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李雪梅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他在那里。屋里还是游荡着那种浓烈的酒气,依旧混合着墙壁昏暗的光线。他 的眼睛里放射着因为酒精使身体松弛之后产生的激动之光。他拍了拍旁边的座位说 梅梅你坐过来。李雪梅看见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并且坐在了那里。她重 又体会到了那种复杂的兴奋感。 她想起了张麦田的那只蝴蝶,翩翩飞舞,在一刹那间躲过了网的捕捉。是她此 刻的心境使她想起了他的蝴蝶,还是他的蝴蝶使她想进入那种心境?父亲是陌生的, 因而他是一个男人。她朝一个名叫父亲的男人走去,并在父亲男人身边坐了下来。 她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想自己有一种探秘的欲望:就像身临一个幽深 的洞口,洞里一片漆黑,而充满了诱惑的黑色。 她紧张,害怕,因而兴奋。她最终无法抗拒未知的诱惑,于是走进去。这时, 她看见自己挨着他,不说话,却等待着。 光线和酒气加重了山洞幻境的实在感,她进入了山洞并好奇地观望。这是一个 经历了漫远时间而形成的山的漏洞。因为时间久远所以散发着一种古老的气味。古 老的山洞曾经繁衍了第一批人类,在这里,他们钻木取火,茹毛嗜血。他们牙齿尖 利,赤身裸体。于是,酒气和光线最终变成了灰烬和青烟的气味。 她用想象尽快结束等待的时间。 她听见他说,到这里来。 她看见他这次手掌拍抚的是他的膝盖。她想原来他是要自己坐到那里去。那里 是一座山峰。她迟疑了。 “你是我的女儿,应该坐到这里来。” 在旁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或许是飘浮在房间的空气中,或许是蜷蹴在 房间的角落里。她又听到了那种召唤的声音。她奇怪地看见自己后来便坐在那对膝 盖上,而这一次,意外地她感到他的脸距离自己很近。她看到了他的脸,同时也看 到她的脸:她的脸色绯红,而且是在他的面前脸红。 她蓦地忘记了现在,而似乎是在遥远的童年。多少次在梦里她在一个男人的怀 里,坐在他的膝盖上,那个男人,她往往会认作是自己的父亲。多少次,她梦见过 这样的场面,多少次,她梦见一个男人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十七余年的梦想如今 成了她眼见的现在。在现在到来之前,她始终怀疑梦想能否成为现实。因为过于怀 疑,以至于日常生活中她忘记了自己的梦想。因为梦想是遥不可及的。然而,现在, 她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父亲的膝盖上而这正是她多年以来翘首期盼却认为不可实 现的现实。它突如其来,她浑身发抖。 她身体的剧烈反应使他伸出了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梅梅,你冷吗?你害怕吗?” “我不冷,我不害怕,我只是发抖。” “不害怕,为什么发抖?” “因为你在我的跟前,因为你是我现在的梦里的父亲。” “这不是梦,是真的。不信,你摸摸我的脸。” 她没有摸他的脸,而是掐了掐自己的手。她看见自己暗中用左手掐了右手的手 背:是疼的,是真实的。 她确认了自己不是在梦中。然而,她一瞬间依偎的欲望却在迅速地消退。不是 梦是真的。那么她是在现在而不是在童年?她冷了下来,退缩了,想飞走。可是就 在同时,她重又感到了他手的力量。他握着她。她稍加挣脱即感到钳痛。她又想到 了他的蝴蝶和那张虫网。她的闪念使她掠过了惊恐之感:她没有及时飞走,而被网 住了。她因此而又开始恨他。是他的那个比喻把蝴蝶之梦种植在她心里。然而蝴蝶 之梦使她身陷网中成了无法挣脱的现实。她恨他也恨自己。他的确如蝴蝶,有蝴蝶 的轻巧躲避伤害和困缚的本领。她想杀他,她用这样恶毒的话刺激他而他却能做到 笑面以对。她设计了种种的方案折磨他,使他惊恐,害怕,忧虑,疼痛不堪,而他 轻巧地飞走了。离开她远远的使她无的放矢。她煞费苦心,却只能咬牙暗恨。她不 能不恨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失败她恨自己。如今她再次怀疑自己 是否真有打败他的必要。或许,妥协才是她的,另一种胜利? 瞬间的闪念过后,她又回到了父亲双手的力量。她曾无数次梦想过这种力量, 在她和母亲共同面对男人世界目光的时候,她扯着母亲的衣角,她问母亲那些男人 为什么用那种目光看她们?为什么她没有父亲?为什么她不知道父亲的目光是什么 样子?她渴望力量,渴望力量保护自己就像一床御寒的棉被。然而,现在,她正在 感受着力量,力量却使她惊慌。是因为它来得太迟了,还是力量里面暗示着不同的 含义? 于是,她听见了那种因为来得迅疾以至于使她拒绝辨认的声音。声音因为激动 而颤抖,一瞬之间本能使她产生了对声音背后的抗拒。此时,她稍稍冷静,却仍然 心有余悸地再次听到声音遥遥撞来:“你是我的女儿,但我更把你当作一个女人。 你长得太像年轻时候的你的母亲。” 声音从哪里来的?似乎来自茫茫黑夜。黑夜里有一个人在空中游走,走到了房 间的窗外,停驻脚步并将一双眼睛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黑夜因为空茫所以是有声 音的,这种声音会以无声的方式传播。它是游荡的,却出现在每一处可以探望黑夜 的窗口。它是不期而至的,就是这样一种声音,它从黑夜里来。因为来得突兀,和 它黑夜的背景,她感到了时空在交错穿行,终于混杂成一片。她不知道了自己是在 哪里。她是谁?她是自己吗?她跟前的男人又是谁?! 在晕眩中,在一种持续不断的晕眩中,她爆发了潜存自身的一切力量:她挣脱 了男人力量的困缚,并且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的响声。为什么声音来自遥远?因为 此时她记起了他是她的父亲。于是,她看见自己的手在父亲的脸上挥了一下。她一 面回味那个遥远的响声,一面看见了自己的眼泪。她夺门而出,随后看见了门闭因 为迅疾而搅起的房间里飞扬的纸张和混乱的空气。 这时,在大街上。眼泪丢了一路。慢慢地,她安静下来。她突然发觉自己行走 的无目的性。她想起来了:自己是无家可归的。她记起刚才路过那棵枫树时,树下 是空的,算命人归去了何处,是否结绳在枝桠,悬吊在那里?天上没有月亮,但无 处不有星星。太阳落下去,月亮未升上来。月亮再出现时,它还会笑吗? 她看见他向自己走来。他的两脚并拢,身体却向她靠近了。她发觉自己的可笑: 那不叫走,而叫飘。他向自己飘过来。在黑夜无人的街上,不知他从何处来,向何 处去,他是为了自己才来的吗?她眼泪重又滑落。停下来,她等待他的靠近。 她默默地等待。在心里,一阵浓烈的酸楚,她说,你来吧,我投降了,不再杀 你了…… 她忧郁地闭上眼睛。她感到嘴唇为一种烫热所灼烧。她抗拒着,同时也接受着。 在夜中,她的身体脱地而起,飞升,旋转,旋转,飞升。我在哪里?我飞到了星星 中间吗?她想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她推开了那张脸:却不是麦田的,而是一张陌 生的诡秘而笑的脸。忽从天降的受辱之热迅速在全身蔓延。一股沸腾的力量从体内 爆发,她尖叫,并且她的尖叫驱走了游荡在黑夜的那种声音。随后,她从空中摔下 来。她看见自己坠落如石块。 李雪梅在坠落中醒来。 她感到自己的脸的冰凉。 枕巾已被泪水濡湿。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