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在草地上。李雪梅并腿折膝而坐,张麦田盘腿坐在她的对面。 张麦田于是讲起了他名字的故事。他说:我叫麦田,因为我是在麦田出生的。 那是在廿二年前的一个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在土地里睡了不知多久,但是终 于醒来了。我醒来以后环顾四周一片黑暗,感觉很憋闷,于是我伸了伸腰腿,没想 便破土而出了。外面的世界很新鲜,并且田野广茂而旷远。我感到有点冷并且有点 孤单。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我想叫别人知道我是谁,我想叫大家意识到我 的存在。于是我手脚并用爬呀爬的,终于爬到了一个女人的床前。就在这时我犹豫 了,因为那间屋子对我来说很陌生,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欢迎。 但是,正在我犹豫之时我听到了来自床上的一声呼唤,随后我便被抱在了一个女人 的怀里。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发自那女人身上的乳香味儿。那香味令人陶 醉。我坚忍不拔地爬行了那么一长段孤独的路,一路上我默不作声。可是就在那时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想,在廿二年前的那个清早,在那个陌生却又意外感到熟悉 的女人的怀里,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哭。但我听见那女子说,宏昌,宏昌,好 宝宝,不哭,不哭……宏昌?她在叫谁?在叫我吗?宏昌是谁?我是谁?我慌乱起 来。我说,妈妈,我不叫宏昌,我叫麦田,我是从麦田出生的。 李雪梅专注地听完张麦田的讲述,意识到自己被他的故事所吸引。他的故事留 下了明显的虚构痕迹,却提供了更大的真实空间给她。她有所警觉却无法拒绝。她 生来第一次任凭另一个人的引领进入共同的精神世界。自己瞬间的重大变化来得突 然因而短时间找不到判断的标准。李雪梅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松弛,却不知道该 对松弛作何反应。于是,最终她感到了慌乱。 张麦田讲完在他的心里保存了多年的这个故事,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按他预 料的,听完他这个荒诞不经故事对方想必会是嘴角下撇的嘲讽与不屑,这是数千年 前鹏鸟已经面对过的尴尬。在轻与重两者之间,选择重要容易得多,而嘲讽轻也容 易得多!他之所以保留这个故事多年而不轻言与人,或许正因为它里面包含了太多 轻的因素。然而,对面的女孩他才刚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便将它全盘脱出,是什 么原因使他变得这样坦率?而且,对方对于他的虚构的投入使他抒发之后的兴奋感 得以延续,听完之后她的默然神情使他重视了自己刚才的讲述,并再次重温了自己 的故事。 这次重温引发了张麦田新的思索。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在我很小的时 候,有一次我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从哪里来的?从麦田里。你是从麦田里出生 的。母亲笑着告诉我。当时,我从未想过甚至不能想象一个生命竟然是从另一个生 命的身体分娩而出,因而轻信了母亲的话。现在想来,母亲的脸上一定还带有那时 的我不易觉察的脸红。正是因为母亲对于生的羞涩导致了那个幻想延续了我的整个 童年。于是,我曾经认真地面对过土地,并反复设想我究竟是如何从那里出生的。 到后来,我明白了自己的来源,也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回避我的提问的原因。可是, 我没有张扬我的发现,而是将它作为童年最重要的记忆保存下来。我越来越搞不明 白,母亲和麦田,哪个是我真正的来源?我是生于身体,还是生于土地?事实上, 在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后者。就是说,事实和幻想,我更乐于选择幻想;肯定和 否定,我更乐于选择否定。” 说到这里,张麦田停了下来,观察李雪梅的反应。李雪梅似乎没有厌倦,还在 认真听讲,张麦田于是又继续说下去。 “母亲生下了我,我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个事实如果我回避是我的不孝。 我尊重这个事实并且一如既往地爱戴我的母亲。但是原来的宏昌那个名字我不喜欢, 甚至有点反感。 如果说名字是一个生命的重要代码,那么我希望这个重要的代码由我来选择。 我从童年麦田的幻想中升华出麦田是一种蓬勃生命力和精神自由空间的意思,因而, 我更加喜欢麦田这个名字。有一本书名叫《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喜欢这个书名, 我乐于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李雪梅心想:张麦田的话正在塑造她心目中另一种男人的形象。坐在她对面的 张麦田语气温和,叙述平稳而不张扬。他年龄上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却散发着成熟 男人温缓的气质同时又不缺少生命的新鲜跃动。温缓的谈吐来自他内心的节制。什 么原因使他拥有这种节制?一个人内心的节制想必来自于他的磨难经历。是经历过 了磨难才会在心里树立起几面矛盾的镜子,咀嚼思考以便使之更趋成熟。李雪梅想 到了他,也想到了自己,逐渐地,她感到,她正在退入到自己的体内,并在自己的 身体里用一种近乎温暖的目光扫描张麦田。她看见他说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奇怪的 不是一个思想者释然的笑却又是那种孩子式的忘乎所以的笑。仿佛,刚才那番话不 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而是他聆听了那一种声音之后抱以真诚和坦然。李雪梅为张 麦田的笑所感染,像久居冬天的玫瑰感到了春天温暖气息的临近。一个男人,甚至 刚刚认识的陌生男人以令人意外的坦白相待,使李雪梅感到了久违了的放松。 而在张麦田这方面,外表的坦诚与简单是以紧张来支撑的。或许是,他在瞬间 里是完全真诚的,李雪梅那里所感到的坦诚正是他以紧张把那一个瞬间延展到了谈 话的整个过程。张麦田为什么这样做?为了改变李雪梅对自己的轻蔑态度?为了获 取李雪梅乖张性格背后的特别经历?或者,为了给李雪梅以温暖?他张麦田真有这 么高尚对一个女孩而没有自私的目的?张麦田问自己。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答案: 李雪梅和他有某种共同之处。他的心里有一种冷。李雪梅也有一种冷。冷使他们容 易地逼近真实,也容易地为真实所伤。 张麦田说:“实际上我很矛盾,或者说处在一种混乱之中。我的写作使我不能 不追问存在的意义。我可以通过骄蛮的方式争得母亲的同情获得名字的选择权,却 不可能用同一种方式寻找到它。对于存在之意义这个问题在当今为越来越多人忽略, 可是我关心它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说,我之所以写作正是因为写作能够帮助我 完成这个问题的思索。我不想庸庸碌碌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为了更好的活着? 什么是更好?为了父母?为了国家和人民?为了理想?所有外在的对于存在的解释 都不能令我满意,其实对于本原的问题谁给出的答案是永恒的标准?谁都可以对自 己的存在诠释意义,没有一种意义不是合理的。我的困惑想必来自于我根本就做不 出解释。每当我想这些的时候,我就感到了那种混乱。我面对着许许多多的标准, 观点,新词语,新潮流……却像面对着一片荒野。头脑里一片空白。我的混乱正来 自于我的空白。记得一次与孙老师谈话时,我提到了这个问题。这种问题在他们那 个时代是没有的,他们的时代为一种统一的思想所引领,人们无须思考这方面的问 题,因而没有这种困惑。当时我说,如果真有那么一种强大的力量引领我的思想使 我无困惑之忧,我宁愿回去那个时代服从那种引领。” 李雪梅说:“看来你有一种宗教情结。” “宗教情结?或许是吧。当一个人无助之极的时候信仰自己就是他的归宿。我 是我的宗教。然而我的宗教没有使我的心灵宁静,反而使我在混乱中分裂,分裂成 多个自我。现在我在你的面前,说着这样的话。在另一时另一地我又在扮演另一种 角色。在不同分裂的自我的空隙,我像狗一样的喘息,每到夜晚降临,我一个人的 时候,冷便席卷全身。有时候,我会被这种感觉折磨得不能入睡,甚至想大叫和砸 东西。” 张麦田说完,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像平时一样感到瞬间的存在,没有同时的另 外之思。 他被自己的思想所裹挟,像一团精神之雾。但很快地,雾被他腰间的寻呼机的 突然鸣响驱散了,事实上,也正是寻呼机的响声中断了他的说话。 张麦田取出寻呼机,上面写着:网上呼:互联网w 女士: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把 握沉重,面前的轻盈才是你应该捉住的。 张麦田看毕,见李雪梅有探问之意。顺手把寻呼机递给她,并解释说:几个月 前便经常接收到类似的信息,是谁通过互联网发出的,内容和人都神神秘秘,问台 里的人,都说不知道。 李雪梅不知道张麦田为什么给自己他的寻呼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出 手去接过来。但她接了过来并翻看了上面的内容。 上面却写着:刘平平:我已回台,找我有何事?请速来话务部。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