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张麦田从睡梦中醒来。 恍惚间他看见雪梅站在门口。她来到床前。床前有一把椅子,她没有坐下,而 是站立的姿势。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使他想起了那一夜之后的早晨:他赖在床上不 起,问她要水喝,她喂他水,用嘴唇喂他。那时她就是这样的姿势。他再次回忆起 那种温暖的感觉。因为过于沉溺,以至于他忽略了面前的她此刻的表情:她的脸上 沉着冷的笑容。 他听见她说:“你伤口好些了吗。” 他在回味中。这句询问使他很容易感到亲切,如冬日阳光。一个黑衣老人偎依 在墙角,无思无虑地感觉着时间平静如无波之水。 他以略带羞怯的笑作了回答。 她看见了他的笑容,是一种复现了那日早晨的笑。此刻的笑却使她反感甚至恶 心:他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内心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而他却还以旧日的笑容 妄图把那个早晨或者夜晚延续到现在。她为他自以为是的愚蠢而感受到侮辱。 “你以为我来看你,是为了来赞美你吗?!多么好啊,你这个英雄!” 她语气中的激愤和讥讽使他注意到她的表情。刹那间他醒悟过来。醒悟使他意 识到:一直以来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虽然,他不明白她剧烈变化的原因,可 是此刻,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了反问之心。紧张使他产生预感,然而预感之事既未 成现实,他便以为是遥远的。正如车祸之发生,每日都存在车祸的可能,可是车祸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而现在,现实就站在眼前,他于是仍然感到了强烈 的冲击,在冲击之下,他手足无措。同时的,来自卑微之心的维护自己尊严的强大 力量,使他在瞬间完成了镇定。他平静着。平静之后剩下来的是剧烈的疼痛。她的 感觉之尖锐,思维之敏捷,使她变化无常。因之,她的日常即是瞬间,而日常完全 由瞬间组成之后,实则她已飞升在诗的天空。此刻,他眼看着她飞离远去,却无法 挽留。 他呆立原地,所能够做的,只有等待。 她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回忆再次卷土重来。为了给回忆争取时间,他选择了暂时回避。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穿了一袭紫蓝小花点缀的素色长裙,身体曲线如 水般柔美,他心跳得厉害,因为她的扑面而来的成熟女人才会具有的妩媚。妩媚是 女性之美中对他最具诱惑的吸引,然而他终究不能得到。风卷残云,此时,留下来 的只是酸楚的天空。他渴望时光流转回到从前。他却也知道时间如列车行进般不可 抗拒。她站在他的面前,她坚定地等待他结束回避。不容回避的事实使他感到从未 如此强烈的软弱。内心深处,他缺少坚定的支撑,他不相信别人,因而也不相信自 己。然而,是否因为他先不相信了自己才导致怀疑呢?是否因为他先不相信了爱的 可能,才至于眼前的破碎呢?他分辨不清,混乱极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可以为人挡刀的人!” 对面的雪梅重重说道。她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她的恶意 不知从何而来,似乎不是嫉妒,而更是因为别的。是什么呢? 她感到了受辱。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了鲜明的勇敢,而她,长时间里遭受冷落, 她主动找到他而且还是她向他发出了接吻的邀请。即便在接吻之前,他仍在犹豫, 他竟然说没有做过!他以没有做过进一步使他处于被动,却置她于主动的位置,在 事情未得澄清之前,主动曾使她骄傲过,然而现如今,她明白了自己的主动不过是 他的虚伪陷阱——她怎么能够承受!他对她,从来都是懦弱的,从来都是矫情的, 从来都是设防的!她明知道他温和外表之下潜藏的危险,却仍然与他做了现而今令 她作呕的一切亲密! 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她等待他的回答。她希望他反驳自己,反驳自己表现出他 的勇敢,甚至,她想象了被激怒的他将她推倒在地,那么,她也会重新快乐起来。 然而,她看见他在沉默:他的脸侧在床上,脸色苍白,两眼空茫。感觉里,他的脸 在硬化,变成了石膏的灰白,冷到了极致!她不寒而栗,她说:“真没想到,我竟 然和你……我怎么和你——你叫我感到恶心,但愿我永远不再见到你,你永远不要 在我面前出现,我看见你就感觉到脏!” 他理解她所指脏的含义,他明白是自己把脏带入到了她的心里,他为自己的肮 脏感到深入骨髓的愧疚。他重又记起她曾给予自己的一切好,一切温暖与激动。他 想解释,不是为了自己而辩解,而是想在此时澄清过去的所有一切身不由己,是因 为异他存在的不知其名的力量,他想解释这一切,可是短暂的时间使他的繁杂解释 变得虚妄。他无可奈何。 怀着无以言状的心情,最后他说:“谢谢你,雪梅。”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