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要这件衣服 参加完苏远航的葬礼,云云带丁健去拜祭了两位妈妈和哥哥李韬。那是一个多 云的天气,云云挽着丁健的胳膊缓缓走出墓园,开车回苏牧的家。 两人刚下车,便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相拥调笑着迎面走来,近前一看,竟然是 陈文军和李美玉。 陈文军一看见丁健,顿时怔住,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手脚顿时一凉,冷汗 涔涔地渗了出来。对于陈文军来说,丁健带给他的,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噩梦。 五年前,在云云失踪了两个月后,陈文军从医院出来不久,云云的事让他心情 沉重,烦乱易怒。他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酒,满脑子云云的影子,对其他形形色色的 女人突然失去了兴趣。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恐惧和厌恶,下决心振作起来,做回从 前风流潇洒的文少爷。于是要了四五个娇艳妖娆的小姐,谈笑,挥霍,饮酒,做爱。 突然包间的门打开了,他看见了丁健。丁健一身黑色的风衣,盯望着他,右手 夹着一支烟,偶尔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他像是宇宙间的黑洞,辐射着强大的磁场。他昂然站在那儿,不说一句话,却 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压迫,如同沉舟溺海,水压席面,令人窒息。 那几个小姐很知趣地走掉了,丁健随手关上门,屋里开着明亮的灯,可陈文军 看着丁健,却只感到周身一片黑暗。 他无法使自己的眼光从丁健身上移走,他在刹那间成为依附,成为垃圾,乃至 生命都成了让丁健随意予夺的俎上鱼肉。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一种惊恐,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一个男人竟可以拥有丁健 那样的王者霸气,华贵而杀人。 丁健用他深黑的眸子望着陈文军,他没想到那个将云云害得死去活来、家破人 亡的家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还没有动用铁和血的手段使他胆寒心惊,单单是 动了一点杀气,陈文军就已经如此畏缩卑微,他不由在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那些称王称霸,在一方水土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到底有几个英雄? 丁健失望了。 他虽然知道,这个靠着老子势力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根本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但他没想到陈文军会这么不顶事。 他是号令万千毒枭,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丁健,他是泰山压顶而镇定 自若,谈笑风生,唯一一位令黑手党刮目相看、礼让三分的丁健。而今他亲自出马, 去找一个花天酒地的阔少地头蛇的麻烦,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丁健不禁微笑。 他一步步地走近陈文军,在离陈文军三米远的地方站定。他要拿走他想要的东 西。 于是杀气四盛。 一道刀光闪过,陈文军右手食指悄然落地。 陈文军感到食指一凉,不多时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指头。丁健缓缓地拿出枪, 枪口对准陈文军,扣动扳机! 陈文军倒下。 对于丁健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的枪里没装子弹。他撇下地上的陈文军, 转过身,走过外面浮华的人群。 而对于陈文军来说,那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他被人救醒之后,胆小如鼠,入夜 闭门,偶而风吹帘动,也惊恐万分。 找了各种大夫和心理医生,甚至找了道行高深的异士驱鬼避邪,都无济于事。 丁健将他彻底打垮了,丁健的人虽然走了,但他杀气营造的恐怖气氛,却留在 了陈文军心中。 丁健像是一个蛊魅的魔鬼,吸走了陈文军的灵魂只剩下躯壳;丁健像是一场暴 戾的野火,席卷草木,只留下灰烬。 陈文军那个样子整整三年,三年后他走出家门,但早已丧失了以往的神采气度, 别人叫他一声“文哥”,他也没有了任何的魄力。他老是觉得,在他生命的任何时 候和角落,那个黑衣人都会突然出现,那个黑衣人可以随时随地来找他,来取走他 的生命。 而今,他又看到了丁健。 丁健正挽着自己的妻子,而他身边那个美丽出尘的女子,竟然是云云! 陈文军差点要晕过去。 李美玉见陈文军色变,还以为是因为云云,当下醋意大发,扭动柔腰走过来, 娇声道,“哎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云云妹子呀!这么些年不知道是跑那儿去了, 让我家陈文军可想得好苦呢!” 并没有人理她,上苍造就了李美玉这个外相与内质反差如此之大的女人,她不 自知地凑过去,叫道,“哎哟,什么时候挂上了个英俊高大的帅哥呀,风光死了吧!” 丁健侧目冷冷地侧目望了她一眼,李美玉顿时噤若寒蝉,怔怔地停在该地,看 着他们相携走过,李美玉的心犹自“怦怦”直跳,我的天呀!他哪里是个英俊高大 的帅哥,他的眼睛要杀人啊! 苏牧见他们二人回来,示意他们小声点。云云道,“外婆睡啦?” 苏牧道,“刚刚睡着,她这段日子太累太操心了,心里又难过,好不容易睡着, 别去打扰她,让她多睡会儿吧。” 云云点头,对苏牧道,“舅舅你这些日子也怪难熬的,里里外外这么多事,你 也休息会儿吧。” 苏牧也觉得身心疲惫,对丁健轻笑一下道,“你带云云回来真是太好了,现在 乱七八糟的也还没与你好好聊聊,改天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聚一聚。” 丁健礼貌地点头微笑,苏牧回房了,云云和丁健也上楼去。两人躺在床上,云 云搂住丁健柔声道,“亲爱的,刚才陈文军看见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你们以前是 不是认识啊?” 丁健望着云云,伸手捏住云云的鼻尖笑道,“认识不假,我曾经教训过他一次。” 云云道,“什么时候啊?” 丁健道,“刚捡回你不久。我只是吓了吓他,他把我的老婆打得半死不活还让 人扔到路上轧死,你想想我怎么能饶他!” 云云伏在丁健的怀里,笑。 丁健爱极她甜美的笑容,低头轻轻地吻了云云一下。云云道,“好老公,你把 陈文军吓成那个样子,这么多年了,见到你还是心有余悸,我还以为你是去杀他了。” 丁健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道,“本来,我也想杀他。” 云云感到气氛突然有一点静穆,她很少看见丁健脸上出现严肃甚至有点沉重的 神情,她突然无来由地有一点紧张,关切道,“健,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丁健静静地搂过她,用手轻抚她柔顺的秀发,叹气地怜爱道,“有些事或许早 应该告诉你,可是我瞒了你好多年。” 云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说话,对他有一种温顺慵懒的依恋。丁健道,“我 一直想让你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割断过去,做我快乐无忧的妻子,可是,有许多事 情,却是不可避免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总得面对现实。” 云云抬头望着丁健,像是一只惹人的猫。丁健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微笑。云 云道,“你今天说话有一点怪怪的。” 丁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搂着她在她耳侧轻声道,“乖,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瞒你也是因为疼你。” 云云道,“什么事啊?” 丁健道,“你之所以没有杀陈文军,是因为,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云云的身体一震,惊问,“你说什么?” 丁健道,“也就是说,陈文军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陈志栋,就是那个困扰 着苏家二十多年,造成你身世之谜的男人。” 云云苦笑道,“你开玩笑,这怎么可能,你一定骗我,这是不可能的事,天方 夜谭啊!” 丁健叹气道,“这其实,才是我想要割断你从前的真正原因,我知道你接受不 了。” 云云静静地望着他,沉默。 丁健爱抚地把妻子搂在怀里。云云流下泪来,丁健轻轻为她擦去,她望着丁健, 一下子泪潮汹涌,哽咽道,“难道我的妈妈,就是为了那个男人,守口如瓶,至死 不渝?” 丁健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对云云道,“你看!这是陈志栋的照片。应该说, 他在国内还是一位很优秀的警察。他出身贫寒,你的爷爷奶奶是山村里普通的农民, 而且在你爸爸十九岁的时候相继去世。你爸在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条件下,以优异 的成绩留在市属一分局的刑侦科。不久,即暂露头角,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被当时的 市长一眼看中。他少年英俊,英姿勃发,曾博得数位妙龄女子的倾心,但最后,为 了仕途前程,他与市长的独生女于晓艳结婚,于晓艳性情骄纵任性,自矜出身高贵, 为人处世并不得你父亲喜欢,家庭生活并不美满。一年半后生有一女,即是陈文军 的姐姐陈文琳,又过两年后生下陈文军,生下陈文军不到半年,他认识了你的母亲 苏慧。 “你妈妈当时是北大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一次在与老师同学实地考察中,因 山洪暴发发生危险。陈志栋当时是当时负责营救的民警之一,由于意外情况,陈志 栋与你母亲共困山洞72小时,脱险后,两人暗生情愫,悄悄交往。可以想像,在那 生死未卜的72小时中,他们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感情,那段生死与共的经历,资料虽 不清楚,但可以推断,它是你母亲对他一往情深且不要名分无怨无悔的理由。你母 亲与他交往半年后怀孕,怀孕后快三个月时找你舅舅帮忙,后来的事情你就清楚了。 云云望着丁健所显示的图片资料出神,丁健打出了一张苏慧与陈志栋的照片, 说,“这是你爸爸妈妈唯一的一张合影,多年以来陈志栋一直保存着,锁在他办公 室极其机密的专用保险柜里。” 照片中二人齐肩而笑,微微歪头侧向对方,眼神中皆是幸福甜蜜的光辉,看起 来果然是一对男才女貌、近乎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云云望着电脑中放大的照片, 伸手轻轻欲摸苏慧的脸,那是一张青春幸福的脸,在那里温柔灵秀地笑。丁健望着 她,再看看苏慧,母女二人何其相似,难怪苏牧一眼认出。 丁健继续道,“陈志栋得知你被弃,你母亲已死的消息后很长一段时间情绪低 落,夫妻感情严重恶化。他是工作狂,很少回家,陈文琳和陈文军都受母亲的影响 很大,对父亲很不满。数年前,陈志栋曾一度关注陈文军,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希望, 但很快失望,父子感情就此更加淡漠。五年前,你舅舅为了你的事曾找陈志栋交涉, 陈志栋数次向陈文军逼问你的下落,但没有结果。他内心独自承受自己的儿女兄妹 乱伦、互相残杀的打击,伤心懊悔,一蹶不振,这几年健康状况不算太好。你父亲 为人还算不错,但缺少家庭温暖,妻子儿女几乎形同陌路,前景堪忧。” 云云静静地听着,丁健道,“可能是由于血亲的缘故,陈文军对你有似曾相识 的亲切之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以为是男女之间的异性吸引,加之他从小养成 的占有和侵略性的性格,导致了那场悲剧。” 云云望着他,幽幽地对丁健道,“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你为什么要带我回 来,告诉我这些?” 丁健静静地望着她,对她说,“有些事情,人必须是得学会面对的。你已经长 大了,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云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很快吐出来,对丁健道,“那么,现在我应该怎么 办呢?” 丁健笑道,“什么也不要做,有些东西,知道就是知道,并不需要你去做什么, 它是属于你的,就像你有许多衣服,可是并不需要把它们全部穿在身上。” 云云笑,撒娇地扑在丁健怀里,娇羞气恼地轻捶丁健的肩,抱怨道,“讨厌! 你让我知道,又想让我当作不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你这个坏蛋!” 丁健乘机抱起她把她横放在腿上,强行搂住她,用力地吸吻她,云云吃痛,哀 哀求饶,丁健捏住云云鼻尖笑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闹了?” 云云自己安慰着被吻痛的舌头委屈道,“谁胡闹了,你又弄疼我!” 丁健望着她娇柔的样子,笑,“真的很痛吗?来,让我看看。”说完,温柔地 深深地吻住她,云云于是轻轻地抱住她,闭了眼睛。 夕阳金粉的余晖透过窗子,洒在他们二人身上。云云舒展地倚在丁健怀里,看 见丁健夕阳里侧脸格外英挺有型。这是要她看一辈子都看不够的男人,他的眉,他 的眼,他的鼻息,以及他的唇齿之间,皆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一种男人的 味道。 丁健用他宠溺而专注的目光望着云云,光影里的云云如斯多情,她的目光温情 美丽,闪露着对他近乎崇拜的依恋,她的唇微微张着,那种无邪的欲望与清纯的性 感就好像一朵娇嫩盛开的蔷薇,在盈盈欲语,在光色浮转间散发出幽幽一脉香,令 人心旌摇荡。 这是一个可以让丁健痴狂的女人啊,惹得了他多少次怜爱无限! 丁健冲动地吻她,轻解她的衣裳,于是夕阳晕染了她凝脂般的肌肤。 他们二人相携下楼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已是极为浅淡,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 个人。云云蹑手蹑脚地到何莲房间轻轻推门一看,外婆还睡得很熟。于是二人相携 钻进厨房,准备晚餐。 近来天气热,虚火上升,遭逢苏远航病丧之痛,何莲身体又虚弱,云云先是熬 了一点浓香的小米粥,又炖了四碗冰糖莲子银耳羹放到冰箱里。接下来她准备做几 样清热下火的爽口小菜,这些年她闲来无事时买了好几本菜谱学做菜,丁健对她的 手艺很是欣赏,十分称赞。 何莲醒来时,四周幽幽暗暗的,很静。她一伸手摸到冰冷的床沿,才恍然意识 到苏远航已离她而去,不由心下愀然。怎么说呢,苏远航为人虽固执严厉,而且因 为这脾气一生也做过不少错事,但他们夫妻之间,还是伉俪情深的,这么多年风风 雨雨相濡以沫,度过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产生的是那种彼此依托你中有我的深切 情感,垂垂暮年,一方已逝,只余一人独活,只剩凄凄惨惨戚戚。 何莲忧伤地叹气,潸然落下泪来,一生中有多少深情地往事也只成追忆罢了! 她下床,打开门,扶着门框向客厅望去,发现厨房里亮着灯。 她一比一步静静走过去,看见了厨房里忙碌着,相亲相爱的两个孩子。 何莲不由微笑了,内心感慨,年轻可真是好啊! 望着丁健看云云时那怜宠温情的目光,何莲不由一阵欣慰,云云这孩子终于回 来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何莲在刹那间突然又找到了人生存下去的意义。她的心被装得满满的,沉甸甸 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看见了别人的幸福,而自己也曾经幸福。 何莲在内心轻声道,“远航,我那驭鹤西去的老头子,你在那遥远的天国看到 了吗,我们云云,终于也可以如此的幸福。” 云云一转身,看见了外婆,外婆正在那里对着她慈祥欣慰地微笑着,在灯光下, 安详淡泊,一扫悲戚之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