每日必须面对喋喋不休的除了觅食和产卵再无其他交流的女人则是无法忍受的。 孙文波追求的是艺术,渴望的也是艺术化的生活。女人热爱的是生活,满足的是生 活的实在化。他和女人是一对矛盾,尽管这种矛盾时常被他压制,并思考沉重的生 活是否允许他所理想的那种轻盈的存在。有一段时间,孙文波顺服了,油盐酱醋的 生活驳斥了他的轻盈飞翔的理论。他试图适应现实,以减少生命冲动与现实矛盾所 造成的折磨。然而生活稍一平静,他便又躁动不安起来。那一段时间他变成了一只 麻雀:飞却飞不高,只能时跃时落,最终仍得坠落在地。 “做一只麻雀有什么不好,别人不都是像我这样生活?”女人坐在沙发里缝制 即将出生的李雪梅的小衣,头也不抬地专注于针线的穿梭。正是这句话使孙文波打 碎了那面镜子和那只茶杯。 他的愤怒在女人看来是极端突然的:孙文波先是静静地听她说话,她说,做一 只麻雀有什么不好,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生活?然后她便听见了哐的一响,随后又是 哗啦的碎落声。女人看见了落地茶杯和相镜的碎片;挂悬相镜的那面墙空了,一枚 铁钉突出在墙上。 孙文波手里端着茶杯,一直很平静,然后女人那句话像一根木棍砸打在水面, 水花蓦地被拍开了。他把茶杯掷向墙面,恰好砸在镜子上,镜子碎了,茶杯跟着也 碎了。女人就在那时放下了从未放下的衣料,与他前所未有地争吵起来。温顺的母 鸡发起怒来是可怕的,羽毛乍竖,隆起的肚腹像窝里的无数鸡蛋。女人涨红的脸和 嘴里喷溅而出的唾沫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是他孙文波破坏了这个安逸的窝,仅仅 为了他那遥不可及远在空中的想象;他为了他的幻想打碎了那面镜子,并且镜子碎 了便无法再归复原状。 女人说:“你这个魔鬼,你这个自私自利虚伪无耻混账王八蛋的魔鬼,你可以 不要这个家,不要这个孩子,你给我滚!” 十七年后的今天,孙文波面对女儿的反问,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并且在想什 么,以我的人生经历,我无法揣测。我想从他的回答中猜知一二,可是现在他在沉 默。 当年,孙文波踏上北上的列车,信念是那么坚定。他对自己说,心硬到这个地 步,没有事做不成。而或许正因此,他对窗外的景物开始了丧失感觉。从那时起, 他曾最引以为傲的对世界的敏感逐渐隐逝,以至于他的艺术完全是靠了理智才延续 到今天。换句话说,他热爱艺术,却不得不依靠理智来操作艺术:这是孙文波不愿 明言的尴尬,这种尴尬成了他十多年来最大的痛苦之一。 孙文波回忆起他打碎镜子的那一刻,是什么原因使他做出了那种突然的行为? 是女人的那句话?从表面看来似乎如此。但,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使女人的一句 话成为孙文波发泄和爆发的理由与借口?是他生命的艺术冲动,是他的自私的欲望, 是他不爱了这个女人而假借逃避?那么,他的打碎镜子则是了一个必然发生却不曾 料及的蓄谋?!孙文波打碎了镜子和家,孙文波飞走了,而他从那时起便学会了不 为破碎而心动。面对破碎与伤痛静默如石,这种心态的追求成全了他的出走却又终 结于破碎。随着这种心态的日益成熟,他最终失去了艺术的敏觉。孙文波变成了一 个再难写出新意的文字堆积者,他为此沮丧之极却不得不承认事实,最后,他不得 不放弃创作而在报社做了一名文字编辑。 孙文波如今的处境与他最初的愿望显然大相径庭。所以他懊悔似乎是没有疑问 的。什么是懊悔?懊悔是对自己曾经的决定造成的结果与决定之初的愿望不相符合 而产生的覆水难收的焦虑心理?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否定或者怀疑?是他意欲追回过 去的前奏?过去,能够在现在追回并重演吗? 孙文波开始把精力转投入寻找离异妻子的下落。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她们。 当他知道了自己有个女儿,并且出众的美丽就像当年他的妻子,后来电话中他泣不 成声。他肯求妻子能让女儿见他一面。然而那边一口回绝了他。对于妻子的答复孙 文波没有感到突然,但是仍然感到了某种失重。那边的口气平静如水,使他怀疑自 己是否真是一个敲错门的路人。茫然之感如雾罩身,孙文波说:“我知罪了,我乞 求你宽恕,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听见他的这句话,女人的口气终于发生了变化: “知罪?宽恕?补偿?姓孙的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球?任你踢来踢去?错的就 是错的,你永远不会得到宽恕!”孙文波听出妻子心底深处的轻蔑之刺,相对平静 而言,妻子的轻蔑使他十七年前的记忆得以延续,为此孙文波在瞬间轻舒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另一种怀疑又因之平地而起:他的知罪在自己看来曾是真诚的——为了 自己的理想而放弃生活,抛家弃子,悔过之后痛楚砭肤刺骨,他真想补偿,以求安 慰。然而补偿的愿望在轻蔑嘲讽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想求得妻子的宽恕却不知道 自己错在哪里。他的知罪,只是为了使妻子忽略他的罪过;他的补偿,只是为了换 取安慰;他的自以为真诚,实则正是最大的虚伪!沮丧使孙文波思维短路,在短暂 的无言沉默过后,他听到了电话的忙音。 一个月后,报社附近餐馆的一张靠窗方桌的对面,坐了孙文波的女儿李雪梅。 孙文波面对女儿李雪梅“你就是父亲”的反问,沉默了良久。 他说:“对,我就是父亲。”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