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张麦田在医院里。 他被菜刀刺中的那一刻,过于夸张地想到了死。事实上,那把菜刀只是刺伤了 他的肌肉,以及因为手忙脚乱的包扎多流了一些血。他夸张地想到死或许是出于一 种虚荣心。在那个过程的某些瞬间,死亡成了他的一种向往。他的血在流失,他的 脸在苍白,他的笑容变幻成无数朵白色玫瑰不断从脸上升起,伴随着一种天籁般的 乐音在众人头上盘旋。他因之可以从容躺在女孩的怀里,那是一种比黑夜中的睡眠 还要安详的惬意。从中他获得了似曾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觉。 然而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感觉,他不禁羞愧起来:是他的自我煽情制造了自我 感动的幻境!他的脸发烧,害怕再见任何人。他兀自一个人,想:是他潜存于心制 造感动的情绪使他有了今天的受伤呢,还是今天的受伤提醒了他所谓的感动不过是 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伤口在隐隐作痛。 他又想起了三年以前,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天里,他写过的一篇散文。那篇散文 的第一句话即是:他想大病一场。那么,追溯既往,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竟是早 就被他自己种下的必然吗?接下来,他与一条美艳的水蛇相伴。他曾与它携手去过 一个湖边,在那里,他端坐岸上,而它便开始为他跳起了舞蹈。在草丛里,它的腰 肢细腻因而舞姿很美。在它忘我的舞蹈中他看见了它的眼睛后来沾上了晶莹的露珠。 他心疼它忘我的投入,邀请它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它,它也望着自己。然后他们 共同望着对应着天上月亮的湖水之月。那一夜,他们共同吟诵了一首诗: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地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回想起来,那时他虽然如浅草一般幼稚,而如今既一想起,却仍如沉钟一样悠 悠而鸣。 他怀念起他的母亲,童年的乳香味儿是他生命中经久不衰的记忆。而时间水逝, 不断增长的年纪如同此刻背后的疼痛,越来越不容忽视,越来越沉重起来。他不得 不为生活而奔波,过程中又为奔波的意义而困惑,回首背后,看看前方,在若有所 失中还是迈开了脚步。离家以来,童年更加的遥远,乳香味随风失散,他似乎被什 么遗弃了,遗弃他的什么又被另外的什么遗弃了。都渴望被关怀,而都在互相遗弃 着。人心难测如雾,心思空前的活跃,才导致了冷吗?于是,犹豫表达成了他的习 惯,每句话必是经过了他的思考,他不敢轻言一事,唯恐不慎便招来伤害。犹豫成 了他的习惯之后,不满首先来自他的母亲,母亲说他一点不像小时候,说话吞吞吐 吐,一嘴的棉絮,哪儿有半点青年人朝气!而他面对母亲的随口批评,更加说不出 一句话。他再次看见了那面镜子,镜子中的他已经完全是了陌生的人!他想,莫非, 陌生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吗? 他爬在床上,胡思乱想,心情郁闷。想翻转身,稍微一动,便禁不住咧起嘴来。 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意识到后背的存在。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