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她推开了他,转过身去捞汤圆。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了刘平平。 刘平平带进来一股外面世界的雪气,头发上沾着尚未完全融化的雪星。她一面 扑打身上的雪,一面朗声笑着说:“我看你们俩,在搞什么鬼!” 何月说:“刘主任,你乱说什么呢!我们在煮汤圆的。” 张麦田也说:“平平,你来得正好,汤圆熟了,过来一起吃——怎么,晚会结 束了吗?” “散场啦。”刘平平说,“还是我有口福,刚从热闹场上下来,又赶上吃汤圆!” 说着,突然发觉有点不对,已经接过何月递过来的汤圆,回头对张麦田说,“哎我 说你这人,在我们宿舍里怎么你倒像个主人似的!” 他还未完全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摆脱出来,对刘平平的调侃反应平淡,尽管他 想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继续呆下去,他恐怕自己会失控,便说道:“元旦过后, 左总要求第三期《蓝鸽报》尽早出来,我得去加班整理一下稿件。” 退身出来,在电脑前,他心情仍难平静。他想:刚才,他做了什么呢?昨夜他 又做了什么呢?雪梅在做什么?她还在睡着吗?一直以来,他从家乡到那个城市, 再从那个城市到这里,似乎一直匆匆忙忙,可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那么他 得到了什么呢?! 工作不需要思考,面前的电脑满足了他的需要,他点燃了一颗烟,努力地使自 己恢复平静,终于,他开始工作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感觉到疲累。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他停下来, 准备回宿舍去。 他站起身,却在同时,听到了楼道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在喊话,声音从门 前过去了,挂在西墙壁的公司组织结构示意图突然滑落下来,滩在地上。他走过去 拾起来,放在桌上。 他想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开门的时候,喊话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出了是石力的声音。于是开门的 手停住了。既然是石力,想必是来找左总的,他是局外人,石力和左总的事不是他 能够插手的。即便插入进去,事情若闹起来,他们脸上无光,旁观者在他们事后记 起,没准儿还会被心存芥蒂。 他站在门边静听事态的发展。 暂时没了声音。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却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动作片的 打斗场面:枪尖挑起地板,一连串木板翻飞而起,飞扬在空中,枪尖被那个人削掉 了,却看见没有枪尖的枪依然穿过了自己的胸膛,于是倒地而死。此时,作为旁听 者,他不无作壁上观的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的确没了动静,他暗自笑了自己,石力没有找到左总,想必早 已走开了。他开门,决心回去睡觉了。却与此同时,听到了楼道里传来的巨大破碎 声音,似乎是主控室那边传来的,而主控室对面即是平平与何月的宿舍。他忙出来 看究竟。 的确是主控室的玻璃门碎了。碎玻璃散落一地。石力站在楼道中央,主控室门 前,身形未稳。对面宿舍门开着,刘平平站在门口,表情漠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 他迈步走过去。离现场几步远的地方,他闻见了一股酒气。他猜想着酒气里面 一定还混有希尔顿香烟的烈味儿。走到跟前,他笑着说:“是石经理啊,怎么站在 这儿,怪冷的,走,咱们到办公室去坐坐。” “左卫青!我找他!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你找左总吧?左总没在台里,可能去请工商局马副局长吃饭了,不知道什么 时候才回来,你如果有急事,先给他打个电话,在办公室坐着等他。”见石力仍然 不动,便笑着抽出一颗烟,“来,石经理,抽我颗次烟。” 一面为石力点烟,一面心中想起了那批寻呼机的事。然而这个时候提,肯定不 是时候。 而且时间既久,他觉得再提起的必要都没有了。 石力吸着他的烟,皱着眉头,似乎在寻思何去何从。看样子,他打算收场了。 主控室的隔壁,就是话务机房,那是全台的心脏。他已经猜想到是石力砸碎(很可 能是踹碎的)了玻璃门,而破碎声音之大,传到了机房内,值班的话务员有几个正 慌慌地朝外观望。事情闹得已经够大,再大的火气,也该见好就收了。 他看见石力胡乱地吸了两口,把烟扔在地上,似乎要迈步了。他稍稍松了一口 气。而旁边一直沉默的刘平平却在这时说话了:“你跟左总有什么过结,是你们之 间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犯不着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影响到全台的工作,谁负 得起这个责任?!” 他感到石力的身子陡然一紧,随即听见一个沉重的声音:“你说什么?你再说 一遍!” 他急了,自己努力争取的大好局面随时都会有破产的危险。他瞪了平平一眼, 希望平平千万别再多话,而且,要求别人再说一遍否则便要发镖的人,往往是盼望 别人不再说一遍,自寻台阶的暗示是明显的。可是暗淡光线中刘平平很难看见他的 眼神,他不得不责备道:“平平,有你什么事,快回去睡你的觉去!” 刘平平余愤未平,拨开脚边的一块碎玻璃,一面转身,一面口里还在嘟哝: “这算什么,骗走了欢欢,还有脸回来闹!” 刘平平的声音不大,似乎是为了自我解嘲,然而还是被石力听见了。她出其不 意地打破了他盼望台阶的幻影,把他悬置在空中,随即重重摔下来。 在后来,他回忆当时事态急转直下中的石力,想必是怀着将得却复失的心情, 一瞬间恼羞成怒,才使场面终于不可收拾。 这时,石力听到刘平平的嘟囔之后,紧张的身体蓄积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 “刘平平,你他妈不要命了是吧!你在左卫青那老家伙跟前卖骚,你妈的,我跟前 还轮不到你!” 石力已经面目全非,他听了实在不象,禁不住全身烧起来。也便不再言语。无 语中已看见石力边说边往平平跟前撞,已经手伸出去推了平平一把,他看见平平一 个趔趄向后倒去,虚掩的门就被撞开了。忙跨步过去,石力已经到了门口,他便和 石力挤在门框中间。石力过不去,他的胸脯便接了石力一肘,身子被动地往后一挫, 险些栽在玻璃碴里。石力已经进去了。他看见是何月接住了平平,两个人一脸惊慌 地后退,退到窗口的桌边已无路可退,而背影里石力手臂一晃,抄出了一件东西,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把菜刀之后,身子已经又追到石力身边。——在后来,他每想到 这里,便禁不住绽给自己一个苦笑:石力原来早有准备,或许是为左总准备的,结 果却是准备给了自己。——他伸手去夺刀,石力躲闪,刀片便在空中一晃,他感觉 自己手背一凉,他想自己可能受伤了。顾不得许多,他将石力拦腰抱住。他听见石 力说:“没你的事,滚一边去!”(石力的这句话,他后来想来,或许即便在极端 激动中,石力还是仍然记得他毕竟是过他的那批破烂寻呼机的同谋,仍然给了自己 以面子)他没有松手。他又被石力推到了一边。 直到如今,他仍然想不明白的一点是,石力为什么最终还是把那把菜刀掷了出 去。即便是借着酒劲吧,即便是平平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吧,他掷出那把菜刀仍然显 得没有多大必要。然而在当时,他被推开之后,随即便跃到两个女孩跟前,先推开 了略靠前的何月,随即张开两臂把石力隔在了背后:他越身而起的前后,菜刀已经 飞行在空中了。这时,他感到了后背蓦地一凉,而接着,便灼烧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很累。鼻子也莫名其妙地发酸。在倒地的过程中,他想起了遥远 童年的那只马蜂。他被那只马蜂蜇了以后,没有敢去告给母亲,因为害怕母亲的责 怪。那只马蜂带给他的是淘气之痛,经历十数年绵延至而今的莫非还是那种强忍之 委屈吗? 他站立不住,两膝发软。 刘平平看见他额头上浮出了汗珠,正向她软软地倒来。她愣呆了,下意识伸手 拽扶他。 他的身体很重,以至于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恍惚间,她看见了他后背长出的菜 刀,木柄向上翘起,半个刀片没了进去。 她看见他竟然笑着,脸仰向自己,似乎是羞羞的,而且说了一句自始至终她无 法明白的话:“我不怕死,可是这会儿,真的很疼……”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