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张麦田并不知情,虽然事情与他息息相关。 李雪梅在头前走,他随后相跟。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李雪梅的房间。 她的房间里飘游着一种特别的香味,这种香味后来成了他的永久记忆。甚至, 它成了他回忆她时的触媒,而每当想起她,这种香味便如无数只蝴蝶飞舞在他的眼 前。 屋里光线黯淡,她没有开灯,他也没有要求。黑夜是他们的共同需要,他感觉 到这一点,而且,不久以后他也慢慢地适应了这种黑色。于是,他知道了这是一个 很小的房间,没有床,靠墙有一张展开来的沙发。向北的窗前有一张书桌,书桌上 有几本书和一摞纸,还有一只西式高脚玻璃水杯。她叫他坐下来。他坐在沙发床上。 而后他便发现了那香味的来源:就在他的右侧,还有一张木椅,椅上放置着一个香 盒,后来他还知道了那香盒的颜色:是一种桔黄。当时,他问过她之后,知道了那 是柠檬的香味。柠檬香味,在当时,使他感受到一种甜美。屋里所有的一切,陈设 简单却因为一个女孩的存在而濡染了难以明言的悠远之温。他沉溺于其中,因为过 于专注所以忘记了思考和回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廿二年生命中一切过去集聚 于现在,过去成为一片空白于是现在即是他的唯一。他没有记起在公园里与那位老 人的融合,但他这时身在了那种融合的境界。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因而他无所不在。 他无所不在因而无处不有他的生命之光。瞬间生命的四处投射使他的时间流动而回 环,蓦地,他发现,他原来爱这个世界的一切,这个世界也在自在的爱之中。 她在倒水。水注入水杯的声音他听到了,他专注于声音因而失却了对那声音的 觉察。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下雪了。” “下雪了。”同时他也说。 新世纪元旦即将来临的前夜,他和她在这个房间里,白雪覆盖了这个世界。雪 的白光使屋里的光线增加。他看见她倒完水后临窗而立,使他身在了她的背后,他 没有思想,心却又在这时跳了起来。他盼望她转过身,以便恢复思想。 终于,她转过身了。 他听见她说:“雪不是这个世界的装饰,雪是世界本来的色彩,只是在其他季 节里人们忘记了它,只有到了冬天它才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它,你说是吗?” “你是雪地里的梅花,时刻提醒着雪的存在。” “可是在无雪的日子里我的存在是一种悲哀。我是个季节的叛逆者,我被忽视 和被嘲讽,我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异端。你,难道不也是这么看我吗?” “我是嘲讽者中的一员,我不否认。可是,同时我也是他们内部的叛逆:我以 顺从他们保护我自己;我默默地关注你并欣赏你,却不敢为你挺身而出,我向你道 歉。” “向我道歉?”她突然有些冷地说道,“我不接受!接受道歉的人应该是你自 己,你应该向你自己道歉,你掩藏本来的面目保护了自己,实则对任何人包括你自 己都是随时可能发作的危险。你心中有一种危险的力量,迟早你会被它吞噬掉的。” “你是蜗牛!”她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你还是一只蜗牛!” 蜗牛?他复又身陷紧张。在她面前,他是一个聆听者。她出其不意地洞察他内 心的甚至他从未觉察的却是他真实的一切,她的敏锐的穿透力量使他惶恐又为之兴 奋。蜗牛。这个词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突然撞击到他的心里,在此之前,他从未 想到过用这个词作为自己内心真实的比喻。然而,现在它终于到来了,既来之则安 之,他不能否认,而且很快地,这个词他感到了久违的熟悉。 “你说的对。我是魔鬼,是冷蛇,还是蜗牛。敏感而负重。背负着沉重的壳, 不丢掉它,反以它作为自己的保护。我的触角使我紧张,我时常不安。我害怕一切 伤害,因而躲避一切伤害,但是我躲在壳里的结果,是我彻底地伤害了自己。我是 蜗牛,你说的没错。” “你是用承认自己的虚伪来向我证明你的坦诚吗?” “不。”他轻声地说,“自我批评是拒绝批评者的智慧。我不具备那种智慧也 不想具有。我现在真的感到了疼痛。我承认自己的虚伪,冷漠,所有的错误,所有 的荒唐,是忏悔,也是为了使我的疼痛加剧加深,从而在今后牢记它使它成为我的 日常的记忆。 “是你,使我认识到了从前未曾觉察的种种被我掩藏的自我。我想,除了那些, 我还是一团雾。是你,使我现在说出了这番话。我的忏悔,不光是因为你在我的面 前这时在听我说话。同时,我的忏悔更是对我自己,我无意回避嘲讽,我对自己负 责。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是真实的。” “不管怎样,忏悔总是为了求得原谅,就算是你对你自己,也是为了你的自我 安慰。说到底,你仍是虚弱的,潜意识里,你仍在为了忘记自己而回避自己。” “这样说,或许你是对的。因为,丢掉我的硬壳的确是我的一种尝试。是我将 在无人引领的情况下进行的。因而,我无法肯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是否最终能 够丢掉它。但那些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使我开始了忏悔,基于 我返回了自己的身体,开始郑重而非严肃地触摸它。忏悔,可以导致自我的再次蒙 蔽,但是我想,它同样也可以为重新认知自我的人们打开一扇回归之门。而忏悔对 于我的现在,则更多的表明了我的改变的希图。从此,带着对过去的愧疚心情,我 将踏上重新塑造自我的道路。” 她笑了:“你的话象是在做文章,而不是说话。做文章说明了你在虚构中,梦 想在现实中落实,你想过具体该怎么办吗?你没有,你会说,你还没来得及想过, 那么,这接下来的道路,是不是你又一轮蜗牛的开始?” 她步步为营,步步进逼,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背水一战,后无退路,而前方却又 希望渺茫。 她是对的,可是他该怎么办,该向何处去呢? 他沉默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