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请让我回到那个魔鬼的夜晚。 那天晚上,李雪梅高声地重复说,张麦田的确是个魔鬼。她之所以高声地重复, 因为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或者不如说,他的漠然使她感到,他对自己无动于衷。 这不能不使她愤怒。她用那样恶毒的话刺激他,并且重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强调, 而他却一次比一次漠然。他不加反驳,甚至还笑得出来?!尤其关于工程师那一段, 她认为,他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把她当作了一个物,一个触媒(是她的存在使他 想起了那些事),一个没有性别的听众。他不重视她而是沉浸在他自己的回忆中。 尽管,她不否认他的坦白,但也可以说正是他的坦白令她愤怒。愤怒的结果,使她 的征服欲望再次强烈。 “我要打败他!这个冷漠的人!我要粉碎这个人虚伪的外表!” 她打定主意,之后便频频在他面前出现。有时,他挟着一叠文件由远及近走来, 走到跟前向她点头微笑,她便用那种习惯性的恶意目光投向微笑着的他。然后,斜 睨他一眼便扬长而去。有时,他在办公楼后的操场打篮球,她也在那里出现,却一 个人带着自己的篮球,拒绝任何人的参与。他和许多人在一起,见她一个人,便走 过来,她却叫他马上走开。他走开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脸上的尴尬神色。却故 意把篮球掷在栏板上,让球反弹回来砸在自己身上。 那时候,她有一种自虐的恶意,同时的,对他的仇恨也愈益加深。球跑开了。 跑得远远的她不得不去追。在众人面前自己追逐球跑是一件丢脸的事。那球从他身 后超越到前面去,仍然没有停下来。最后,还是他帮她捡了回来。他把球放在她的 面前,她却转身便走。走出去了十三步,她听见背后他在叫她。 “你站住……请等一等。” 她站住了,却不回头。 “你是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我不用你帮我捡球!” “我是你的朋友,我帮助你是很自然的事……” “朋友?!”听到这个词,她身体一震,转回身压低了嗓音说:“你再说一遍, 我杀了你!” 他的一个词使她全身瞬间长满了蜗牛的触角,敏感到了极点,紧张到了极点。 她瞬时之间情绪的急剧变化使他注意到朋友这个词。朋友:相互信任,互相理解, 荣辱与共的人。然而,这个词在她那里,想必暗示着异性关系。难怪她的反应这么 强烈。 “对不起,怪我没有说清楚。我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追球,或许她会很尴尬的。 我真的只是想帮助你。”稍停一下,接着:“不说你是孙老师的女儿,我应该帮助 你,单说我的感觉: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做到互相理解。为什么你故意刺伤 我呢?你刺伤我,其实也是在刺伤你自己,这对我们两个谁都不好的。” 他说话时眼睛瞅着地下,语气忧郁而谨慎。象是趟水过河,唯恐不慎再次将石 头踩翻。 看着他的样子,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种怜悯,同时地,她也感到了些微胜利 的喜悦。 她说:“那么好吧。球在那里,你去投篮,投中了,你就平反了。” 他走过去拾起球开始投篮。一边投篮,却一边感到了如芒在背:旁边的李雪梅 轻蔑的眼神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有那么一种情形,卑微感平日里被你的自尊压 抑在心底,却在一种目光下便轻易地浮现出来)。他于是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卑微的 记忆。在这个过程里他连续投了十七次而一次未中,旁边的人便拍手叫起好来。 他默不作声,在准备放弃之前,将最后一个球投掷出去:那球却应声而入。 她又拍手叫好起来:“好了,你胜利了,你平反了。” 他脸色微微泛红,捡起球,依旧放回原处。 他倔强地说:“既然,一次的失败不足以说明我的永远失败,那么,一次的偶 尔成功也不能证明我的永远成功。” 这句话使她感到了震动。他温和的外表下似乎潜藏着一股桀傲的激流,偶然的 奔突而出使她开始怀疑自己征服的必要性:他说的没错,自己经他提醒,的确从他 身上发现了某种对应感。不知何故,蓦地她想起了她的母亲以及她的遥远的家。 她缓和下来,几乎是温柔地:“你猜猜,我家的地板是什么颜色的?” 他听到地板这个词,心中刹那间又闪过了一丝卑微感:他家没有地板,而是水 泥地。短暂的闪念过后,一个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个客厅,客厅内的家具 华贵典雅,而地板则湿润光洁。 “一种暗红色——是枣红。”他脱口而出。 “枣红?!”她的腿一软,险些软倒在地。自己的提问来得突然,连她也莫名 其妙。而他的回答更使她感到震惊。他的直觉能力增加了他在她心中的神秘。为了 进一步证实,她小心翼翼地又问:“那么,我卧室的墙壁呢?” 这一次他稍加思索,说:“应该是一种混合色,紫色吧。” “紫色!”她失口叫出声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