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对于她后面的话,他感到有些不满。 他说,你真的是这样想吗?还是为了开解我才故意这样说?而且,你所说的也 并不新鲜。你是从书本上看来的,便拿来解释我的困惑,有没有经过你的思想呢? 况且,那些观念似乎已经过时了。 她说,我不否认。但是你的话使我想到:不同时间说同样的话,并不一定就是 简单的重复。彼时说过了,此时又说,一方面再次说起,说话者应当认为是有必要 的,另一方面,时间和空间不同了,同一句话便会产生不同的意义,甚至于意义迥 然不同。你对重复的拒绝和对创新的执著,没准儿反会制约了你的表达,而使你寡 然无言。 说完,她突然妩媚地笑了起来:难道,我对你的追根究底强作解释,不使你感 到一点别的? 别的?他于是看见了她的妩媚的笑容,像初冬正午的阳光,温暖而和煦。他被 日头晃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他看见了那棵松树顶上竟落了一只长尾鸟。 那只鸟为什么偏偏停在松树的尖顶上?他相信,在别的树枝上肯定比在那里更 舒适得多。他心思一动。说:那是只什么鸟?怪怪地停在那里。 她随之看去:喜鹊呀,报喜的吉祥鸟你也不认得? 喜鹊。我认得。只是要你说出来。 说完,他得意地看着她。 她蓦地发觉了上当。 呀。你…… 却不再说话,兀自脸红起来。 这时候,他从池台上下来。蹴下身,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图案:这个 引起了 她的好奇,她问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一个符号,最初来自我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少年文艺》。里面讲了 一个故事:解放前,在上海有个少年先锋队,配合党的革命斗争,进行地下活动。 为了联系保密,他们使用了这个符号——说着,他又在旁边画了另一个符号:他接 着说:外面这个三角形,代表少年先锋队,而T 则表示地下的意思。那时我还在读 小学,这个符号我却记得很清楚。后来,我把它借用过来,用三角形代表麦颖,T 是田字的第一个字母,又在外面罩了一个圆:于是最后的这个符号就成了我的另一 个名字。我喜欢这个符号,因为它是一个象征。它是简单到抽象的形象,而具有了 仁者见仁的空间。它不强制谁,也不限定自己,因而它是自由的,也给我以自由。 我们可以赋予它更多的含义,比如,T 可以代表向下,沉潜,踏实,稳健的意思。 三角形你也可以认为它有向上,积极,进取,激情的内容。 因为三角形锋芒太露,我便用一个圆罩在它外面隐藏它。在我看来,圆寄寓了 我的圆熟,通达,谦卑,容让的向往与自律。它是我的符号,但也可以是大家的, 因为它是象征的。 她认真地听完,说:你反复地提到象征这个词,而看上去你很喜欢它,是不是 因为你经常紧张? 紧张?他感到意外。你怎么会由一个词而想到我的紧张? 因为,我想,你可能具有一种象征思维。而象征思维我认为产生于弱小面对强 大的环境中。比如,在远古时候,人类是弱小的,自然是强大的,于是产生了以 《周易》为代表的原始象征思维:以偶然的现象,卜筮必然的吉凶。古人敬畏自然, 紧张忧惧,所以很容易把自然现象当作天的意旨。而你为什么把一件平常的事,赋 予非常的意义呢?所以我说你是紧张的。 说到这里,她又脸红起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不,为什么看到喜鹊落在 松树上,你就……不是因为在我面前你感到紧张吗? 他心里慌了一下。遮掩说:我为什么紧张在你面前?我不紧张,我害怕你吗? 说着,却扑腾扑腾心跳起来。 她也觉出自己的暗示过于明显,也不自然起来,便微笑着眼瞅别处,忘记了刚 才已经过去的所有一切,只觉得现在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两个人沉默起来。 那只长尾鸟已飞走,日也已西斜。光线弱下来,开始有些冷。池里的鱼越游越 慢:鱼在水中游,不似人在路上走,没有脚步声音。 那一次,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