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在一个傍晚。何月和张麦田第二次来到中山公园。 在辽阔平原的任何一处,他和她各自家乡的院子里,院墙上,这个城市被喧嚣 遗漏的每一个角落,平原之外围绕平原的山峦,以及他们此时身在的中山公园,被 从中天滑落于地平线并正在隐没的一轮红日吹播了冷寂之气。他遥望天边的目光, 被公园内的树木,公园外的楼群所分割,他看不到落日的完整。 在那棵核桃树下,老人没有回来。核桃树已落尽了叶子,到了冬天,人们穿裹 上冬衣,而它却光了身子。那伸展的枝杈的姿势,像一个抽象的画中人。他蓦地感 觉,那位老人并未离去,而是化作了这棵树立在那里。 但是可能吗?天已寒冷,老人不会在这个季节还留在这里:他只是回家去了。 他瞬间陷入幻觉中,随即又拔身而出,之后他便为自己脱离实际的幻想而感到了可 笑。 他与树擦身而过,这一次并未停留。而走出数不远,发现身边不见了何月。他 扭回头:何月却落在那里。她的目光停留在空椅上,正在出神。 “何月?”他叫她。 她赶上来。 “老人不在了。我是说,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老人,这一次没在那里。” 他被她逗乐了。 “你以为老人像我们,这么冷的天还到这里来?”说完,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话 说出了别的意思,脸便有些发热,于是接着,“老人是怕冷的,而我们年轻,不怕 冷。” “年轻人便不怕冷吗?”她不服气地说,“你又不是南极人!” “怎么不是?”他笑了起来,周围的环境容易使人情绪凝固,而她很容易使他 活跃起来, “穿上南极人,我就是南极人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湖边。湖水已经结了冰,船被冻结在湖里,泊岸一排。水鸭 自然也寻不见了,石板冰凉,他们没有坐下去,并肩而立。 他其实很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可是现在他必须站着,因为虽然他感到累可是 身下的地面很冷。这样站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在沉默中。刚才的轻松此时只留下 了轻微的余韵。他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面对正在铺展开来的黑夜不由自主又想到 了那棵核桃树。 她在他的身旁,感到了他的沉默,和他沉默中的憔悴。她想,他约自己出来, 不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吗?可是他没有说话。 她说:“听说,石经理离开公司了,而且把欢欢也带走了?” 他嗯了一声。 “因为什么,你知道吗?” “左总说他挪用公款。我想还因为他和欢欢在一起,而欢欢是左总的秘书。” “那跟欢欢是左总的秘书有什么关系?” “有一次,我去左总办公室,推开门——因为门是用软绵包装的,敲不响—— 推开门看见欢欢被左总从身后抱着。幸好左总背对门,没有发觉。后来我知道了石 经理和欢欢的事,就知道迟早会有什么事发生。所以,石经理走,我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他走了,却撂给我一个烂摊子。他曾要我帮他处理一批寻呼机,那批机器的质 量很差,一个月后普遍出现了质量问题,客户投诉的非常多。因为价格低,又赠送 一年半的服务费,我曾推荐朋友们要了一些,可是谁想到……朋友们都说我是骗子, 骗了他们,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诉。单是质量问题还罢了,那天一个朋友打电 话来,问我服务费到底是多少,我很纳闷,说是一年半啊,朋友说,麦田,到现在 你还装傻啊,我们都查过了,一年的都不是,只有半年的!我说这怎么可能?!当 时便呆住了。” “是呀,咱台赠费从来最少都是赠一年的,好像没有半年的吧。” “这事左总是知道的,我去问左总,左总说:你去问石力,他没回天津,狗小 子跑到天宇台去了!他叫我去问石力,可是我哪里摸得到他啊,我问谁去?左总说, 那批机器的事他的确是知道的,可是那批机器是石力从天津自己搞来的,当时为了 和天宇台竞争,争夺用户,他是同意了按进货价销售,可是那样公司就会冒很大的 风险,所以他只答应赠送半年的服务费——机器质量再差,使用半年总还可以吧, 怎么会赠一年半呢!左总说:石力骗了你,你去问他吧! “我谁也不用问了,欺骗已成事实,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谁也不恨,真的谁也 不恨,只恨自己,我的信用给了石力,我却失信于大家,我成了彻底的骗子!” 她静静地听着。她想帮助他,却不知该怎么办。她听见他继续说道:“我自以 为是,私下里以为与众不同。所以尽管表面上嘻嘻哈哈唯唯诺诺,可是心底里却向 往着高洁,而不屑于和石力他们同流合污。开始,我对自己的敷衍是有知觉的,我 知道过分的出众会惹来祸害,所以小心地隐藏自己,而只与他们保持表面上的一致; 然而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失去了知觉,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我身陷在泥沼中, 呼吸艰难,我不知道了我是谁,我又曾经是过谁?!我不想用简单的好坏来评判自 己,可是黑白混淆更使我感到愁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你想的太多了,不要想那么多,少想些事情,你就会快乐的。就像我, 原先不愿意和康康她们在一起,可是后来学着适应,慢慢的,也就无所谓了。我想, 我们的苦恼,是不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们只是普通人,谁也没有能 力改变什么,所以适应了,就不苦恼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扭头看了一眼何月,借着傍晚的微光,他看见了她的头发散落在白色羽绒服 上,而羽绒服便包裹了一股青春的潮热之气。数日不见,他略感惊讶地发现,何月 变得成熟起来。是身体的也是思想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生活里,发生过一些事 变吗?无论如何,她的话使他瞬间产生了一种陌生感。陌生既是诱惑,也是距离。 他想捕捉,却只能观望。 他说:“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许这种混乱在此之前已经像病毒一 样在我身体里面潜伏。现在,它终于发作了。我似乎丧失了辨别的能力。一朵花在 我面前,我说不出它是美的还是丑的。我没有感觉还是我确定不了自己的感觉?无 论如何,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近来,我想写作,可只是想写,却再也写不出了。有 时候,我抠着头发,想,我必须想明白,我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头抵在墙上, 似乎头顶进墙里,我就明白了。一天——” 他停下来,看了看何月,何月的眼睛望着自己,于是他接着说道:“那一天, 我似乎明白了。我想爱别人,却又不付出。不是我不想付诸行动,而是不敢:因为 我的畏惧和谨慎。我想到了这个原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是一种冷的感觉。因为 冷我才变得心硬吗?于是才对刺痛没有感觉吗?就像是冰块和石头?是这些,阻碍 了我对别人好。 对你,我本来想更好一些的。“ 他在一种激动中说出了这些话。那种激动是伴随与说话同时的思想的进展而来 的。也只有在激动中,这样的话才会被他说出。那是一些潜伏在他心底里的,被他 平日里忘记的话。这些话,因而是真实的。然而激动是一种忘我的状态,或许正是 他忘记了那个日常的我才说出了那番话。可是,随着激动状态的消逝,他又归附于 日常的平静,他忘记了他激动时曾经说过些什么。他忘记了,旁边的人却不会忘记。 他激动的时候,别人却身在日常中。而且,人们以为,一个人日常的行为就是他真 实的全部。 那么,哪一部分更真实:日常还是激动?没有必要选择其一:每个人的人生经 验不会完全相同。在这里,他想说的是,从那以后,他多次面对过类似的质询:你 说过的话,你怎么会忘记!人们责备他以忘记来推脱责任。而事实上,他真的忘记 了。在面对质询的时候,他同时也处在日常之中。多少次,面对质询,他疑惑不解: 这些话,我真的说过吗?如果真是我所说的,我倒应该感到痛快,因为它们听起来 是那么真实! 接下来,打断他们的谈话,我思考激动与日常两种状态,为何存在并造成误解。 日常是一种习惯势力,它使一个人,比如张麦田,顺服于日常对他自我的淹没。 他被日常束缚,而不得不被束缚。如同一片树叶,随河水飘浮,带他去哪儿是河水 的权力。作为一片被河水裹卷的树叶,它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向。落叶复回树梢,没 有可能;日升日落若干次后,在河水中腐化而与河水混融为一。激动呢,激动,被 某种因素(比如张麦田眼前的何月)所激发,,水的浪花将它托起,在凌空的那一 刻间,它恢复了曾在树端的记忆。树枝是树叶的位置,那是它的本真,于是它说了, 在被浪花托起的那一瞬间,它说了它是一枚树叶,曾凌居空中,傲然迎风。误解的 造成:一方面,对方把激动当成了日常来理解。不过这不是对方的错,而是因为激 动脱身于日常,往往难于辨别。另一方面,一个人自我分裂,鸿沟愈深,激动的真 实与日常的真实差异便愈大。张麦田算不算一个自我分裂的人?我无意肯定。因为 我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一种宽容。 回到被我贸然打断的叙述:张麦田说,他本想对何月更好一些的。 这句话被何月记在了心里。 何月温柔地捎带生气地说:“谁要你对我好?!”而脸上却热了起来。 她反复地回味他最后的那句话,注意力被它所吸引,于是,很容易地忘记了刚 才所有的不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