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个结论一度让我沮丧:我们不能知道其他人的全部,哪怕是和自己最熟悉 的人,我们也只能是他们的一段记忆,无非是长短有别心境不同。可是我们又能 知道自己的全部吗?认真想想,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全部了解。你也曾像我这样年 少无知时故作深沉,十四五岁却要参透一生,那你也一定体验过这种思考的后果, 就像骄傲的八哥飞猛了一头撞断了脖子,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还拉长着脸,变成 了一只忧郁的废物。少年们需要一种拯救,或者来自自我或者来自别人,但来自 自我的会让少年固执己见,变得莫名其妙地忧郁敏感或愤世嫉俗,而通常来自别 人的则会显得无比可笑因而苍白。 我的拯救在我一次大完便低头思考着走出男厕所后一头撞上刚走出女厕所的 某女脸颊时来临。这件误打误撞的事情后来给了我一个提示,就是一个问题自己 许久都想不通的时候不如制造另外一个问题去想想,不管问题是否能相通关键是 自己就不会沉浸在同一种情绪里面。某女被撞之后马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习惯性地回嘴:你瞎了狗眼了?屁股发痒找揍是不?抬起头看到某女披肩 发掩着的鸭蛋脸被我的话噎红了才回过神来,然后轮到我的脸羞红了。因为我此 时的一念之差,两个月后,就发生完全相反的事情了:她要是故意撞了我,我得 说对不起,她还可以恶狠狠地凶我,如同解放后的农民翻身做主人的同时把地主 掀翻在地还要狠狠踏上一只很多天没洗的臭脚丫。我差了的这一念是:这女生好 文静,居然不回嘴,难得。我没有道歉,躲开她的眼神转身走掉了——道歉可以 作为下次找她的理由,做事留个活口;另外的一点是起初给人印象好的话以后容 易让人失望,而起初给人印象坏一些以后容易变好,也是给自己留个活路。但从 后面的事实看来,活路和死路没什么分别。此时我已经把那些让人郁闷的东西忘 了个一干二净,我又有事可做了。有事可作的时候我就不去思考了。我不知道别 人是不是这样,但就我而言,不思考总是好的。一个人思考着自己会乱,一堆人 都思考着世界就会乱。 想到某女时我就会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有非常可怜的家世,和她相依为命的 奶奶不是亲的,爹也不是亲的;有一帮子遭瘟的表叔,没事不去看她,惹上一尻 子两屁眼麻烦了才去找她和她奶奶避难;就是这样,她还要言不由衷地说这帮子 倒运的表叔们比亲爹还要亲。此人就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小姐。之所以想起 她,并不是某女也有这么惨的家世,而是她和我看过的若干场《红灯记》中的李 铁梅外貌上有很多相似:标准的鸭蛋脸,大大的圆眼睛,还有额头前面的刘海, 如果把头发编成炸麻花的样子就是一个新时代的铁梅。我一直想要不要夸奖她漂 亮得跟铁梅似的,因为我不确定这句话在她听来是夸她还是贬她。终于在道歉时 我忍不住傻乎乎地说了句:你很漂亮,就像我以前的偶像李铁梅。结果她反问我 道:李铁梅是谁啊? 此后不论我提起什么事件或者什么人,她都会反问一句那是怎么回事或者这 人是谁,让我怀疑她脑袋空空,就像一个只装了数理化教材和英汉字典残渣的竹 篓子;到后来谈论到学习才发现这些残渣也没剩下多少,好像都从篓子的缝隙里 漏掉了就剩下挂在边上的一些;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发现她还非常单纯,说明脑袋 里也没装其他什么东西。可是她智力正常,绝非弱智或傻子,在有些事情上还表 现得相当聪明,比如敲诈或欺负我。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异:居然有人的脑袋能 长成这样,不知道是脑袋容量小还是脑袋结构简单。如果在我们中学里认真找找, 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比某女有过之无不及的人多的是;但我当时心眼被这一重 大发现堵塞,没有冷静客观地多找其他姑娘了解对比一下,所以在惊慌失措中中 了某女的圈套。这一类脑袋空空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像我以前那样,不随 时把脑袋带在身上,而把脑袋四处乱扔丢在不需要脑子的地方;另外一种就是脑 袋中长了几公斤毫无用处的结石,其他东西塞不下。前一种人一旦注意到脑袋的 重要性就会变得聪明起来,而后一种人做事用不用脑袋没什么分别,都只能是傻 乎乎的,而且不可能再傻了。很庆幸或者很不幸,某女属于前者,而且比我要聪 明,她能够敲诈或欺负我就是明证。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因为这后面的事情你可以猜到,前面我已经 给了足够的暗示甚至明示;所以,在故事落入俗套前我马上就此打住。如果你觉 得有太多东西没有交待清楚,那很抱歉,因为我不是上帝,我只能看到我看到的, 听到我听到的,感到我感到的,我相信你也如此。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中 借人物之口说,往事所占据的时空也许就是自己的生命,在这个时空里总会有些 故事,要讲述这些故事就得从另外一些故事开始。这句话或许可以解释你对我这 些故事之间关系的疑问——当然,我没有注意它们的关系,我只是觉得他们有联 系,感觉而已;如果你硬要认为故事之间该有什么或显或隐的关系,那你就得费 一下力气,把自己的脑袋清理清理,翻出一些严谨死板的东西来对付我这些故事。 这可是很伤脑筋的事情,不知道你的脑袋会不会同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