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二天上午,李雪梅送走了母亲,回到旅馆,给孙文波打了电话。 电话中孙文波说,他的学生麦田已经答应帮忙,今天十一点半报社下班前麦田 会来领李雪梅去寻呼台面试。 李雪梅看了看表,时间还来得及,便按孙文波指引的路线徒步而行。李雪梅喜 欢陌生的环境,是喜欢环境对于她的陌生,而她却想对这个即将开始的新的生活环 境更多一些了解,掌握越多越好,而环境掌握她则越少越好。她的安全感建立在掌 握和防守之间。 这时,李雪梅来到了街上,从熙熙攘攘的街上观察这个城市,李雪梅没有发现 与家乡城市有什么大的不同。楼路车人,构成了城市的基本外观,文化的一致性通 过交流得以实现,同时个性化渐致泯失。新的城市没有使李雪梅感到陌生,但也没 有使她感到熟悉。唯一陌生的是人,这或许才是李雪梅留下来的原因。然而,人的 陌生会向她敞开一个桃源呢还是一个幽深之洞?这个问题使李雪梅感到浮躁。 李雪梅继续往前走。这时她想到了她的刚刚认识的父亲。心底里,她并未接受 这个人是她的另一个来源,虽然第一次见面即感到他带来的那种熟悉气味,可是认 他作父似乎有些荒唐,而她更乐意把他当作一个与自己颇有渊源的男人。想到这里, 李雪梅的浮躁里又添了一种羞惭和恨意:初次见面,自己竟然请他帮助自己,而自 己又不愿承认他有帮助自己的义务。事实上,李雪梅习惯于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因为, 帮助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甚至嘲讽。而现在,她正走向她亲口索要来的那个帮助! 在拒绝帮助傲然独行中,李雪梅是一个孤独者。她不否认这一点,但紧接着她 开始思考什么是孤独。对她来说,孤独是一个不带情绪色彩的词。孤独只是自己选 择的一种存在方式,是自主选择的而不带有自怜或者自傲的成分。然而,这个词被 媚俗者所使用因而沾染了媚俗的色彩,媚俗者用它标榜自己的时尚之酷,从而排挤 了真正孤独者的孤独的位置,于是孤独者更加孤独。接下来,李雪梅为自己的孤独 思考而脸红。真正的孤独者是不知道什么是孤独的人,他不会思考什么是孤独,因 为他就在孤独之中。正如悟道的人不再求道,而茫然的人才会思考。 李雪梅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弄得烦乱起来。为了制止思想,她加快了脚步。 再次经过报社附近的那个餐馆时,李雪梅在行走中瞥了一眼昨天傍晚她们坐过 的那个靠窗位置。那个位置此时换坐了一男一女,年岁比她大些,女的手放在桌面 上,手背上搭着另一只手:是那男的身体前俯伸过来的。太阳快要升到了中天,阳 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而餐馆的深处则一片幽暗。看得出来,这是 一对相交未久的恋人。 在报社围栏的外面,一棵枫树下,李雪梅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额头勒 一条黄带,全身素白,装束颇似电影中的日本武士。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年轻人, 他们的中间,脚底下,铺展着一面陈旧的红布,红布上面用砖块压着一张黄纸的四 角,上面写着几个想讲究书法却没讲究好的黑字。 李雪梅有些好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察他们。白衣黄带人滔滔不绝,对那年 轻人说了一些话,李雪梅隐隐约约听见了其中几句,似乎是“要防早防,不然大凶” 之类。接着,那个年轻人转身离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条香烟回来,听从那 人的吩咐,拆开来取出一盒,交与了那人,又取出一盒放在了那人支在树下的自行 车后架上。一切办妥了,脸涨红着再站在那人跟前。 白衣黄带人已经点燃了一颗香烟叼在嘴里,回头看了一眼自行车,立时脸色顿 变,大声说:“我说怎样,你看看你放在了哪儿?!”年轻人惊得一跳,不知所措。 那人又说:“还不去放在车座上!”年轻人赶忙照着去做了。 李雪梅终于看明白了些,原来他们是在算命。李雪梅奇怪的是,那年轻人脸色 白净,看上去不像没有文化的人,为什么竟会这样听从算命人的摆布? 李雪梅想:一个人,能够为另一个人预测命运吗?算命人与其说是为别人算命, 不如说是对别人的思想强行垄断。算命人的口气是严肃的,他为什么那么严肃?因 为不如此就不足以吓倒对方。严肃:把自己摆在权威地位的有效方式,潜在的心理 是使人听命于他。由此,严肃的背后,往往隐藏了严肃人的私人目的。严肃的人是 虚伪的人。严肃的人是虚弱的人。严肃的人是自以为是的人。李雪梅进一步想:算 命人还是一种文化的奴隶。他们是掌握了一种文化,一种研究人生并以神秘为其特 征的文化。他们是在学习了那种文化之后才具有了为人算命的本领的。在未学习之 前,他们不会算命,因而他们的算命只不过是那种文化的算命。推溯其源,文化之 根乃是一个个人的对于世界和人生的认识,然后,那个个人的认识传播开来,成为 一群人的共识,并继续传播,才成为一种文化。这时候,一个原本个人的思想成为 了一种庞大的势力,其威慑的力量为后来者所惊惧。是故,学习文化必须超越文化, 而超越的也不过是一个个人而已。算命的人自以为是,以为知道了真理并用他的真 理恐吓那个年轻人,其目的想必是为了那一条香烟。而那个年轻人,或许是因为思 想的茫然才来求助于算命人的吗?却没想到求助的竟是一个文化的奴隶,一个连自 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 李雪梅带着一个疑问离开了这两个人,向报社的大门走去。 “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会思想茫然到去求助于一个算命人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