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李雪梅辞别孙文波回到旅馆。路上她还在犹豫该如何对母亲说,但她见到母亲 时面对母亲对她何去何从的询问,她脱口而出:“我决定留下来,留在这个城市。” “这真是你的决定?”李芳问李雪梅,眼睛直视着女儿。 李雪梅眼睛望着别处,但声音平稳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她看到母亲的眼睛闪过 一丝惊恐,这使她犹豫了一下。李雪梅原本不想对自己的决定作任何解释,然而, 因母亲的惊恐而犹豫之后,她心烦意乱起来。李雪梅说:“对我来说,我留在这个 城市,是因为我在哪里都一样。 家乡的城市我已经呆够了,我想换一个环境。我不是在你和他之间作选择,不 是说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要你带我来了这个城市。我决定留下来,是因为这个城市对 我而言是陌生的。我只是选择了陌生。所以,你不必为我离开你伤心。而且,他还 说要送我去读书的。“ “送你去读书?” “他是这么说的,可是被我拒绝了。我不想再读书,我想独立,我已经十八岁 了,我不想再依附于你们谁。所以,我说如果他能帮我找份工作我会感谢他的。” 女儿的话令李芳倍感惊讶,她突然觉得面前的女儿是在她的对面,她和她之间 存在着难以拉近的距离。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却或许早已隐伏,只不过在现在被女 儿的话所引发而凸显出来。李芳想:她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并不了解她。一种无可 奈何的情绪使李芳的语气变得温柔而虚弱:“他答应你了?” “他答应了。没有犹豫,没有询问,就答应了——他或许太珍惜这次帮助我的 机会,害怕一点的犹豫就会使我收回我的请求。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学生在寻呼台工 作,如果我愿意,他马上和他联系。” “寻呼台?他的学生?”,刚才的情绪还没有缓解,李芳思维混乱,她在思考 因为女儿的执拗便来到这个城市是不是荒唐,十七年后的今天女儿的离去是不是当 年孙文波出走时就种下的因果;受同时的另一种意识支配,李芳似乎是在无意中提 出了这个询问。 李雪梅发现了母亲的失神:母亲的询问恰恰展现给自己她的漫不经心。然而李 雪梅不想介意:介意母亲会使她进入母亲的心境,而她正极力避免那种失神的若有 所思。于是,李雪梅仍然回答了母亲并不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的学生叫一个 奇怪的名字,叫——麦田?对,就是叫麦田。我想麦田可能是那个人的笔名,那人 是个业余作者,经常向报社投稿,便和他认识了,所以他称那人是他的学生。” 李雪梅的口气不冷不热,李芳感到女儿正将一股冷气包围在自己身上。房间里 很冷。李芳想劝说女儿跟她回去,但转念发现自己无力这样做。女儿的决定令她惊 慌。她的惊慌不只是因为女儿的选择,还更因为女儿选择背后的决绝。很显然,李 雪梅只是将她与他谈判的结果通知了自己,而并不是向自己征求意见。 李芳说:“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我是你的母亲,我需要你在我的身边。”李 芳的语气是软弱的,但仍然引起了李雪梅的反问:“在你的身边?!现在你要我在 你身边了?我长这么大,你让我在你身边呆过几天?从我记事时起,我就被你送到 姨妈家,送到外公家,送到所有能送到的亲戚家里去,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我的 母亲,你在哪里?我的过去,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你能 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离开你,他抛弃了你而你们抛弃了我,我是你们的 什么?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我不是,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一个累赘,一个不 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累赘!” 李雪梅在激动当中说完这番话,激动使她不能自抑。在激动中,她有意识到自 己的话会刺伤母亲到什么程度,她想斟酌用辞,可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李芳感到一种震惊:女儿超乎她的想象,她的话势如破竹,一直摧毁到她用想 象设置的一道道防线:她曾想,女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她会爱自己的,尽管她给予 女儿的爱少到连她也为之心痛的地步。然而,她的想象蒙蔽了自己,却未使女儿忘 记她曾有过的经历:有一种想像起因于对自我之罪的回避,这种想象的糟糕之处在 于,受罪一方往往会将它撕得支离破碎。 李芳本能地防守道:“我有我的苦处,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这样说,我很伤 心。”说着,李芳眼睛闪烁起来,房间墙壁上的灯光暗淡,李雪梅还是看见了李芳 的脸上淌下的眼泪。 李雪梅想:她使一个成熟的女人流泪,她摧垮了一个女人看似坚强的外表。一 种兴奋感在她心头掠过,但只是在一刹那间掠过之后李雪梅便又心痛起来。一大一 小两个女人,从遥远的城市来到这间旅馆,为了一个数年前弃他们于不顾的男人在 数年后的今天的一声召唤,而她使她在这个时间哭了起来。两个人在哭而不知道伤 从何来。是谁使他们彼此伤害?是那个男人父亲,还是她们自己?或是其它的我也 不知道的原因? 李雪梅说:“对不起,妈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