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李雪梅的特立独行不久便引起了全台的注意。 一日,在宿舍里段林山问张麦田,为什么李雪梅谁都不理,却与他打得火热? 段林山使用了火热这个词,令他十分反感。他不想告诉段林山以及任何人关于 她的事。 一方面,他逐渐理解了她怪异行为背后的原因。一方面,为她保守隐私,也为 自己今后与她交往保留了余地。对她,他既想亲近,又感到害怕。他不把她杀他的 话当成戏言,或许因为他的经常性的紧张造成的。在紧张状态下,事情发生的可能 性无限增加,没有什么怪诞的事情不会发生。也或许是他的虚构的习惯使他对这句 话进行了充实想象。而冷静下来分析,她告诉他了她的隐秘,他成了她隐私的占有 者,而他这个占有者是她所不能控制的。那么,她要杀他,理由也渐渐明朗。所以 到后来,他被她杀,简直成了已经存在的事实。在他过马路的时候,她从背后推了 一把而被撞翻在地,血水从他身下肆流而出,他在血水之上漂浮,如一叶断缆之舟, 姿态安详却两眼迷惘。或者,日常饮食随处埋伏着危险,茶杯或盘盏,烈性毒药使 他肚痛而死。这样的场面就是在电影中也经常见到。他不怕死,但是害怕疼痛。不 痛而死无畏,正如无知者无畏。而她的目光使他觉得,与其说她想杀死自己,不如 说她想叫自己在疼痛中。正如他曾两次说过的,不想谁死,可是想谁在疼痛中。莫 非是他的这句话引起了她心中的共鸣?一种潜伏在她心中的邪恶被他所唤醒,正如 农夫救蛇而为蛇所毒杀,东郭救狼反为狼所恐吓?他认真地对待她的那句话,并且 开玩笑地说:你要杀我,就杀了我吧,我不会反抗的。你可以用一把水果刀,插进 我的肚腹,甚至还可以扭动一下,使我疼得更厉害些。他开这种玩笑,使自己陷入 悲惨的境地,而且玩笑那样恶毒,几乎成了对他自己的诅咒:他用这种办法把对方 的恶意变成想象中的现实。潜意识里他希图藉以避免自己受到伤害。为什么他避免 伤害的方式竟是这样?我想或许源于他童年的记忆。童年时候,黑夜里害怕鬼类掐 他的脖子而缩进被窝里。那时他想:躲进被窝里它们就逮不到我了;我看不到它, 因而它也看不到我。那时候紧张就深深烙进了他的记忆之中。而同时地,那时他似 乎已经明白了,弱小实际也是一种强大。若干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面临一种紧张, 他主动帮助她实现她的杀他的目的,而他便扮演了一个弱者的角色。他说,你杀了 我吧,我不会还手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了由被李雪梅所杀而来的莫名其妙 的快乐。然而她说,她不会杀他的,她说:我不会杀你的,我杀你,我还犯法呢。 我用别的方式,折磨你,直到你死。正是这句话使他陷入了阴郁之中,并进而发生 了那些幻想。她会杀自己的。这一点,他并不怀疑。 这时,面对段林山的探问,他怀有了一种复杂的心情。 他说:“李雪梅是我孙老师的女儿,孙老师托我照顾她,我们熟悉些是很自然 的事。不过我告诉你,李雪梅不是一般的女孩,思维极快,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心理 能量。不是谁能轻易理解的。你不要招惹她听见没有。” 段林山说:“我才不会招惹她呢,我不感兴趣!你知道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孙 老师,为什么作为父亲却不来看她吗?” 他有些意外。段林山的话提醒了他。孙老师的确没有来过,而且李雪梅好像也 不打算住回孙老师那去。这一点他怎么没有想到过呢?听口气,段林山似乎知道原 因,便问道:“那么,你知道?” “我也是听说的。李雪梅出生不久她的父母就离婚了,后来过了整整十七年, 直到今天她才见到她的父亲,以前一直跟着她的母亲生活。你想想,她的父亲有什 么脸面照顾她呢!就是照顾她,她能够接受吗?”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原以为自己是最知情者,并以此而安妥,却没 想还不如段林山所知更多。他有些惭愧地问道。 “是一位穿红皮鞋的女士告诉我的。在这方面她无所不知。而且,”段林山继 续说:“那天你孙老师是来过的,但是闹得全台沸沸扬扬。” “沸沸扬扬?”他越发糊涂了。“快说是怎么回事?全台都知道了,怎么偏我 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天你和石经理去了外县,出发前你不是还告诉我你可能晚 些回来吗?那是在晚上九点来钟,你孙老师来了,要拉李雪梅跟他回去——听说是 李雪梅前脚到台里,他后脚便跟来的——李雪梅死活不回去,在楼道里又跳又哭, 因为是晚上,经她那么一闹,都出来看,可不就沸沸扬扬了?后来刘主任去拉劝她, 她还打了刘主任,不信你去看看,刘主任的胳膊没准儿还抬不起来呢。” 他听了,闷起来。抽出一根烟,点燃了,吸了两口,又丢在地上,脚三碾两碾, 烟就扁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事情都过去多少天了!” “嗨,你还埋怨我?你整日价忙,早晨想起来了,想对你说,你又睡懒觉。我 问你她的事,你还神神秘秘不告诉我,原来知道的还不如我多!” 他便歪在了床上,厌烦起来,说:“行啦行啦,林山你别说了,我累了,要睡 了。” 黑夜再次降临,灯亮着,后来终于灭了,一片漆黑里,他终于在不久以后看清 了窗口那隐隐约约的白光。瞪着眼,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