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张麦田的母亲是张麦田的一个痛苦记忆。他的母亲是他一家的主人。正如一部 名叫《强权女人》的印度影片中描述的,她几乎是那样一个强权女人。她爱张麦田 和全家,以至于把她的爱密布在家庭生活的角角落落。张麦田的一行一动,皆在她 的掌握之中。她爱他们,并且强迫他们接受她的爱。她说,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而她不知道他们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张麦田反抗地说:“妈妈,您并不了解我。虽然我是您的儿子,可我更是一个 独立于您之外的自由的人。您叫我这样做,叫我那样做,您从来不问我的意愿如何。 您的命令总是想当然的正确,而有的时候,您却并不十分清楚你为什么要下那样的 命令和那道命令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正在有许多人按照那命令的要求从事。 比如说,您叫我放弃写作。您从未曾问过我为什么在一日辛苦工作后还要坚持写作。 您从没有问过。您只是下达命令。可是,您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下达那样的命令吗? 您知道,您以为自己是知道的。我告诉您,因为您的周围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他们 都像对方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生活而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生活?”母亲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 多,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吃不愁穿不愁,将来好歹给 我娶个媳妇回来,就万事大吉了。我不知道你还不知足什么?” 张麦田知道,母亲并未听进他的话,而他因为母亲的话触不到他心中的热奋而 感到在他和母亲之间,存在了一种冷的隔膜。 他说:“妈妈,我虽是您的儿子,可是作为您的儿子,您并不了解他。” “不了解?”张麦田的这句话使母亲仰起了骄傲的头,“我不了解谁了解,你 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知子莫若母!” 他听了,喜出望外,说:“这么说,您知道?” “不就是你太好强,凡事想做大,好高骛远!”母亲肯定地说。 或许母亲真的理解了张麦田,而只是她的表达影响了她真实意思的说明。或许, 误解造成的原因之一,即是两个人都坚持认为理解了对方。张麦田感到自己被母亲 拽住了一条尾巴,便被称作是一根绳子。他有些沮丧地说道:“理解一个人是很难 的。您若理解我,就得研究我。” 张麦田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母亲说,莫若说自言自语。但是,话既出口,被母亲 听到了,母亲说:“研究?研究个屁!你别以为在外头跑了两年就有能耐了,再大 你能大过我去?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张麦田无力再继续进行这种回环往复永无结果的谈话。最终只能寡然无言。 他感到:他面对的母亲,与其说是自己的母亲,不如说是另一种强大的势力。 母亲所说的话,与其说是母亲她自己说的,不如说她是一个代言人而她只是被那种 势力所借用。母亲只是在生活,而她不会问自己为什么生活。因为这个问题在母亲 看来是没有疑问的。“为什么? 为了你们!“张麦田想,母亲肯定是这样想的。母亲的答案高尚但并未使他感 动。张麦田没有感动,而是在那一刻他感到某种震动。震动:对于一种存在的突然 显现而产生的无情绪色彩的内心强烈反应。 母亲日复一日地操劳,失业后在商场租赁了三节柜台,冬天里脸上冻了疮手上 冻了裂口。她操持这全家那么辛苦,奇怪的,张麦田并未感到自己多么心疼母亲。 他的心真的这么硬这么冷?张麦田不知道答案,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状态很糟糕 并为这种状态而感到难过。张麦田是爱自己的母亲的。可是这种爱与他童年的爱却 有所不同。莫非是他成熟了而成熟之爱就是这种不冷不热之爱? 另一方面,张麦田回忆起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是母亲强权统治下的男人。 父亲爱母亲,因而处处容忍母亲。在张麦田看来,父亲的容忍是一种懦弱。然而在 另一时,他又从父亲那里体会到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爱之深。作为家庭中后继男人 角色的张麦田,他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父亲的影响:对女人的爱的方式。同时地, 母亲的近于暴戾的对于父亲的态度,又使他逐渐增长了一种存在于潜意识之中的对 女人的畏惧。 张麦田的家庭处在这么一种矛盾和谐之中。他在其中长大并感染了他无力抗拒 的一切。 现在,他正在面临情感触媒如花粉四处飘散的季节,一方面,他感到了并为之 欣喜,另一方面,对于未来的感情,他却也正在心里产生着一种隐隐的忧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