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日头已完全沉没。黑夜已降临。 张麦田从激动中退潮下来,觉察到他和何月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楚何月的脸色 因而不知道何月正在为他的那句话脸红。 他说:“何月?” 何月答应了。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我被投诉,叫你为我担心,我感谢你。不过,以后不要在那样了,那会多增 加一份我的难过。我自己做的事,我会承担的。”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的朋友都被我骗了!” “可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希望所有的恶名和责骂,都冲我来,所有的错都归咎于我!”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你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你,你不是!” “我是!就算我不是,我希望我是!我的错越多,我越内疚,越疼痛,我反而 会快乐些。” “你在折磨自己……” “我是个魔鬼,魔鬼应该在炼狱中。” 何月不说话了。 他也沉默起来。 对话中,他感到了一种忧愁的快意。是他对自己的恶意肯定使他产生了这样的 感觉。同时的,他的话引起了何月,一个女孩,对他的开脱和对他不可阻止的自虐 的惊恐,这也是他快意产生的原因之一。这真是他快意的来源?即便真是如此,也 不必担心,因为那只是他的一个瞬间。瞬间,远不足以成为强大的日常性现实,进 入日常之后,便会被日常规范和调整,直至最终踪影全无,忘记它曾经存在过。 他说:“何月,怎么不说话了?” 她说:“你是魔鬼。这句话是不是李雪梅对你说的?” 他感到有些突然。随即,他想起了被他躲避已久的李雪梅。于是心里泛起了一 阵酸楚。 酸楚。这是他想起李雪梅时第二次类似的感觉。为什么一想起她,便会有这种 感觉?她远离家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孤单无助,独处于一个人的世界 里。而他疏远她,日后怎么对孙老师交待呢! 他说:“她是说过。她说我是魔鬼,还说过我是邪恶之蛇。她的话使我认识到 自己真实的一面——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她说:“有一天,她抱着篮球回宿舍来,情绪很激动,篮球扔在地上,弹起来 跳在我的床上,我问她怎么啦,她就说了你是个魔鬼:看上去她恨死你了,你怎么 得罪她的?” 他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有意地躲避她。他怎么得罪她的, 说出来恐怕何月不会理解,而且,便是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于是, 他说道:“怎么得罪的,我也不知道。她情绪起伏得很厉害,有时候像个孩子,有 时候又不像,思想很敏锐。我真有点怕她。” 他不想过多谈她,为了转移话题,接着他说:“怎么,你好像很在意她?” 这句话,他说完,感到被自己推进了误解之地。同时,这句话也将引导何月陷 进来:他说何月在意李雪梅,在此时,两个人并肩而立于黑夜的时刻,分明是在说 她妒忌她。而这种妒忌,除了跟爱情极易相连而外,还能为何而起呢?问题是,他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她,可是现在他表达了爱她的意思。他有些慌乱。 果然,何月生了气。 “我在意她?我为什么要在意她?!” 过了一会儿,何月不再生气,愉快起来。虽然在黑夜中,他仍能感到一个女孩 在快乐时,身体所散发的那种暖热之气。 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他缩了缩手,仰望夜空:这个时间,他 和她在一起,是快乐的。为什么要想那些不快来限制自己的快乐?快乐据说是可以 制造的,为什么自然而来的快乐还要拒绝呢? 他说:“可惜,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星星。” “没有月亮,因为所有的星星都是月亮。” 于是,他听见她轻轻地说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