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这天晚上张麦田去李雪梅的宿舍看她。她不在。张麦田回到自己宿舍,门插着, 灯开着,窗帘拉着。拍门,叫段林山,段林山在屋内盘问了半日,又磨蹭了半日才 来开门。却把在门口不让张麦田进去。张麦田从段林山臂弯望过去看见一个瘦女孩 光腿并膝坐在他的床边,上身披着段林山的那件深蓝色西服。 段林山说:“麦田哥,我的好哥哥,帮兄弟这个忙,憋了好长日子了,好歹让 我放了吧。今晚你另找个地儿行不行?求你了,好麦田。” 段林山一副猴急相,一直作揖不迭。张麦田叫段林山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转 身走的时候又看了那女孩一眼:女孩仍端坐不动,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张麦田说:“你们别在我床上,听见没有,我说你听见没有?我嫌你们脏。” 段林山巴不得他走,催促说:“快走吧我的麦田哥,我们不在你床上,我们在你床 上干吗?!”一边说,一边早把门哐地关上了。 张麦田抱着被子,站在黑影里,一时觉得有点孤单,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兀自 愣了一会儿,宿舍里灯已经关了,暂时没了动静,他觉得自己这样站着,有点无聊, 想了想,便抱了被子朝楼上会议室来。 在离办公楼不远的路上,他看见楼下草地上凉亭边灯影里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正是他曾经与李雪梅坐过的那个位置。他走近了并留意那人是谁。凉亭附近没有灯 光,然而那里的黑夜并不是真正的黑夜。他走进了听见一声轻轻呼唤。他听出了是 李雪梅的声音。 他走了过去,听见她问自己怎么抱了一个被子。他说,他同宿舍的机务部段林 山的朋友来了,要借宿,所以他去到会议室睡。李雪梅示意他坐下来。他放下被子 在草地上,背靠被子坐下来,一时感到很惬意。在李雪梅面前他感到一种特殊的疲 累。李雪梅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从他的身体姿势看,那是一种想振作却不能振作的 松弛。 李雪梅说:“你在想什么?” “疼痛。我乐于见你在疼痛中经受折磨,而不想以死亡来结束疼痛。” 这句话突然降临在他脑海里。他似乎是沉吟着说了出来实则并未经过思考。然 而却令李雪梅感到震动。一句古怪的话突然从面前这个疲累的口中窜出,李雪梅似 乎看见了他身体中的黑夜。一种城市里再难见到的真正的黑夜存在于这个人的体内。 这句话使李雪梅感到自己像一艘泊岸之船被用力推了一把,离岸向茫茫黑夜飘悠远 去。岸上的黑夜让她感到陌生,那是一种似乎不可探知的隐秘。隐秘对她来说意味 着潜伏的危险,同时,激起了她同样也是隐秘的一种兴奋感。她想知道他想了什么, 于是她问了然而最终却被不曾料及的轻微恐惧所主导。 李雪梅说:“你是一个魔鬼。” 她听到了他的反应。她的反应是激烈的,虽然被压制了但仍使他感到了激烈的 程度。他的懒散状态再次使他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同样的如他曾对刘平平所说,这 句话又是不期而至。 “我是一个魔鬼?”她的反应使他回味起了自己的话并开始重视它。“疼痛? 我为什么偏偏对这个词情有独钟?这句话是恶毒的,我真有这么恶毒?恶毒,难道 是我内心真实的一面而只是平时被我的理智所压制,以至于连我也认不清楚自己?” 张麦田于是处在一种复杂的心理氛围中。对于李雪梅的认定他并未否认和辩解。 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最初的一瞬间,他心情是亢奋的。然而转即他便反问自己,恶毒, 真是他的一种真实?可是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过用这个字眼分析自己。也许,认识 自我往往需要别人才能实现,而单凭自己却往往会被自己蒙蔽。人的潜意识中或许 有某种自我保护意识,这种意识力图把自己塑造成完美而使人忘记自己的丑恶。如 果恶毒真的是自己的真实,今天,由李雪梅帮助终于认识到了(尽管,李雪梅并未 意识到对他的帮助),他最终感到了一种喜悦。当然,喜悦的同时还伴有一种隐忧。 无论如何,恶毒不是他想要的,起码不是他想要的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他心里清楚,如果这种认定在李雪梅心中挥之不去,那么她对他的态度肯定会 受此影响而变得更加微妙。他想叫那句话成为没有发生过的过去,以便消除她现在 正在增长的对他的紧张感。 但是话既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在这个时候与其力图挽回,倒不如顺应其势。 于是,他微笑起来,并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我是一个魔鬼。” 谈话接着进行下去。 张麦田想,自己这么容易引起她的紧张,另一方面或许因为她把自己放在了对 立面,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她对男人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和敌意,这一点他已有所觉 察。他想淡化自己的男人角色,以便使她放松对自己的警惕。于是他说:“我有一 种感觉:我是女人。或者说,面对男人我是一个女人,而面对女人时我分辨不清自 己的性别。 “记得小时候,大概在小学三年级吧,一次课间,一个男同学从背后抱住我: 他是一个很强壮的男生,经常欺负小同学,我很怕他。那时他勒住我的脖子想开玩 笑或者戏弄我。情急之中,我一弯腰把他从背后由上往下摔在我面前的地上。他被 弱小突然反抗并打败,我想他一定恼羞成怒。我是趁他不注意在那一瞬间把他打败 的,而他再次爬起来就会重新变成强者并会更加强大。于是,我在他摔地那一刻便 开始逃跑了。他爬起来,在背后追赶我。我拼命地跑,直到气喘吁吁仍不敢停下来。 但是渐渐地,他追我跑似乎变成了一种戏剧性的场面:整个操场的喧闹声平息下来, 空静中只有我跑他追。我们像在舞台上表演,剧情表达的是一种飞升天空的意义。 我的逃跑使我陶醉。而他似乎也进入了剧情,在背后啊啊啊啊地叫喊:我是他的媳 妇,他在追他的媳妇!我由之而感到甜美,甚至感动到了一种悲怆情绪的产生。在 我被认同女人角色的时候,我会有这种感觉。我常常会以这种感觉面对男人,所以 常常感到自己的弱小和纤敏。而面对女人的时候,性别感便会失踪。所以和男人在 一起我常拘谨不安,反而不如和女人一起时更从容不迫。” 他说完,稍停了一下,突然笑着问:“你说,我是不是变态?”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沉浸在一种温柔的情绪中。 她说:“你不是变态,但你是一个女人。” 接着,“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不好: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一个女人。我 把你当成我的妹妹。”她不象是开玩笑。自己被认真看作女人这还是第一次,他感 到突然,尽管他的自我性别分析也并非全是笑谈。 他说:“可是,那毕竟只是我的心理感觉,你这样的肯定会使我更加感觉错位。 我到底是一个健康人。” 她依然坚持:“你是女人,你是!不管你怎样解释,我都会这么认为。” 她的坚持最终使他笑了起来。 她说:“比你更早,五岁的时候,一个男人来我家里,趁我妈妈不在场——那 是在客厅里——他把我抱起来,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那个动作令我恶心。我穿 着一双硬硬的小红皮鞋,我推开他的脸开始狠劲儿地踢他。他被我踢疼了肚子,恼 羞成怒腾出一只手来掴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把我撂在地上。我不近情理,而他更有 一种阴暗心理:背地里做坏事,转脸却装作若无其事,而事实上他一定还为刚才的 事耿耿于怀,忐忑不安。这时候妈妈到客厅来了,他同妈妈说话把我晾在一边,当 时,妈妈不知道我被他打,我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偷偷地感到了一种甜蜜。你或许 可以理解,在以后我还希望再被他打,被打一度成了我的一种渴望。 “后来,我被送到了亲戚家,在我所有能去的亲戚家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在 那么多不同的城市,远离我的母亲,没有真正属于我的家,整个童年我寄人篱下。 在这种生活中我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具有了讨人喜欢的本事。我想叫谁喜欢我,谁 就会喜欢我。可是,最经常的情况是我故意惹人讨厌。我故意摔坏东西,不听教训, 反驳,使脾气。有一次,那是在外公家,他被我惹火了,把我关在地窖里,一关就 是十三个小时,在那十三个小时里,我失去了对一切人的信任。地窖里有许多老鼠, 有一只从我脚面跑过,我说,小老鼠,你别跑,我是你的朋友,你跟我说话,我不 会伤害你的。他们伤害你,我决不会的。地窖里黑极了,我很害怕,但是我不怕老 鼠,它们是我的朋友。” 她并未因自己的回忆而忧郁,或许他没有看出来。或许因为黑夜的缘故,尽管 黑夜并不是真正的黑夜。他忽略了她的表情,而听出了她的激动。认识她后不久, 他即感到了她乖张背后的隐痛。然而,他的隐约感觉成为女孩口中的事实之后,他 还是感到了震动。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震动。接下来,似乎为了作为回报: 他占有了她的隐秘,而他也要把自己的隐秘给她占有,以求得某种平衡。他讲起了 他的一段经历。 “那天傍晚,天正在黑下来,我坐在茗畅园草地边的路沿上,写作一个小说的 片断。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停下来。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是一个中年人, 语气和善。或许我的专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挨着我坐下来。一个陌生男人蓦地靠 近我使我感到不安。但他随后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说,小伙子,你有点虚弱。 而后他又和我谈了几句,接着刚才的话,他说:恕我直言,是肾虚。问我是不是? 我警觉地问他怎么知道。因为我自感对异性缺少冲动,不像我同宿舍的段林山。他 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而问我勃起的次数和是否经常手淫。 甚至手淫时的姿势是坐卧还是站立,是面壁还是其他。我没有回答。他便解释 说,他是附近陶塑集团的工程师,业余修炼气功。和我谈话时听出我的中气不足, 又见我诚恳端正,愿意帮助我。我告诉他一些情况,他说我病得不轻,要治早治。 并安慰我不要着急,他曾遇见过几例这样的病症,年岁也都和我相仿,经他的气功 治疗最后都治好了。他说:你放心,今天我们算是有缘分,我为你治疗完全是义务 的,只要你有信心好起来。这个人引起了我的探秘欲望。我同意跟他走。走了一段 路,他突然问我我的住处还有多远。我本来以为他是带我到他的家里,经他一问, 才想到他怎么会带一个陌生人到他的家里呢?但我不愿意叫他知道我的误解,于是 说我的宿舍还有一个同事,恐怕不太方便。他想了一下说,那么就去他的办公室吧。 在进厂门口的时候,他贴在我的耳边说,门卫若问我,就说是他的侄子。他没有解 释原因,我也没有问。 我开始发觉他有点诡秘,走起路来有股女人气。我有所警觉但还是跟他走了进 去。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楼道里空空静静,在三楼的拐角,他示意我去卫生间。洗 完了以后他在门口等我,然后领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不开灯,关门时也轻悄悄的。 门外楼道里有人经过,他立在门后听了听,说最后一个值班的也走了。回头叫我躺 在沙发上,脱掉衣服。他搬来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开始为我按摩。过了一会 儿他嘴凑在我的耳边问我是不是好点。他的过分亲密令我反感。我勉强点点头,他 又继续做,一边说:关键是你要树立信心,你要相信师傅,师傅会为你治好的。气 功我了解些,而他似乎只是为我做的物理按摩,我有些疑虑。后来他脱掉自己的裤 子,叫我摸他的。说那叫比较疗法。而后他说他家来了客人,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他和妻子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一起了。再后来他叫我抱紧他,我没有动他便抱紧了我, 然后他站起来开始拖地。在分手前他不再说话,似乎觉得很无聊。分手时他给了我 名片,告诉我可以再找他,但是被我弄丢了。 “在那个过程里,我有意识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随波逐流而不加推避的 角色。我深入到了那个工程师公开面孔的背后,但却没有得到什么。我象是一只蝴 蝶,被一种隐秘的花香所引诱,飞进去,明知头顶有张虫网张网等候,仍然飞进去, 然后轻巧地躲过网的捕捉。我只能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有时候,我强迫自己为自 己的行为寻找意义,可是我发现很多时候我是身不由己的。” 她听完他的叙述,过程中她感到某处的恶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对自己说这 些,想到这个她的一个感觉强烈起来。她想起了曾经见过的算命人和那个年轻人, 她疑心那个年轻人是否就是他。刚才的温柔情绪已不复见,此刻她只感到一股冷意, 和随之而来的茫然。 她说:“你是个魔鬼!” 说完,接着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你的确是一个魔鬼!”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