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国公主 台城建康终于被隋军攻破了! 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的看着周围的人。内监和宫女们四散奔逃,以为这样 就能躲过一劫。而他们再也不会注意到我,因为从今日开始,我不再是大陈国的 公主,陈国亡了。 这一年,我只有十五岁。 混乱的人群中,我哥哥陈叔宝和贵妃张丽华、孔贵嫔急匆匆的走过去,我便 喊他们:“哥哥、张姐姐,你们等等我……”哥哥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婉 儿,你快快逃出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大声说道:“你不是皇帝么?为 什么你不能保护我?”哥哥却叹了口气,张、孔二妃连声催促着,他们都不再理 我,自顾自往景阳宫后苑的一口废井走过去。我身边人潮汹涌,虽然我和哥哥只 是相隔咫尺,于我来讲,已是天涯。 在纷乱的脚步声中,哭喊声中,我被推挤着,全身无处不痛。我瑟缩在一个 角落处,忍不住痛哭起来,这个时侯,整个的陈国,整个的江南都遗弃了我,就 连我的亲哥哥也是一样。 其实早已知道该有这么一天,隋朝对陈国的企图从来就不曾掩饰,要怪只能 怪我们自己太过柔弱,国力不足与之抗衡。 我哥哥陈叔宝日日饮酒作乐,连朝臣们也不思政事,这样怎么能不亡国? 放眼看去,往日恭顺的宫人们也仿佛狰狞起来,我有些害怕,转身便向景阳 宫逃去。刚迈开步子,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我仔细看时,却是服侍我的宫女珠 儿,她说:“公主,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赶快逃吧,隋兵就要攻进来了。”我凄 然一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让我逃出宫去呢?这座皇宫,是我生 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珠儿看了看我,终于也叹息一声,站到我身边,说道:“公主既然不逃,珠 儿便陪着公主吧。”我紧紧拉着珠儿的手,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珠儿轻轻拍拍我的肩,像个大姐姐一般,对我说道:“公主不要怕。”身边 的声音依旧嘈杂如滚滚洪流,仿佛要淹没我们两个弱小的女子,我缩在珠儿的旁 边,忽然看到皇宫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仿佛是一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人们惊恐的目光全都定定望着皇宫 的大门,我便看到了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俊朗少年。 珠儿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他就是隋朝的二皇子,晋王杨广。”我轻轻点了 点头,心中想道:原来就是他率领隋军攻破了建康,想不到他还这样年轻。 杨广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已经立下赫赫战功。他文武皆能,生来聪明俊雅, 目下已经封为了晋王。这次率韩擒虎、高熲、杨素等六路大军一举灭了陈国,前 后不过用了六十余日。 兵士们挥舞矛戈,将宫中人众都驱赶到景阳殿前,杨广站在那里,目光从众 人面上一扫而过,问道:“陈叔宝在哪里?”所有的宫人都沉默着,我更是把头 低低垂下。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终于停留在我的身上。 杨广慢慢的向我走过来,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我紧紧握着珠儿的手,身体 忍不住发抖。便听见他对我说道:“你就是陈国的乐宣公主?”乐宣公主,这个 称呼让我多了几分勇气,是的,我是个公主呢,我不能丢大陈的脸,于是我定了 定神,直视着他,缓慢却又清晰的说道:“不错,我就是陈婉。”杨广望着我笑 了一笑,又走近了两步,此时我已完全在他高大身影的笼罩之下。这一刻,他离 我这样的近,我都能清楚看到他挺秀的双眉,和他深邃的眼睛,便听见他闲话家 常一般对我说道:“你哥哥呢?怎么不和你在一起?”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唇边 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心中顿时有些害怕,便说道:“我不告诉你。”他双眉一扬, 哈哈大笑,说道:“你不告诉我?这么说,你是知道他躲在哪里了?”我望着他,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杨广淡淡一笑,目光如电,在我面上细细巡寻,忽然说道: “他没有逃出宫去,对不对?”我紧紧咬着嘴唇,心中懊丧已极,杨广已经挥手 对兵士说道:“在宫中细细搜索!”隋兵人数众多,差一点把整个宫苑翻了过来, 我不时能听到器皿摔碎的声音,也能听到宫女的惊声尖叫。这些都是陈国的东西, 现在却被人这样糟蹋。 杨广就站在我的身边,我偶然抬头时,便能看到他面上邪邪的笑意。对于他 而言,我不过是个亡国之女罢了,可以任意笑谑,但我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岂可容他这般欺侮? 趁他不注意的当儿,我抬手抢下他的配剑,便向颈项间勒去。杨广吓了一跳, 急忙抓住我的手腕,喝道:“你干什么!”宝剑锋锐,已经在我脖子上留下了一 道伤口,血慢慢流了下来,有些疼,又有些痒,将我雪白的衣衫都染红了。珠儿 哭着扯下衣襟,替我包扎,我却看向杨广,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杨广 面上掠过一些讶异神色,他久久的凝视着我,轻声说道:“想不到江南也有这般 烈性的女子。”我心中难过,一滴泪水悄然滑落,便听见杨广的声音也柔和了许 多:“剑伤要先上金创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的手指已经触上我颈间肌肤。 我本能的向后一躲。他却紧紧拉住我,低声喝道:“别动!”一时间我呆呆站着,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躲闪,杨广看着我笑了一笑,弯下腰来重新替我上药包扎。 他语气虽严厉,手指却灵巧轻柔,尽量不碰疼我的伤口。我望着这个强悍而 霸道的男人,心中蓦然一阵慌乱。 这时,六路大军的统帅都已经进宫来了,杨广便传令收图籍、封府库。 兵士们将一箱箱的珍宝抬到他的眼前,那些隋朝的将军们眼睛中便放出贪婪 的光。杨广只淡淡看了一眼,就命令尽数登记造册。 他自己什么都不要,将官们也都不好再开口。我站在一旁,心中倒暗暗佩服 他。相比而言,那些任由兵士在宫中大肆掠夺的将官们,确实更加可厌。 忽然有兵士来报:在后苑的一口废井中,找到了我哥哥陈叔宝。 隋军放下吊篮,拉扯之下发觉沉重异常,及待拉上来一看,众兵丁哈哈大笑, 原来是哥哥和张丽华、孔贵嫔三人紧紧抱在一起,井口太小了,三人挤上来时, 连张丽华的胭脂都蹭在了井口上。 我看到他们被带了上来,便痛苦的闭上眼睛,我实在不想看到哥哥的可怜样 子。杨广看了看我,便挥手命人将他们带走。珠儿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好个细心的人。”我心中一动,转过头去看她,却见珠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杨 广的身影。我暗暗叹息一声,只好低下头默然不语。 终于轮到发落宫眷了,高熲上前说道:“那个张丽华是祸国的妖姬,留她不 得。”杨广想了想,也便一挥手,做个斩杀的姿势,几名兵士走过来,将张丽华 强按跪下,手起刀落,她那美丽的头颅便滚滚落下,无巧不巧,只在我裙边停住 了。周围的宫人惊喊不断,有些人竟尔吓昏过去。我胸中翻涌,只弯着腰在那里 干呕。我看见哥哥面色如土,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心中便觉得悲哀。 我知道,张姐姐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只是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为什么 男人吃了败仗,就把罪过算到女子的头上呢? 杨广走了过来,似有意若无意的,将张丽华的头颅踢开,他大声说道:“其 余人众,明日随我一同回归长安!”或许是因为年纪幼小,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明 白。 我不知道,为什么隋朝会把都城选在长安,这里荒凉寒冷,比起江南风物, 实在差得太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隋朝已经有了那么大的疆域,却还要派兵争 夺陈国的方寸土地。 可是我已经知道,我和众多陈国的宫眷一样,被送入了掖庭。其他的王孙子 弟都被远远的流放到蛮荒边陲去了。至于我的哥哥陈叔宝,听说他也被软禁在隋 宫中,但我们却无法见面。 在这里,我还遇到了已经出嫁的姐姐乐昌公主。众多的姐妹中,我只与她的 交情最好。 她的夫婿徐德言是我们江南的第一才子。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她能嫁得这 样称心如愿,想不到她才新婚半年,也便与夫婿分离了。 姐姐给我看了半块铜镜,她告诉我说,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表记。早晚有 一天,徐德言会找到她,到那个时候,两片破镜便可重圆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迷迷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雾气,看到她这样的神 情,我依然很羡慕她,至少有了这个希望,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希望。 隋朝的王公大臣,每日都会来掖庭闲荡,那看向我们的眼光,迷离暧昧。不 断有宫眷被人选去做了姬妾,掖庭中也渐渐听不到熟悉的声音。 我和姐姐从不走出房门,却依然有人在帘外探头探脑的张望,我听到他们窃 窃私语说道:“她们就是陈国的公主呢,果然是美人儿”。 这样的眼光,这样的窥伺都让我羞愧万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杨广, 若不是因为他的阻拦,我早已经死在陈国,何必再受这样的屈辱? 这样的念头,每日都会在心中盘旋几遍,忽然有一天,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 人影,不正是杨广么?他身边还有一个相貌甚是威猛的人,我认得,那也是攻打 陈国的统帅,越公杨素。 我将帘子轻轻拨开一条缝隙,看到杨素指着我,好象说了点什么,杨广便笑 着摇了摇头,向旁边指了指,在那里坐着的,是姐姐乐昌公主。 我心中隐隐知道不好,终于要轮到我们姐妹了。 不几日后,姐姐便被选做了杨素的姬妾,离开掖庭的时候,我们执手痛哭, 姐姐对我说:“婉儿,你要好好保重啊。”我用力的点头,心中却明白,身为他 国臣虏,生死都无法自己做主。还能如何呢? 又过了几天,杨广忽然来到掖庭。他可不似旁人一般,只是在屋外张望,却 直直的走进我的房门。 仿佛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并不惊惶,依然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杨广 愣了一下,才说道:“你的伤口可好些了么?我带了些宫中的疗伤圣药来。”我 摸了摸颈项间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做痛,于是轻轻哼了一声,淡然说道:“多 谢费心惦记,你倒不如让我早些死了。”杨广哈哈笑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女子,竟然一心求死。”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那是因为你没尝 过亡国的滋味。”他的笑声顿时止住,却有两道利剑般的目光向我逼视过来。他 在我面上巡寻半晌,忽然说道:“你十五岁了吧?可许了人家没有?”我强笑了 一下,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还要替我做媒不成?”杨广一笑,摇了摇头。 淡淡说道:“我没那个闲工夫,我要你。”我吃了一惊,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心 也越跳越快,一抹红晕悄悄染了面颊。杨广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向外一 挣,他却反而握得更紧了。 这时候,他的眼神里满是温柔情致,完全不似平日里叱咤风云的样子。我强 自收拾心神,躲闪开来,正色说道:“你别打错了主意,我可不能任你随意欺侮 的。”杨广轻轻一笑,也不勉强:“前几日杨素本来选中了你,我对他说,你是 我的人了,他才改选了你姐姐去。”我蓦然一惊,说道:“我们……我们便是这 样任由你们挑来挑去的么?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杨广看着我,说道:“你是公 主,身份自然不同,但是掖庭毕竟不是什么好所在,你早晚也要身入豪门。”他 静静看着我,说道:“婉儿,你跟我走吧,住在晋王府总比在这里好。”我心中 一片纷乱,拼命想道:“陈婉啊陈婉,你不要做梦了,他是亡我陈国的仇人,你 岂能和他在一起?”于是神色间便冷冷的,只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陈国的公 主,就不要做这种痴心妄想!”杨广一愣,说道:“你是公主,我也是一位皇子, 难道配不上你?”我看着他说道:“你是带兵灭我陈国的仇人,我怎么能跟你在 一起?”他眼神中滑过一丝茫然,我心中忽然一紧,便转过头去。隔了很久,才 听他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我忽然恼怒起来,说道:“难道这还不够么?” 杨广点点头,笑了一笑说道:“婉儿,早晚有一天,你会是我的。”我看向他, 冷笑说道:“那你就等着吧。”他还是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翩然离去, 我愣愣坐在那里,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 其后,杨广每日都会来掖庭盘桓一会,聊一聊隋朝风物掌故。我发现他很博 学,不论古今书传,还是方药、天文地理、百家技艺术数,无不通晓。而且言语 风趣,三两句话便让人觉得如坐春风。 虽然心中明白,不应该和他这样密切来往,却忍不住盼望着他来掖庭。或许 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了,那种孤寂无聊简直能令人疯狂。 这一天,他很早就来到掖庭后,只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他穿了一身素色衣袍,衣带上却挂着一只五色丝线编的同心结。这种物事也 曾见陈国宫人编过,一根丝线循环往复,最是熬人心神,当年我曾试着编结,却 总是不得其法,终于丢开了手。 我笑了笑说道:“你这个同心结编得好精致啊。”杨广也笑了,便取下来给 我看。同心结,取永结同心之意,是哪个女子送了给他的吧?想到这里,我忽然 心中一酸,不觉问了出来:“这是哪位闺秀送给你的?”他笑笑说道:“是我做 的。”我“啊”了一声,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杨广说道:“我每日来这里,常看 到宫人在编制,看得几次,也就会了。”他说得轻巧,我因自己曾编过,却也知 道繁难,五色丝线要依次串连,错不得半点。我曾见宫女编过三色、四色的,这 样的五色同心结,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的手可真巧啊,想不到你一个男人家,也喜欢这 些东西。”杨广一笑不答,隔了一会才说道:“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好了。”我 拿着那个同心结,摩挲赏玩半晌,的确是从心里喜爱,刚想开口接受,忽然想道: “同心结,这个意头可不好,如若受了,平白落人以口实。”当下便还给杨广, 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他愣怔了一下,脱口说道: “你怎么不要呢?我编了很久啊。”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眼睛眨了两眨, 样子其傻无比,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你啊,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杨 广一怔,便也开怀大笑。他此时看起来如春水般柔和,不见丝毫锋芒。一点也不 像当日那个率领六军,灭了陈国的隋朝统帅。 若不是他灭了陈国该有多好,我叹息一声,轻轻走到窗前,透过重重殿宇浩 浩云山,仿佛能看到我熟悉的江南,看到熟悉的建康。 想着,便轻轻吟了一句古诗:“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杨广笑了笑, 接口吟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我淡淡的别过头去,说道:“哪个与 你同心了?”虽然我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杨广静静的对我凝视了许久,才轻 轻说道:“婉儿,我喜欢你。”我回过头笑了一下,既不觉得惊惶,也不觉得讶 异,仿佛他这样说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杨广走过来,将同心结轻轻放在我手里,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似乎要将我淹 没。一时间,率兵灭了陈国的杨广,在灯下细心编着同心结的杨广,种种影象纷 至沓来,绞得我心绪纷乱不堪。 便听见杨广又问道:“婉儿,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我轻轻叹息一声,说 道:“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分别?你是声威正隆的晋王殿下,我只是个亡国的公 主,就算我不愿意,你也可以强迫我愿意。”杨广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 若是对我不喜欢的女子,说不定我会强迫,但是对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我 闻言一怔,不觉心中悲伤,不觉落泪道:“可是你还是强迫我离开建康来到长安, 强迫我住在掖庭,强迫我从公主变为楚囚。”越说越是愤恨,忍不住泪流如雨, 杨广蓦然抱住我,将我的话悉数堵住。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放开我,他身体的温暖,透过层层衣衫传到我的肌肤上, 仿佛这长安的冬天也没那么寒冷了。 倚靠在他怀中,心思反而宁定,一切国仇家恨,生死离别都抛在了脑后。我 心中渐渐迷糊起来,呆呆的看着杨广将我抱上床榻。 或许这个时候我应该挣扎一番的,或许应该对他厉声斥责,但此时此刻我却 什么都不想做,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容,在心中问自己,我真的那么恨他么?为什 么在他身边,反而觉得愉悦安宁? 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杨广抱着我轻轻说道:“父皇前几日下旨,命我为 扬州都总管,只怕不日便要离京上任去了。”我心中一紧,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话到口边,却终于没有说。杨广便又说道:“婉儿,我去求父皇将你赐给我。” 我想坐起身来,忽然觉得身体酸痛,只好重新睡倒,杨广伸手过来,轻轻帮我按 捏,果然,他手指所到之处,酸痛也减却不少。 我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赐给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做姬妾么?我终究是 个公主,绝不能做这等低贱之事。”杨广怔了怔,说道:“你姐姐乐昌公主,不 是便配给杨素做姬妾么?为什么你不可以?”我看了看他说道:“姐姐是为了等 徐德言,也只好含辱偷生。我却不然,在这个世上,我了无牵挂,还有什么舍弃 不下的?”杨广沉默了半晌,说道:“真的是了无牵挂么?”他向我凝望着,眼 神中有灼热的深情。我不觉心中一阵激荡,却又不断的提醒自己,毕竟他是灭了 陈国的祸首元凶。 此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天空,那笼罩在天边的,仿佛是鲜血的颜色。 我走到窗前,默默望着他,笑了一笑说道:“虽然陈国已经亡了,我却一直 记得,我是个公主。”这一下,连杨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站起身来,有些 烦躁的在屋子中走来走去,我心中便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慰。我这么做,本就是为 了让他难过的。 正这个时候,有人在我窗子上轻轻敲了几下,杨广便说道:“是我的部下宇 文述。”他拉开房门,我看见那个宇文述行礼说道:“皇上有旨,命晋王速速前 去。”杨广怔了一怔,还是跟随宇文述走出去。回头看时,却见陈婉的目光正幽 幽的凝伫在他身上。 他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有些懊丧,若不是他自动请缨攻打陈国,统帅六军的 位置说不定就会落在大哥杨勇的头上,这样一来,陈婉也不会对他如此。 心念未已,却又想道:“杨勇全无领兵之策,那几十万大军交在他手中,只 要不是全军覆没的回来,便要念阿弥陀佛了。”这样想着,宇文述已经带他来到 御书房外,杨广悄声问道:“这次召见是为了什么?”宇文述说道:“这却不知 道了,皇上不但要召见王爷,连太子勇、秦王俊、蜀王秀、汉王谅四位都要一起 召见呢。”杨广淡淡一笑,说道:“我们兄弟五人难得凑得这样齐整,杨谅只有 十五岁,找他来做什么?”说着话,已经走了进去,却见其余几人都已来到,隋 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并坐在上首。 杨广知道,母亲独孤皇后经常参与政事,于今看她在此,却也不甚奇怪。却 听见文帝杨坚说道:“今日朝臣奏报,突厥达头可汗率三十万大军,分两路进犯 边境,已连陷十七座城池。”他看了看众人,问道:“你们谁可出征?”他语虽 平淡,人人却都知道,突厥人弓马强壮,实在不是好相与的,一时间众人都说不 出话来。 杨坚目光扫了过去,这五个儿子皆由独孤皇后所出,都是聪明俊秀的少年。 尤其是晋王杨广,英俊挺拔,隐然有王者气象。记得当年,曾经请有名的相士来 和进宫,看过诸位皇子的相貌,相士来和说道:“晋王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 回眸再看太子杨勇,却是一派懒洋洋的神态,杨坚看了不觉有些恼怒,便问道: “勇儿,你身为太子,却无战功,这一次你能否领兵出征?”杨勇一听,吓了一 跳,连忙说道:“不可不可,突厥人实在悍勇,儿臣不敢请命。”他这样一说, 连独孤皇后也深自不悦,连忙说道:“你身为太子却于家国无功,将来做了皇帝, 如何能够服众?”杨勇闻言心中想道:“征讨突厥,无异于前去送死,这样亏本 的事万万做不得。”当下只是坚辞。 正自争得不可开交,便听见杨广朗朗开口:“儿臣愿领兵出征,讨伐达头胡 贼。”杨坚一怔,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不觉说道:“你就不怕死么?”杨 广笑了笑,说道:“儿臣十三岁时,便随父皇征讨突厥,总算有些对敌经验。” 他看了看杨勇,又笑笑说道:“况且,诸弟年纪尚小,做兄长的不出面,难道要 父皇御驾亲征不成?”杨坚听了更加高兴,大声说道:“好,命晋王杨广统帅四 十万人马,征讨突厥!”杨广正要说话,却见杨勇跪下说道:“四十万人马尽归 晋王统御,似乎不甚妥当。”杨坚心中大为不悦,说道:“方才要你领兵你不肯, 现下又来做什么?”杨勇笑笑说道:“突厥兵分两路,我军也该派出两路人马, 分进合击才是。儿臣以为,五弟向来聪明,可与二弟一起,各率二十万人马出兵。” 独孤皇后说道:“谅儿只有十五岁,怎么能让他上前线去呢?”杨勇微微一笑, 说道:“二弟十三岁便能出征了,五弟自然也可以。况且,有二弟沿途保护,料 想不会出事。”杨坚历来是主张皇子们要早日理政的,而今听了杨勇的说法,不 觉点头称是,汉王杨谅本是少年心性,不甘落后,自然千万个答允,只有杨广心 中暗暗恼怒。 要知道,此番出征实在是凶险无比,纵然是如杨广般久历沙场的,也并无必 胜的把握,此番再带上杨谅,不但要与敌军作战,还要处处保护他,不免更加碍 手碍脚。 他虽然愤恨,却也无法再说什么,便听见杨坚已经下旨,命杨广与杨素出灵 武道,汉王杨谅与大将史万岁出马邑道,共同抗击突厥。 杨广暗暗叹息一声,心中想道:“这下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婉儿了。”既然 大军很快就要出征,粮草马匹事事都十分紧急,杨广望向掖庭方向,踟躇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有过去,出征在即,万不可乱了心思。 大军出征的消息,我是听见宫娥们传说才知道的。 尤其是听说此行凶险非常,我心中也莫名其妙的担心起来。自己却也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要替他担心,我应该是痛恨他的啊。 在他面前,我不愿意太过袒露自己的心事,若他不是灭我们陈国的仇人,说 不定我会喜欢他,现如今却什么都谈不上。 他送给我的同心结,被我放在枕头下面,睡觉的时候,伸手便可触到。丝线 的纹理便如他的心思一样细密,摩挲赏玩时,我心中也是一阵儿欣喜,一阵儿忧 伤。 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当儿,忽然看到张丽华慢慢走来,她口中轻轻唱 着歌,是我哥哥写的《玉树后庭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 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当年在陈国时,我最不喜欢这首诗。总觉得句子太过柔靡婉转了,到长安后, 却是唯一能让我想到陈国的东西。 张丽华依然美如天仙,她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竟然让我忘却了她已死去, 我问她:“张姐姐,你怎么来了?”张丽华对我笑了一笑,才说道:“你怎么会 喜欢晋王杨广呢?他可是亡我陈国的大仇人呢。”我低下头说道:“我没有。” 她声音柔柔软软的,还是那样好听,却冷冷说道:“你不要骗我了,若是你不喜 欢他,为什么留下他给你的同心结?”她忽然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对我说道: “你忘了么?是他下令杀我的,你怎么能喜欢他?你不配做陈国的公主!”我吓 得大叫起来,张丽华却一步一步逼近,她颈项上鲜血漫溢,却还在说着:“我死 得好冤,你是陈国的公主,就要为陈国报仇啊!”眼看她就要抓住我了,我奋力 一挣,忽然惊醒,原来只是发梦。 月光流泻进来,照在我的长发上,如水波般荡漾。风中还隐隐有歌声传来, 竟然是“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两句。此情此景,亦真亦幻。 我拿起杨广送我的同心结,眼泪也悄悄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