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她说:“麦田,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随便说说的,你不要太在意。况且,就算 你泛爱,也比不过人家石经理——听说,他和欢欢在一起呢?” 张麦田肘拄膝盖,身体前倾,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突然支起身,又急又气地说: “平平,平日里你调侃我便罢了,我不计较,可是你怎么拿我跟石经理比?人家他 经验老道,真抓实干,我还不至于牛到他那份上吧。这个,平平你是真不知道我, 还是怎的?” 她了解他,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真的了解他。人心难测,谁又能相信谁说的是真 的。但是,经他这样一说,她宁愿相信:自己是了解他的,正如她所了解的。她的 肯定里面,同时还包含着一种感动。感动于他原来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也感动于 在对石经理的认识上,她有他这个知音! 她说:“你是主编,人家也是经理,怎么,和他比你低价了?” 话既出口,她发现了自己的话竟还是那样刻薄,而她明明知道他生气的原因。 果然,他脸涨得通红,她听见他低沉了声音说:“平平,你再说,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看来你心情不好,说个笑话你也当真。” 她说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先笑起来,说:“才刚答应你不说了的。可是事 情重要,我再说一句。” 他不好意思起来,正色道:“你说吧,我还没那么小气吧?” “先告诉你不要生气。有个客户传呼左总,投诉你,正巧是月月接的那个电话, 是她私自扣下了没发。昨天上午接的,今早她才告诉我,还问我怎么办?我想都过 了一天了,就是发出去,将来左总和那人对起来,问我们为什么那条信息拖延了一 天,反而更麻烦,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去主控室把那条电话录音也删掉了, 索性弄了个干净。” 他听了,心里一惊。“投诉?投诉我什么?莫非是上次趁公司降价促销,我在 外县私自抬高售价的事?那也是促销价与市场价之间空当太大,有机可乘。而且, 就是价格抬高了些,也没有超过市场价,客户仍是不吃亏的,应该不至于投诉到公 司总经理这里来……”他一面想,一面感到了一种强加于他的羞惭:他竟成了投诉 的对象,在平平众人面前,真是一件丢脸的事。 “那么,投诉我什么?” “具体内容我们都记不清了。当时我们只说是投诉你,说你的坏话,就急慌了。 你还以为私自扣发寻呼信息是一件小事吗?弄不好罚款开除,都得月月和我担着, 哪还顾得上记什么具体内容?” 他想起了何月,心中莫名的一阵酸楚。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正大正气的 人,并不屑于和一些人并列而居。然而,实则他却是一个连自己也需要别人保护, 替自己承担恶名的人。是他自己的想象欺骗了他!在某时,他或许真实过,在更多 时候,他却连自己也认不清楚。 真实与虚假,瞬间与日常,交相混杂,他看到无数张脸在面前晃动,飞快地忽 来闪去,令他眼花缭乱。一时间,那些脸又叠合在一起,模糊不清,丑陋无比。那 些脸谱,他陌生又熟悉:是的,是他的脸,全部都是!叠合的脸悬停在他眼前的空 中,似乎是他童年时戴过的一个塑料面具,等待他摘取,罩在脸上。他涨红了脸, 挥手扫去,象是扫落茶几上的一个茶杯。咣的一声,茶杯碎了,而那张叠合的怪脸, 仍然顽强地停留在原处。它是一个空无的存在却是有形的为眼所见。他打不碎它, 赶不走它,而它,甚至,开始对他笑了起来。 她看见他脸色通红,突然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麦田,你怎么啦?怪我不好,本来我应该换个时间再告诉你的……” 他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更加难堪起来,说道:“去它的。”说完,忙又说: “管他的什么投诉——多谢你们俩,事情我会处理好的,左总如有问起,凡事我担 待。” “麦田你没事吧?” “没事。有什么事?我烦的不是投诉!” “你心事重。如果觉得不好,就说出来,我们会帮你的。” 他心里苦笑:我被别人投诉你们可以帮我,我被自己投诉谁能帮我呢?满腔的 惆怅终于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说道:“唉,平平,我真的很难过——你说, 我还是我吗……” “怎么不是你?你瞎想什么哪!” “平平,我看见了好多的脸,都是我的脸,你看,它们就在我的眼前,看见了 吗?……”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便又扎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 她看着他,虽然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却感到了他的苦楚,无以排解的苦楚。他 那样子,像一个忏悔者,却不是为了寻求原谅,而似乎是为了把自己沉入在更深的 炼狱中。她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的忏悔心境:向某人忏悔,诉说不得已的苦衷,然而 却引来刻薄的嘲讽:你的忏悔是你的懦弱,只是为了你自己在他人的原谅中忘记曾 经的过失。忏悔是一种人的逃避罪责的方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理解了上帝存 在的理由:上帝是与你不相干的人,因而他可以原谅你的一切。 她不忍继续看他,他使她想到了自己。她也难过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向她笑笑,准备告辞走了。 她也笑了笑,目送他往外走。他开开门回头说晚安的时候,她说:“那天来找 你的那个女孩是谁?” 他便站住了。“哪天?谁来找过我?” “欢欢没告诉你吗:是——大前天吧,一个女孩,圆脸,涂了转彩指甲油,穿 着一双红皮鞋。在办公室里欢欢接待的,我正好在那儿,看见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图 案。她说你见到那个图案就知道她是谁了,似乎有什么急事,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图案?红皮鞋?!红皮鞋女士!段林山! 他既已在了门口,尽管满腹狐疑和惊讶,不好再转回去细问究竟,便道:“天 已经晚了,平平你早些休息吧,我再去问欢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