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帝杨坚 这一段公案,虽然就此了结,却在宫人中悄悄流传。人人都知道当今皇帝是 有名的惧内,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怕法。我听了之后,不由得暗暗好笑。 我门前有一树梅花,今年花开得早,我常折了来插瓶,当那寒冷的香气在斗 室中漫溢,我就会想起杨广,想起他离去时的叹息,自从他走了之后,我门前少 有行人。这样也好,我谁也不想见,让我这样安安静静的活着,然后慢慢死去, 世间便少了许多伤心。 门外仿佛又有脚步声,我心中一跳,蓦然走了出去。 花树下站着一个人,却不是杨广。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了,我知道他就 是隋文帝杨坚。 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面上停驻了许久,我连忙跪下行礼。杨坚扶我起来, 问道:“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很厌烦,却不得不轻声答道:“民女陈婉。” 杨坚点了点头,说道:“嗯,你就是陈国的乐宣公主?”我轻轻点头,不想说话, 杨坚忽然拉起我的手,笑笑说道:“想不到,陈叔宝还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妹妹, 你留在掖庭太可惜了。”我吃了一惊,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迷离,就好似那 些来挑选我们的王公大臣们一样。我有些惊怕,有些彷徨,轻轻抽回手,便想回 房中去。还不等我移动脚步,杨坚忽然抱住我,便走进我的屋子。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年纪大的足以做我的父亲,我看着他一件一件慢慢褪 去我的衣衫,竟然吓得忘了挣扎。杨坚粗糙的手掌拂过我的颈项,那里还有个浅 浅的疤痕,我便想起杨广,想起他给我上的金创药,为我做的同心结。想起他温 暖的怀抱,也想起他温柔的话语。 隋文帝杨坚看着我说道:“美人,你乖乖的,我便封你为贵人。”我并不答 话,只呆呆看着杨坚,他和杨广两父子还真像呢,尤其是那嘴唇,抿起来如刀锋 般冷硬。 我蓦然迎上去,吻住了他的唇,细细密密,似乎是用尽了我平生的气力。 他的热情也在这一刹那被我牵动。 从始至终,我都有些神色木然,杨坚以为我吓呆了,也不甚在意。我却觉得 好笑,若他知道在几年前,同样发生在这间屋子中的事,他又该做何感想呢? 杨坚走了之后,我独自呆呆愣了半晌,悲伤蓦然而至,我抱住膝哀哀痛哭起 来。 杨广此时正在杨素府上议事。 他已和杨素商量妥当,由他打通宫中关节,赢得独孤皇后欢心;同时,杨素 也在暗中使劲,一方面在朝臣中选择羽翼,一方面在隋文帝杨坚面前称赞杨广的 好处。并由宇文述结交杨素的弟弟杨约,大家齐心协力,大事倒不难成功。 两人正说到紧要处,忽见宇文述走进来,在杨广耳边低语了几句。话未说完, 他已面色突变,手中的茶杯也“当”的一声坠在地下,杨素不由动问道:“殿下, 出了什么事?”杨广黯然摇了摇头,只推说府中有事,便告辞出来。 转过街角,宇文述将一人带到杨广马前,从服色看,那人是个执事宫监。宇 文述说道:“微臣便是命他看顾陈姑娘的。”杨广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看清 楚了?皇上去过陈姑娘房中?”那名太监躬身答道:“是,小人看得很清楚,皇 上不但去了陈姑娘房里,还……还临幸了陈姑娘。”杨广忽然心头一阵绞痛,险 些在马上坐不稳了,他慢慢闭上眼睛,隔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知道了,你去 吧。”待那名宫监走远,他忽然对宇文述说道:“杀了他。”宇文述一愣,还是 应了一声,快步追了上去。杨广远远的看见刀光一闪,有个身影慢慢的倒下。他 对宇文述的身手相当满意,不要说对手是个身无武功的宫监,便是军中上将,照 样不在话下。 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心中的痛楚难以排揎, 又或许是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情,若是别人,他可以去将那人一刀杀死,但偏偏 是他的父亲。 杨广慢慢从怀中取出那只同心结,紧紧握在手里,指甲深深的刺痛着掌心。 坐骑轻声嘶叫,仿佛也在嘲笑他,连心爱的女人也得不到。杨广狠狠一鞭, 飞马而驰,这一刻他只想冲到陈婉身边,好好问一问她:“婉儿,你为何要这样 对我?”转眼间已到宫门口,雪中的隋宫看起来更见气势,杨广忽然踟躇,这样 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时候,宫门大开,一队仪仗走出来,却是太子杨勇与昭训云氏坐在车辇 中。 杨广此时心灰意懒,不欲与其相争,便牵马让在道旁。车驾经过时,太子杨 勇却挑开帘幕说道:“喂,二弟,你又进宫来做什么?”杨广懒懒一笑,说道: “怎么?我来看望父皇母后,也要太子准许么?”杨勇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 “天下人都知道你的仁孝之心,哪个又能阻你?不过啊,我劝你演戏别演得过火 了,不好收场。”说着话,便哈哈大笑,云昭训也在车中笑得放肆。杨广忍怒不 发,直气得面色发白。 杨勇却不放过他,继续说道:“你以为在母后面前拨弄是非,就能扳倒我么? 趁早别做这春秋大梦!”他洋洋得意的看着杨广,自己也觉得诧异,杨广历来口 才给便,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当下又有些歉疚,便说道:“二弟,跟我作对是没 什么好处的。过几年等我做了皇帝,你可该怎么办呢?不如你我握手言和,日后 我会重用你的。”他等了一会,见杨广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觉恼怒,重 重的放下车帘,云昭训说道:“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不要理他。”一行人绝尘 而去。 杨广独自站在宫门口,心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哀伤,整个人便如傻了一般。 宇文述赶到时,杨广几乎不认得他。 我见到杨广时,也吓了一大跳。 他目光散乱,脚步踉跄,面上神情忽喜忽悲,疯疯傻傻的。见到我的时候, 目光中忽然柔情无限,轻声叫道:“婉儿,我来了。”宇文述叹口气,说道: “陈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王爷为了你如此,请你做做好事,解了他这个心结 吧?”我声音有些颤抖,问道:“他,他这是怎么了?”宇文述说道:“这个我 就不知道了,请陈姑娘自己问吧。我在外面看守,不会让人打扰你们。”说完, 他便自顾自出去。 杨广坐在窗边,那么痴痴的目光,让人心碎。我忍不住想去抱他,却终于没 有动。杨广轻声说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父亲在一起?你……”他转过头来看着 我,阳光照见了他眼中的泪痕,我心中如刀绞一般疼痛,终于扑过去,依靠在他 怀中。 杨广紧紧抱着我,那样用力,生怕我会忽然跑掉似的,我抬手抚过他俊秀的 面庞,眼泪忽然落下来,说道:“傻子,你怎么这样的傻。”他看着我,忽然轻 轻说道:“我这辈子,便只做你的傻子。”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绪也跟着翻 涌。他这样难过,本是我希望看到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灭了陈国。 便忽然将他推开,对他摇了摇头,说道:“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消你来 管。再说。已经是你父亲的人……”杨广不等我把话说完,已经接口说道:“我 不在乎这些,我们离开这里,再不回来。我也不做什么劳什子的晋王了,咱们像 寻常夫妻一样过一辈子。”我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真的什么都能放下么? 你可以不去争太子之位么?可以舍弃日后做皇帝的机会么?”他愣了愣,把头俯 在我肩上,似乎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我终于硬着心肠说道:“你走吧。” 回到晋王府后,杨广大病了一场。萧淑媛总听他喃喃不绝的要什么“碗”,再问 他时,却又不说了。自此之后,萧淑媛却觉得,杨广与以往不同。那目光中的热 情好似完全消退,就连抱着他的时候,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 文帝与独孤皇后听说杨广病了,便到晋王府来探望。 隋文帝生性仁孝,提倡俭朴,曾下令王公大臣一律不穿绫绮,不配金玉饰品, 太子杨勇却偏偏用度奢靡,惹得文帝生厌。如今看见晋王府中陈设简朴,乐器上 蒙了一层灰尘,连弦也断了,好似是不爱玩乐,觉得甚合心意。 独孤皇后最厌冷落正妻,偏宠姬妾的。见杨广并无其他姬妾,只与正室萧淑 媛相守,也觉得很合自己的心意。 问起病因,萧淑媛只听宇文述说,是因太子杨勇而起病,自然据实以告。文 帝听了心中不悦,但他生性木讷,还没有说什么。独孤皇后本就最喜欢杨广,看 到他病骨支离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她拉着杨广的手,愤愤说道:“勇儿实在太不象话,对自己的亲弟弟也能如 此。”杨广勉强一笑,说道:“母后也不要怪大哥,他教训孩儿,也是为了我好。” 独孤皇后恨声说道:“你也不必维护他,我看他是将你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了。 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妈给你做主。”她转头看看杨坚,说道:“我早听说过勇 儿的种种劣行。他现在还是太子,就对广儿这般,若是他做了皇帝,我广儿还有 命么?”杨坚看着独孤皇后,呐呐不能出声,独孤皇后又道:“咱们这五个儿子, 只有广儿最懂事孝顺,我可不想年老了没人侍奉!”杨广听见这话,面上滑过一 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只要独孤皇后的态度明朗了,废除太子的事,就算有了七八 分把握。如今看来,这步棋是走得对了。 这样的笑容,却被萧淑媛看到,她心中顿时一冷,看向杨广的时候,也多了 几分惧怕。 她想,这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要欺骗,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要谋害,又有谁被 他放在他眼中了?她这么想的时候,便觉得杨广向她看了过来,目光平静如水, 却似有暗流涌动,情意款款。 萧淑媛从没见他这样看过自己,不由得心神一荡,复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想 道:他若做了太子,我便是太子妃,若他能做皇帝,我便是皇后了。总之是妻凭 夫贵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杨素也功不可没,在他的影响之下,晋王仁孝贤德之名声闻 朝野,一般官宦小人,见皇后有些偏向,自然不忘见风使舵,晋王略有好处,宣 扬开来,一分增作十分;太子稍有不好,也便张扬起来,一分也似十分了。 太子杨勇听说之后,便在东宫旁边建了一座“庶人村”,搬到那里居住,以 示自己身居太子之位,依然不忘黎民,不忘简朴之心。 独孤皇后却已对他失望以极,冷笑一声说道:“他愿意做庶人,就让他去做 好了!”不久之后,高熲的夫人去世,偏偏这个时候他的爱妾却生下一个男孩, 独孤皇后少不得在文帝面前数说,力劝文帝罢黜高熲,并废除太子杨勇。 文帝也早就厌恶太子的奢华糜费,一切事情都顺理成章,在独孤皇后的极力 劝说下,文帝终于也下了决心,不但废除了杨勇的太子封号,一发贬为庶人,就 居住在“庶人村”中。晋王杨广进位东宫之主。 而杨广确实非常能干,自从做太子之后,便辅助杨坚处理朝政,遇到难以决 断的事情,又往往能想出好的办法来,渐渐的,杨坚便将许多事务交了给他。 杨广又上书说到:对太子不用称“臣”,杨坚欣然准予,颇为嘉许。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心中忽然觉得陌生。当初的杨广虽然颇多智谋,却心怀 坦荡,如今的他周旋于帝王与朝臣之间,连笑容都变得假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坚和我的事情,终于被独孤皇后知道了。想起尉迟 炯的孙女,竟然被活活打死,我心中也忐忑不宁。 那日,独孤皇后宣我去她宫中问话。到了皇后寝宫,看到杨广也在那里,顿 时心中一阵狂跳。却见他好似不认识我一般,只与独孤皇后闲谈。 我走进去跪下行礼,独孤皇后看了看我,淡淡说道:“看起来倒是个守规矩 的女孩儿,怎么就私情密意,勾引皇上?”我不敢答话,杨广笑笑说道:“母后 何必吓唬她?被人听见,倒像是母后不够宽怀大度了。”独孤皇后看见他,面上 便有了笑意,笑了笑说道:“你起来吧,若不是太子替你求情,一发打死了你, 也不算什么。”我抬头看了看杨广,说道:“多谢太子恩典。”他“嗯”了一声, 却转过头去。 独孤皇后对杨广笑说道:“你可别学你们的爹,将来做个风流皇帝。”杨广 淡淡一笑,说道:“请母后放心,孩儿的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再也没其他人了。” 独孤皇后听了含笑点头,说道:“淑媛是个好孩子,你是该好好待她。”我却明 白杨广的意思,偷眼看去,他微微有些落寞的神色又让我心中一动。 过了不久,我被册封为贵人,这在后宫中却是异数,掖庭中的女子都很奇怪, 怎么独孤皇后就能容得下我呢? 两日后,杨广派人送来一些金珠贝玉,我看着那些冰冷的东西,便想起那只 同心结来。 杨坚对我非常宠爱,凡事都依从我。某日,我向杨坚说,不想住在隋宫中, 要他另外给我造一座宫殿。于是,他就派杨素在骊山上选址,督造行宫。 杨坚虽然一贯节俭,行宫修建时却极尽奢华,听说征用民夫数十万,活活累 死的便有半数以上。我忽然笑笑想到,骊山风景清幽,苍翠满眼,若再加上几声 鬼哭,必然好听的很。 与此同时,我也发觉杨广看着我的目光,满是悲悯神色,他是在可怜我,还 是觉得我不该如此?那么他当日去灭了陈国就很应该么? 行宫终于造成了,名曰“仁寿宫”,就连这一年的年号,也改为了仁寿元年。 这座宫殿巍峨壮美,比隋宫漂亮豪奢了许多。住在这里,竟然能找到一些旧日陈 国宫殿的影子,看来杨坚对我倒是很用心思的。 杨坚对我日渐宠爱,对独孤皇后却冷落许多了。我只要住在隋宫,便日日到 她寝宫中问安。或许她能够感觉得到,我并不像其他后宫中的女子只想讨好她。 日子久了,她反而与我最为亲近。与独孤皇后在一起,我不自觉的便以子侄礼事 之,或许是因为我敬重她,又或许是因为杨广。 相处长了,我也觉得她并不似我想象般冷硬尖锐,有时候听说大理寺又处决 犯人了,她都会忍不住流泪,我望着这位老太太,忽然发现她真是个很善良的人, 至少比杨坚可爱得多。 在独孤皇后宫中,时常能遇到杨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擦肩而过时, 常会惹得一阵心绪波动。 与此同时,我也看到,杨广望着我的时候,眼神中依然有掩藏不住的深情。 这一天,我从独孤皇后宫中出来,正站在院子里看花。此时正当午时,四外 没有旁人,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婉儿。”我心头一震,这个声音实在太熟 悉,便不回头,淡淡说道:“太子也来看望皇后么?”杨广“嗯”了一声,慢慢 走过来,说道:“我才从杨素府上来。你姐姐乐昌公主走了。”我只看着花,淡 淡说道:“姐姐不是要等徐德言么?”杨广便走过来,与我并肩站定,说道: “说来真是天意,徐德言没有死,他真的找到长安来了。他们两人各执半面铜镜, 站在杨素面前,说了他们的遭遇。杨素也很感动,决定成全他们这个破镜重圆的 佳话。第二天,他们便回江南去了。”说着,他便递给我一封信,说道:“你姐 姐托我交给你的。”我接过信来,却见他目光灼灼的望着我,心中有些害怕,便 说道:“你干吗这样看我?”杨广说道:“婉儿,我带你走吧。”我不待他说完, 便摇了摇头说道:“你早知道,这是不成的。我是你父亲的妃子。”杨广握住我 的手:“乐昌公主也曾做过杨素的姬妾,她可以和徐德言一起走,我为什么不能 和你在一起?况且,你本来就是我的。”我苦笑一下,说道:“姐姐比我洒脱, 她能看淡的事情,我却不能。”他沉默了半晌,那注视着我的眼神,依然沉静温 柔。 我忍不住慢慢依靠在他胸前,一切的烦忧好似都远去了。就连亡国的仇恨, 也好似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刻,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我该不该跟他走呢? 忽然间,一声断喝惊散迷梦,回头看去,竟然是独孤皇后站在面前。 她面色发白,身子抖动如风中的枯叶,手指却如剑一般指向我:“贱人,你 竟然敢勾引太子!”杨广吃了一惊,却立刻说道:“母后,这不是她的错。”独 孤皇后并不理他,依然对我说道:“我原当你是个规矩女子,想不到你居然这样 不知廉耻!”她一步步向我走过来,仿佛要撕碎我似的。杨广拦在她面前,沉声 说道:“母后,你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么?”独孤皇后气势一颓,杨广便趁这个当 口将她拉进寝宫去,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那里,半天也缓不过神来,呆立半晌,忽然双腿一软,慢慢坐倒在地 上。皇后寝宫中的声音时大时小,渐渐的都变做窃窃私语一般,细不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处,杨广慢慢走出来。我迎上去问他:“怎样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母后不会追究此事了。”他看着我,又说道:“你且回去 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走出几步,忽然回身叫他:“杨广。”他抬起头,与我 目光对视半晌,说道:“我明白了。”我看见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我笑了一笑,慢慢走开,我和他本来就不该有情思牵扯,就这样断了也很好。 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