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钟魁十分肯定地报告道,那语气里除了沉重 之外,不难听出还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愤怒。端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大家主钟离似乎丝毫没 受到四弟的情绪影响,只是微笑着安静欣赏四弟难得一见的失控神态。仔细回想起来, 八面玲珑的钟魁自打被自己带回钟家认祖归宗后,一向禀承着扮猪吃老虎的原则,不管 遇上什么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情况,特别是在他最 注意要保持乖模样的家主面前……由此可知,四弟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其实还是被整得 够呛,于是真的打算要和老二来算算帐了。 以前不管怎么争斗,老二和老四之间的矛盾都是自己解决,当老大的乐得装糊涂, 如今这矛盾要摆到桌面上来,当老大的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了。钟离并不喜见这种局面, 特别不希望是因为今夜闹鬼的事把两个不省油的兄弟卷进什么复杂的争斗中。 喜旺连夜从闹鬼的老宅中赶了回来,钟离在起床穿衣准备去见一同回来的钟魁时, 已经从喜旺嘴里得知发生的一切,心里有数,再听钟魁说出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此刻, 从容应对的钟大爷不介意让四弟当面叫上两声,因为钟离多少知道钟魁是为什么而气— —那多半是因为他认定二弟不该拿老大的家事来整人。这就更不能让老四真的撕破脸皮 和老二对干起来,眼下局面尚可收拾,若把精明古怪的老二也拖进来,就很难说要如何 收场了。 钟离缓缓舒一口气,说:“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大哥的平和态度让钟魁的怒气慢慢消减下来,钟四一向是个冷静的人,虽然今夜在 想清楚一些事后有些火气攻心,但还不至于气晕了头以致察觉不到自己的失态。 跟着喜旺到老大房里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听抱怨似乎有些做得过了……理性慢慢回复 过来的钟魁开始有些后悔,或许,这件事应该明天早上再说……但穿戴整齐出来见他的 大哥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想必喜旺已经跟他说了不少,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又或者 ……大哥对于喜旺认出来的“小夫人”的事十分介意,所以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老宅根本没有鬼,来的是个人。”钟魁说,“我可以肯定,那是个武功非常好的 女子。” “怎么说?” “我打着灯笼看过,面粉上有些尖尖的足迹,所以所谓的‘鬼飘’是她在踮着脚走 路。以前我在戏台上看过伶人这样踮脚踏着碎步跳舞,因为脚步很碎且裙子宽大,乍看 上去象莲花在水面上飘过,远望去确实象脚不着地似的。”钟魁皱眉解释道,“那女子 过门槛的时候还刻意保持这种飘的感觉,由此可见她时时提防着被人识破,所以是故意 在扮鬼吓人。但要长时间踮脚走路十分辛苦,后来我们与她动起手来,她躲避之下还能 飘来飘去,由此可见轻功十分了得。” “所以,你便认定是老二找人扮鬼来整你?”钟离试问。 钟魁仔细看了看钟离的脸,看不出钟离在想什么,他想既然双方都对发生的事情有 些了解,那么该问的就直接问出来好了,于是他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喜旺认出 那女子长得与小嫂子相似,虽然有些无礼,不过为了弄清真相,可不可以请大哥告诉我 一点小嫂子的事?” 从钟离毫不动容的反应来看,他对于四弟的这个要求早有准备。 “你问吧。” “小嫂子是否并无姐妹?” “只有两个兄弟。” “他们一家并无习武之人。” “只是普通人家。” “许家并未因为小嫂子的事记恨于钟家,且去年已举家迁往南方?” “正是。” 钟魁点头:“这就是了,此人应该与小嫂子无关,虽然喜旺的眼力很好,月光也不 错,可仓促之下把个相似之人认错也是有可能的。” 钟离微微一笑:“这一点我已经想到,细问之下,喜旺也承认可能看走了眼。” 站在钟大爷椅子后面的喜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向钟魁拱拱手:“四爷,小人那 不是有点怕鬼吗?乍见之下慌了神,稍微走了走眼,丢脸啊丢脸!四爷可千万嘴下留情, 别告诉别人啊!” 钟魁更加肯定了:“除了二爷,还有谁会想出这种恶劣的扮鬼把戏来?说到底,一 开始说老宅有鬼要我去驱的,不就是他么?定然是为了扮得令我信服,便借了以前的一 些流言,找来个与小嫂子相似的女子作弄与我。”他怒道,“他以前如何整我,我并不 介意,但若自此开始将家中的故人拿来玩笑,大哥,恐怕我不会再由得他任性妄为,到 时候家中若鸡飞狗跳起来,还望大哥不要见怪。” “你为何如此肯定不是巧合而是老二的阴谋?” 一张纸条被举起来,纸条边是钟四沮丧的脸,钟离看了纸条一眼,又看一眼,笑道 :“老二的字,是写得越来越漂亮了。” “瞧瞧,多好认啊!”钟魁扫兴地叹一声,将纸条递到老大手中,“所以那女鬼一 眼认出来,就不敢动了,若是她不知道我这里有二爷给的护身符,大概早就把我抓个大 花脸。” “因此你觉得她一定认识老二,是老二派去的人?” “这么多证据还不够吗?”钟魁有点奇怪了,如果说大哥刚出来见他时的从容是出 于大当家的必然姿态,那么听到这么多关于二爷叵测居心的分析后还能保持平静,不能 不让人怀疑大哥另有想法。 钟离把纸条拿在手里,想了一下,吩付喜旺:“把烛火全灭掉。” 喜旺应了一声,把桌上的蜡烛灭掉了。 黑暗中,只有月光从窗口倾泄进来,照在屋中的三个人身上,当眼睛适应了暗处后, 钟四看到大哥向他举起了手中的纸条,然后大哥沉着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告诉我, 你能看清上面写的字吗?” 纸条在暗处有浅色与深色的痕迹,钟魁瞪大眼睛,仍然不能看清那上面的两个大字。 “掌灯。”钟离放下纸条,命令道。 喜旺依言又点亮了烛火。 钟魁哑口无言。 钟离看到四弟的窘态,宽厚地笑道:“当然,武功精深的人,暗处视物的本事也较 常人高出许多,但这只是推测,不能肯定,所以不能说你的推论是错的,也不能说那女 子就真的是因为看清老二的字才住手。” 钟魁翻翻白眼,拍拍自己的脸:“老大不用各打二十大板,我知道了……” 钟离将纸条放在桌上,说:“你虽身有武功,却几乎不与人打斗,有些东西没有博 命的经历是感觉不到的。喜旺,你把你对那女子的感觉说与四爷听。” 喜旺嘻嘻笑道:“四爷啊,咱回头再想,才发现人家是逗咱们玩儿呢!” “啥?” “没有杀气啊,”喜旺解释道,“后来我才想到,虽然她本事很好而且追着我们不 放,可是从头至尾,她一点杀气都没有。” “就是说,那扮鬼的女人可能并不想来真的,”钟离接口道,“正好你拿张纸符出 来叫‘退下’,于是就借坡下驴收了手。” 烛光下,屋里的影子飘飘摇摇的,钟魁觉得自己原来很坚信的一些东西也开始飘飘 摇摇起来……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另外,你大概忘了,惜春进门的时候,钟灏就常常 不在家,你尚不能一眼认出那女子的相貌来,那几乎算不上熟悉的老二又如何记得她的 脸?”钟离站起来送客,“你自己回去再好好想想,不要随便去找老二的麻烦,他那个 蜂窝,光挂在那里就够吓人,你要是很想去捅一下我也拦不住,不过要是捅错了的话, 后果可是要自己承担的。” 钟魁摸着后脑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有些犹豫:“那……今天晚上的事……” “明天我会找老二谈谈,你就不用再去找他。”钟离说,“另外,既然知道老宅里 没有什么鬼,这驱鬼的事儿也不要再管,我会找老二商量捉贼的事情。” “可是……” “没办法找老二要钱?”钟离看穿了四弟的心事,笑道,“那个我倒可以帮你问问, 看老二能不能放你一马。” 钟魁脸红起来,笑道:“老大倒是会做好人,我还没说,你什么都安排好了。” 钟离叹口气:“不做好人,你们难道就会乖乖做两盏省油的灯?” 钟魁嘻嘻笑着告退。 四弟退出小院去,院门被轻轻带上了,只留下一庭月光,苍白如洗,站在门口相送 的钟家大爷回过身来,脸上没有一丝刚才还十分温暖的笑容。 “你确定看到的人象她?” 站在身后的喜旺一脸郑重,低头沉声道:“回爷的话,确实象足了那个女人。” 走出小院的钟魁笼着袖子慢慢在大院的墙脚下低头踱步,四周围没什么人,夜深了, 钟家上上下下都进入了梦乡,除了心事重重的钟四爷,没有谁出来晒月亮。四爷并不是 很想马上回房去,因为喜福这时候肯定在屋里睡得四肢大开,说不定还呼呼打起鼾来, 夜深人静的,就算那鼾声不太响,还是会吵得让人睡不着也不能安心想事情。 四爷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想一想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当刚开始的那股有点冲头的怒 气完全消退后,他开始感觉到一点点别扭的东西在暗处悄悄萌生出来。 “唉……”钟四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 也许依大哥说的,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可是,依稀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件事绝对 不会到此为止。 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紧紧扣住四爷的心,就象老鹰紧掐住猎物的脖子,让它无法挣 脱。 如果大哥不是那么急于把事情了结,可能现在钟魁已经把今晚的事抛在脑后了,毕 竟,他对钟家的责任只是把四个妹妹平安嫁出去,家里的产业如何操持与他关系不大。 可是,大哥为什么对老二也要搪塞,那么明显地不想把老二牵扯进来? “啊呀呀……老大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钟魁感叹道。 要是不打算到此为止又不能扯上老二的话,那就得自己干下去了,喜旺是老大的心 腹,往后指望不上。那个女鬼的本事似乎不小,这次运气好,遇上她没杀气,可自己和 她不熟,没把握说她下次会不会想拿别人的小命玩玩,为安全起见,还是要拉个垫背的 陪自己一起干。 找谁呢?如果侠少薜毅还在京城的话,倒可以指望他,既然这小子看上了二妹妹, 善加利用的话,不怕他不为美人折腰。把他打发出城去捉神医给自己当妹夫也有两天了, 不是说就在京师附近吗?怎么还没回呢? 没人可用啊…… 墙头上人影一晃,一个人轻轻跳下来,悄没声地落在钟四面前。 跳下来的人没发现背靠在墙上发呆的老四,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吓了一跳。 “这不是三爷吗?”钟魁收回拍钟檀肩膀的手,拱手作揖,满脸是客气的笑,“见 过三爷。” 钟檀拱手回礼,很纳闷,瞪着眼睛问:“深更半夜的,四弟站在这里做什么?” “在发呆呢。”钟魁回答,亲切地问,“倒是三爷,深更半夜的怎么爬自己家的院 墙呢?你是作主子的,半夜敲门进来也没谁敢说个不字吧?” 钟檀含糊地应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三爷和四爷,目前的关系不是那么僵,可也不是那么好,所以一句“管不着”是完 全可以打发掉这类问话的。 不过厚脸皮的四爷在目标明确的时候是不那么容易被打发掉的。 钟三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你跟着我干嘛?还不回你自己房里去?” 钟魁笑道:“我在琢磨三爷干的事呢。” 钟檀很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钟魁摸着下巴道,“要说以前,三爷也有晚上出去和人比 试什么的先例,可都是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入的,而且如果是可以让别人知道的事,通常 会把喜全带在身边。今天晚上三爷一个人翻墙进来,实在是稀奇。” 钟四耸了耸鼻子,似乎是自言自语:“三爷身上还有一点香气,好象是姑娘家用的 香……” 一只大手伸过来,揪住钟魁的前襟,把他揪到三爷涨红的脸前。 “我警告你,不要胡说乱猜!”三爷有点结巴地小声怒喝,“我可是顶天立地的正 人君子!” 钟魁陪笑:“小的知道。” 钟檀还瞪着眼睛,威胁道:“你要是敢对别人说半个字,瞧我怎么收拾你!” 老四却不怎么害怕,转了转眼珠,小声说:“三爷啊,咱武侯家的人不是要有宁死 不屈的气节吗?你这样威胁,小的很难办的……” 钟檀楞了楞,口气软下来:“依你要怎么办?” 老四的眼睛笑得眯起来:“东城老宅里闹贼呢,要不三爷陪小的去查查?” “嘁!”钟檀扫兴地松开揪着老四衣服前襟的手,“谁耐烦陪你玩这种小孩的把戏?” 他要走了。 钟魁整整衣服,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那可是个武功很高的人哦!” 钟三稍停了停。 “我和喜旺两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呢!”钟魁又说。 “有这么厉害?”钟檀问,眼睛闪闪亮。 “就象女鬼一样飘来飘去,是从来没见过的轻功呢!”钟魁再加一把火。 但火光却从钟檀眼里熄灭了。 “好男不和女斗。”钟三没精打彩地摇摇手,拖着步子要离开。 钟魁心里头有点发凉了,这个老三,虽是个武痴,却是个讲死规矩的家伙,如果说 不想和女人争斗的话,恐怕是怎么说都不会动摇的。 “可是,虽然是个女人,但着实很厉害,如果小的一个人去,不是很危险吗?”钟 魁可怜兮兮地问。 钟檀回头笑,月光下,笑得很坏心眼,露出洁白整齐的牙:“关我什么事?” 钟魁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要使杀手锏了,反正,也是时候了。 “三哥,你不会这么狠心吧?”钟魁歪着脑袋问。 钟檀楞住。 好半天,钟檀回过神来:“你叫我什么?” “三哥。”钟魁口齿清晰地回答。 忽然,钟檀很灿烂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开心地说:“好吧,我就 陪你去看看。” 院墙外头传来夜虫的鸣叫声,吱啦吱啦的。 钟四非常郁闷地想:我是不是个十分卑鄙的小人? 做了夜猫子的钟四爷第二天清晨爬起来做早课的时候十分勉强,定远侯的家训是不 养懒人,除非是发生军国大事造成家事不能正常运转了,“闻鸡起舞”的家规是钟家的 爷们儿永远不能违背的铁律。捉鬼的勾当显然和军国大事扯不上边,四爷也只好先打完 一套拳应应场,再东倒西歪地回房中去补觉,再次倒回床上之前四爷觉得很奇怪——怎 么脸上丝丝儿的疼呢?因为实在是太困了,没太在意,两个时辰后爬起来准备吃午饭的 四爷终于在铜镜中看清了自己的脸,见腮帮子上有一道道的红痕,回想起那是昨夜里被 老袁头用竹扫把打女鬼时,被殃及池鱼的自己中招的地方。因为头两天后脑勺被大妹钟 灵用木板打伤了,晚上只能趴着睡觉,结果脸被闷了一夜,这时候那些红道道肿起来, 有点显眼。 “真衰……”四爷一边抽着冷气,一边对着铜镜把昨天上午乔大姑爷送的好伤药往 脸上抹,“这些狠心的家伙,怎么都往显眼的地方下手呢?”四爷觉得挺委屈。虽然一 向都比较灰溜溜,但这段时间是特别走霉运,说起来自个儿也算个人精,怎么老是阴沟 里翻船呢? 喜福在一边伺候着,盯着四爷把腮帮子上的药抹匀,问:“爷啊,要不我去向小姐 们讨些粉来,把这道道遮住?” 四爷哼一声,说:“大老爷们儿的抹什么粉?武侯家的男人,脸上有疤是光荣的事。” “可这不是刀砍的疤啊,有点象指甲抓的。”喜福怯怯地说。 “我呸!”四爷很生气地问,“指甲抓的能这么细这么密吗?” 喜福恍然大悟:“也是哦。” 四爷摸了摸抹了药后光光的腮帮子,问:“今天上午,大爷找过二爷吗?” “小的没注意,不过侯爷一大早就出门了,二爷没出过院子,应该是还没见过。” 喜福回答,“对了,爷睡着的时候喜全来过,说三爷不方便和四爷一起出门,让您自个 儿去那里会他。”转告完了,喜福眨巴着眼十分好奇地问:“四爷,您和三爷要一块儿 出门?” “有点阴谋。”四爷含糊地回答,“你别给我到处散播这事我就带你去。” 老三不想和自己一起出门显然是顾忌被老二知道,就算和老四和解了,大场面上他 还得做死对头老二那一边的人,不过在钟魁看来,老好人钟檀这么煞费苦心的安排很可 能没什么用,因为三爷和四爷和好在钟家绝对是个挺具震撼性的消息,一府的闲人中多 的是眼尖心细的家伙,“我打赌……”四爷小声的嘀咕,“最晚到天黑的时候,所有人 都会知道。” 吃饱喝足,往三个妹妹那里询问一番确定一切安好后,四爷准备上路,出门的时候 看见大总管李三德带着个家人模样的人匆匆往二爷院子去,看上去满心欢喜,四爷心道 :莫不是又在哪里大赚了一笔?不过赚得再多,那也不关四爷的事,反正二爷抓财的手 象螃蟹的大钳,是撬也撬不开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把老房的鬼迹弄个明白来得实在, 老大虽叫自己不要管了,可管工钱的还是老二,他不吱声,这笔工钱就还有挣回来的余 地。 午后的阳光斜洒在京城的小巷中,路上没什么行人,钟魁带着喜福一前一后慢悠悠 地往东城晃,约摸离老宅还有两条巷子的时候,他听见一阵疾驰的车轮声向这边滚滚而 来。钟魁身上的武功是从进入钟府后才开始学的,但在武学渊源甚深的家中修习十年后 并不算差,所以耳功也算不错,竖着耳朵仔细一听,可以听出是两辆轻型的马车一前一 后载空而来,钟魁立刻一把拖住喜福,贴到巷子旁边的墙角。几乎是刚刚站稳,两辆马 车从身边互相追赶着飞驰而过,驾车人兴奋地呼喝着,挥舞着马鞭,马蹄翻飞,车轮几 乎要从青石的道路上飞起来。 望着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马车离去的方向,四爷啐一声:“纨绔子弟!” 尽管仔细观察了一下,四爷仍然没能认出任何明显的标记,这帮游手好闲的京城的 公子党,尽管还是仗着自家的财势乱来,可大概是前段时间被告诫过,行事有所收敛, 不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来。 关于京师小巷中最近一段时间时常出没的马车赛钟魁知道一些,先前薛毅帮六扇门 里的朋友查过,发现俱是没事干的高官子弟们所为,由于背景太深,不是六扇门管得了 的,于是交给京师卫戍去处理。后来朝廷对所有家中有年轻子弟的官员都要求检点家人 行为,然后京城里安静了一段时间。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公子哥们故伎重演,只不过 现在专拣人少的时候在四通八达的小巷中比赛,且都学聪明了,一概青衣小帽拉着简便 小车,似乎除了比谁跑得快,还加上了看谁不会被查堵的条件。其实就算被偶然抓到, 鉴于他们的家世,只要没闯出大祸来,谁也不好把他们怎么样,钟四记得大哥说过前段 时间受卫戍之托,也曾帮着现场抓住两位高官子弟,除了责令他们赔偿沿途撞坏的东西 并训斥两句,最终也只能将他们放掉。大哥那时候能做的,也只是摇头,叮嘱自家人要 引以为戒,然后再叹一句“世风日下”。 钟四想起昨天似乎有卫戍的人来府上拜访,这么巧,今日就又有马车乱蹿?莫不是 卫戍放出去的眼线得了什么消息,知道今天有比赛,所以来请侯爷帮忙压场子吧?年轻 的定远侯爷份量够重且在官场与那些当父辈的高官们交好,公子哥们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且他又不象那些年纪大的官儿们请来后还得时时供着哄着,自然成了卫戍最愿意请来帮 忙的人。 说不准,老大一早出门,就是在京师里的哪条巷子里候着呢。 钟魁这么想着,又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如果站在京城的上方往下看,会发现其实四爷看的方向与钟家大爷目前所在的地方 是相反的,而且离得并不远,仅仅只隔了一条小巷。 钟离早上的确是为了“压场子”的托付才出的门,身为京城的一分子,借给卫戍一 点侯爷的小面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也是应尽的义务,只不过昨天送来的线报似乎有误,直 到午时已过,原本说有私赛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公子党们的马车影子。卫戍的指挥颇为抱 歉,钟离不以为意,因为这些公子哥儿们来历非浅,既然存心不让人捉到,自然会防着 他们,卫戍的会找到线报,又怎知设伏的消息不会泄露到神通广大的公子哥儿们耳朵里 去呢?钟离见卫戍有撤离的意思,又见离别院不远,便告辞往老宅这边过来。 和马车到附近才听到的钟魁不同,素有修炼的钟离和喜旺是很远就听到了马车飞驰 而过的声音,这使他们确信今儿卫戍设伏的消息是被泄露出去,否则不会在队伍刚刚撤 走的情况下在另一条道路上出现私赛。听见声音的侯爷决定循声去看看,线报没错的话, 今天的私赛并非一场,如果刚刚过去的是第一对人马,那么过不了多久,会有下一场的 对手经过。 钟侯爷和他的侍卫很快就骑马来到刚刚跑过马车的小巷中,小巷中没有马车的踪影, 只有一个挽着简单发髻的年轻女子在低头前行,看服色似乎是哪家的下人,衣裙上有拍 打不净的泥土,想必是刚刚摔过很重的一跤。听见马蹄声,那女子先向路边闪了闪,然 后转过身来,发现来人并不似先前马车的飞驰,松了口气,站在路边,静让侯爷通过。 钟离见那女子颇有些狼狈的模样,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马到跟前,拱手问道: “请问姑娘,刚才是否见到马车奔过?” 那女子长得清清爽爽的一张脸,虽然掩不住适才栽的跟斗,却是从从容容,没有一 点惊慌的模样,见这大官模样的人向他问话,忙弯腰作万福回礼,答道:“回爷的话, 刚才有两辆马车经过,一辆黑篷棕马,一辆蓝篷花马,出巷口往东边拐去了。” 钟离一楞,他只知一般女子遇上这种情况会吓得六神无主,不料这个下人模样的女 子竟如此镇静,重重摔跤之下还能记住诸般细节,实在是少见。他再仔细看去,见那女 子双掌都已经擦破,只用一条帕子裹住一只手,另一只手只能就让它破着。 钟离轻叹一声,对喜旺说:“你送这位姑娘回家去。” 官宦子弟的游戏,伤及无辜百姓,虽不是自己干的,身为同一群中的一人,也还是 会有羞愧之情。 不料那女子并不领情,谢道:“多谢爷的关心,小女子不是城里人,不劳这位大哥 相送。” 喜旺笑起来,他从没见过谁有这么不给侯爷面子的,这姑娘胆子不小,他跳下马走 上前,问:“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到城里来,大概是投奔亲戚或办事什么的,总有个落脚 的地方吧?” 那女子犹豫一下,答道:“小女子听闻这边有座侯爷家的院子,好奇来看一下,在 京中并没有别处要去。” 喜旺闻言呆了呆,回头看看马上的定远侯爷。 这一片几条巷子过去,可只有钟家一户的别院。 骑在马上的钟大爷想了想,饶有趣味地问:“你和那家人熟么?” 两人奇怪的反应并没有逃过这女子的眼睛,她心中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摇摇头。 “那你为何对我们钟家的别院这么好奇呢?”喜旺很干脆地问。 对面的女子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张了张嘴,没马上说出话来,而是又闭上嘴,想 了一想,用很聪明的眼神仔仔细细地跳过问话的喜旺,直接在侯爷身上扫了扫,然后, 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再次弯腰行礼,恭敬地问:“敢问这位大爷可是定远侯钟离钟大 爷?” 钟离笑着点点头。 那姑娘定定神,正色说:“奴婢玉钏,是柳家金锭小姐的侍女。” 钟离愕然。 “柳家小姐?”喜旺吃一惊,“莫非是定下亲的那个柳家?” 玉钏心中已经是懊恼得不行,只能点头。 虽然金锭小姐把自己当成根救命草,可是玉钏知道自己是没那么大能耐的,其实作 为从小跟在小姐身边的婢子,小姐去哪儿她去哪儿,哪里有过出远门的经验呢?小姐不 会走京城里的路,她玉钏也不会走啊!不过呢,做婢子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可以放下身 段去打听,于是好容易在小姐掩护下偷跑出来的玉钏从东门进了城。进城后,玉钏向人 打听定远侯家的房子在哪儿,人家说,这片地上就有啊,你往那里那里转左,再往哪里 哪里转右。玉钏并不知道人家告诉她的是钟家的别院,她想只要找到钟家的房子,再打 听也好,偷偷窥视也好,反正见到侯爷总有门儿。指路的人告诉的路都是小巷子,玉钏 一路走过去还算顺利,琢磨着到了附近,正想停下来休息片刻,突然从身后蹿出来两辆 马车。赶车的人大声吆喝玉钏让开,可是还没等她完全闪开呢,马车已经擦身而过,巨 大的力量将她带倒在地,等她心惊肉跳地爬起来,才发现一直挂在肩上的小包袱不见了! 玉钏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摔了个大跟斗,怎么办?她想哭是没用的,现在连找秋 生帮忙都不可能,那么,只好靠自己把包袱找回来。她低头四处瞧,想看看周围有没有 什么线索留下,却发现城里的小巷是青石铺的地,不象乡下的泥路,半条车辙都没留下。 而正当她为此发愁的时候,来了两个问话的人,更倒霉的是,居然其中一个正是打算去 偷窥的未来的姑爷! 在确定如何回答之前,玉钏很认真地打量了钟姑爷一番,她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 她也知道这一番打量留下的印象将决定小姐的一生,所以也顾不上失礼了,反正自己这 趟偷溜出来,已经是大大的违背礼数。 玉钏看到定远侯钟离有着十分方正的眉目,眼睛很有神,不象家里的老爷那样白白 净净,也不象秋生那样被太阳晒得黑黝黝,反正就是那么一种很健康的肤色,而他虽然 是坐在马上的,可是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身板也很结实。虽然往后院里来的只有秋生 一个家人,可柳家的家人并不少,有勤快的,也有懒惰的,那些懒人的身形都有些松松 垮垮的地方,玉钏一眼就看得出来,可这位钟大爷,浑身上下如一张繃着的弓,看不出 任何多余松垮之处,显见得是个久历磨练多经锤打的好体质。 “天啊,这哪里是个被克的命?根本就是个长命百岁的材料嘛!”玉钏心中哀叹, “我的小姐,这样的姑爷招进来,是八辈子也克不死的啊!”她脑子里想起柔弱如花的 自家小姐,十分相信如果真要硬碰硬,眼前这铁打的汉子绝对不会是吃亏的那一个! 那会是谁呢?肯定是我家可怜的金锭小姐! 善良而又忠心一片的玉钏下定了决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姐的决定是 对的,不能让她嫁给这个一看就命硬得堪比石头的克妻汉子,管他是什么侯爷?还有什 么比小姐的命更值钱? 于是,玉钏自报家门,她想,这桩婚事是一定要让钟家悔掉的,既然如此,又何须 顾忌什么?何况现在,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是非得托侯爷来处理的。 “侯爷,玉钏知道您有问题要问,刚才过去的马车把奴婢的包袱带走了,里面的东 西事关重大,还望侯爷先让玉钏把包袱找回来。”玉钏向钟离跪下请求。 钟大爷的脸上有些惊愕的表情,他翻身从马上下来,扶起玉钏:“我虽不知道是什 么东西,不过若是被马车上的人抢走,此时再找恐怕很难。” 玉钏冷静地说:“回侯爷的话,玉钏不这么看。” “为何?” “玉钏是乡下来的奴婢,那包袱布又是专拣的破旧之物,令人一看就知道是没有财 物的,所以在京城里走了一上午也不曾被贼盯过,又怎么可能让贼专门拉两辆车来抢呢? 玉钏虽没见过世面,可也看得出那两辆车是好车,估计那赶车的瞧不上抢咱的东西,大 概是车子刮过奴婢身边的时候,把包袱顺带刮走了。”玉钏说。 钟离眼睛里有点笑意,对玉钏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所以玉钏想,这包袱大概会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车子慢下来的时候它自己掉下来, 一个是车子停下来以后赶车的大爷把它扔下来。”玉钏又说。 “所以……”钟离试探着问。 “玉钏要向侯爷打听一下,这条道上赛马车的通常会怎么走,奴婢想沿途找下去。” 站在一边听的喜旺直摇头:“这个你可要失望了,咱们也不知道今天的马车走哪条 道。” 听到这话,玉钏眼里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钟离注意到了这丝惊慌,他很奇怪刚才怎样的处境都没慌过的玉钏怎么会因为这一 点点小失望而慌起来。 “倒底那包袱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钟离正色问,“若要我帮你,需得说明白才 行。” 玉钏看着严肃的侯爷,想着在这样威严的目光下是不可能逃避话题的,于是老实回 答:“是小姐的生辰八字和钟家所送的定情金钗。”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们之间有点奇怪的沉默,然后,喜旺开了口:“侯爷,我怎 么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 钟离转身蹬鞍上马,沉声道:“奇不奇怪容后再议,这两样东西落到外人手里不是 好事。喜旺,你去巷口等候,今日赛马还未完,不久应该还有马车来,你若看见,放他 们进来,但若看见他们折回,不得放他们过去。” 喜旺应一声,也翻身上马,问:“可是要抓住他们,问出今天跑马的路线?” 钟离点头,将马头拔往小巷的另一边,对玉钏道:“你先出巷去等着,过会儿这里 会很危险。” 玉钏左右看看,说:“侯爷,这事儿事关小姐终身,若有差池,后果玉钏不敢想象。 刚才马车过的时候玉钏是亲眼见过的,侯爷虽然英勇,可是毕竟势孤,奴婢虽然是个女 流,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总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喜旺笑道:“我说玉钏姑娘,你若在场,只怕我们照看你还来不及!” 玉钏皱眉应道:“那我只在一边看总是可以罢?” 钟离看她一眼,对喜旺道:“我这边正面对冲,过于危险,你带她去另一边守着, 不要让她跑出来碍事。” 喜旺愁道:“爷啊,你怎么给小人派上这么麻烦的活呢?” 玉钏却是喜上眉梢,牵住喜旺的马缰,笑道:“谢侯爷恩准!这样我们便可来个巷 子里捉猪两头堵了。” 听到这样一句俚语,马上的两个人都楞住了。 好半天,喜旺哈哈大笑起来。 钟离夹马向巷子另一边驰去,笑声中留下一句问话:“玉钏,你见过猪吗?” 巷子里的捉猪大战正在有条不紊地作准备时,钟家的四爷已经敲开一条巷子之外的 老宅大门,见到前期到达的钟三爷。三爷带着喜全已经在老宅里转了一圈,这时候正和 笑逐颜开的老袁头闲扯,见到四爷进得门来,很是注意地打量了他几眼。 钟魁见钟檀的眼光直往自己腮帮子上扫,知道是眼上的血道道比较晃眼,先前半夜 在墙根捉住老三说话时光线不好,他大概是没看到,现在光天白日的看了个清楚,老三 当然会吃一惊。就听着钟檀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四弟,不是我爱说你,可这么大个人 了,连胡子都刮不好,走出来不是丢咱钟家面子吗?”钟魁心里头有点懊丧,心想着才 认了你作哥,你就拉起虎皮当大旗,也太能摆谱了吧? 心里头这么想,好脾气的钟四爷脸上可没表现出来,只是笑道:“三哥错了,这道 道不是刮胡子弄的,你再猜猜?”钟檀听了眯起眼再打量一番,恍然大悟:“原来是指 甲抓的,莫非是你又得罪了哪个妹妹,被她抓了?”钟魁哀叹:“咋就不能猜个体面点 的呢?” 跟在身边的喜福偷偷笑,跟在三爷身后的喜全觉得这娃儿做小厮做得太没规矩,狠 狠瞪了他一眼。 钟魁指了指自己的脸,很认真的告诉三爷:“这是为公事受的伤,昨儿被驱鬼的扫 帚扫的。” “鬼?”三爷的脸上突然升起很重的疑云,带着某种担忧的神情,“什么鬼?” 没注意到喜全冷眼的喜福嘴巴快,接口道:“回三爷的话,四爷昨儿在这宅子里驱 鬼呢!” 钟檀楞了楞,问钟魁:“你不是说,这儿闹的是贼吗?” 钟魁嘿嘿笑,心想敢情你刚才和老袁头说了半天话,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 “原本是老二要我来驱鬼的,可是昨儿发现不是鬼,是贼。”钟魁拉住不太情愿的 钟檀往正屋里走,边走边问,“昨夜走的时候我特别叮嘱老袁头不要打扫正屋地面的, 你莫非还没看过那些足迹?” 钟檀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往正屋迈的脚步不怎么干脆,可是被钟魁拖住,不得不 跟着去,只能很不开心地回答:“看是看了,的确是轻功很高的人留下的脚印。” 走到门口,钟檀用脚尖顶住门槛,钟魁一下子没拖动,也不放手,揪着袖子回头笑 着问:“莫非,三哥是怕鬼么?” 钟三怒道:“谁说我怕?你为何事先不说明这原是个驱鬼的把戏?” “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四爷嘿嘿笑,解释说,“听说爷在世时为了 约束三哥,经常借鬼的名义对小时候的三哥惩恶罚过,所以你打小儿就满在意这玩艺儿。 不过,我相信三哥你这么英明神武,又是咱钟家身手第一的人物,哪里会怕个小小鬼魂, 这一定是谣言对不对?” 钟檀死抵着门槛的脚没松劲,瞪眼怒道:“那是当然!” 钟魁见实在拉不动,终于放了手,自己进到正屋里去,低头打量地上的脚印。 昨夜一场混战,地上脚印杂乱无章,后来打着灯笼看脚印时,老袁头一边看着地上 的面粉心疼地抽气,一边絮絮叨叨地报告说女鬼飘过池塘就不见了,老头儿在耳边说得 很激动,大家心情也都不那么平静,所以看得不是很仔细,除了分辨出一些脚尖留下的 痕迹外,并没有太多发现。现在,光线极好,钟魁蹲在地上仔细地琢磨脚印,果然给他 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这一个有些特别呢!”钟魁指着一处面粉稍厚的地方对门口的钟檀说。 老三抱着臂膀抵着脚在门口旁观,没打算进来,反正在先前不知道底细的情况下, 他已经进这屋里查看过,所以没觉得在知道闹鬼后还有必要进来一趟。 “不是个一般的贼,是个挺有品味的贼。”钟魁只好自说自话。 “为啥?”钟檀不解地问。 “因为她穿着绣花鞋,鞋尖绣得很复杂。”钟魁指着粉上的脚印说,“咱家妹妹学 同样的针法可是很花了些功夫的。” 粉厚处,隐隐印出竖立的鞋尖留下痕迹,边缘有一点点几乎不辨的曲线,面粉质地 细腻,印出那曲线上有一两点凹坑,一手带大四个妹妹的钟魁知道那是一种凸绣的针法, 最擅长针线的大妹妹为自己准备的嫁鞋上就有这种针法。 “你都成精了!”钟三由衷地赞叹一声,旋即陷入另一种沉思:“哪样的贼,会穿 这样的鞋来扮鬼?” 贼有贼的行头,贼的正规行头中并没有什么华而不实的东西,如果有钱有闲得能绣 出复杂的花鞋穿着,还有必要当个靠苦主赏饭吃的贼么? “这样想来,搞不好不是贼这么简单……”钟魁自言自语。 钟檀看到钟魁站起来,摸着下巴围着脚印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钟三咧嘴笑道:“我劝你少摸腮帮子,扮深沉好看是好看,不过那些破口子会越摸 越红。” 钟四把摸下巴的手放下来说:“我不是在扮深沉,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 “三哥你对小嫂子的事知道多少?” 钟三一楞:“你是说大哥房里的许惜春?鬼是她吗?” “应该不是她变的鬼,”钟四摇摇头,“三哥,你肯定小嫂子是死了吗?” “你难道就不肯定?”钟檀反问,“四年前你可是在场的。” “就是因为肯定才会觉得其中有蹊跷。”钟魁背着手走回门口,“似乎那个扮鬼的 女人,长得很象小嫂子。” 钟檀想了想,很容易就找到了答案:“巧合吧?小嫂子面相很普通。” 钟魁一楞:“这个理由,我倒是没想过……” 在并不深刻的印象里,许惜春虽然面相姣好,却是脸上嘴鼻眼没有哪处特别显眼, 不过放在一起就看着特别舒服的那种,所以说是美人也算,说是普通也不错。钟三爷想 事情从来都奔着最直接的解决方式上去,不似钟四肚子里弯弯肠子多,说不准他说的巧 合也是一种可能?不过……巧合的话,为啥偏偏就象小嫂子呢?钟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为什么就不能碰巧象一个简单点的人,比较说没心没肺的妹妹们? 钟魁抬腿从门槛里走出来,三爷看来是死活不打算再进正屋的门,他不进去,四爷 就只有出来说话。 “大哥和嫂子们的事,你知道得多么?”钟魁问,“我似乎都不太记得她们的样子 了。” 钟檀抬起眼睛看天,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后摇头。 钟魁瘪着眼睛问:“三哥,我不了解还说得过去,你可是和大哥作了二十多年兄弟, 打小儿在钟府长大,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大哥的事轮不到我操心,”钟檀松开抵着门槛的脚,转身朝院子走,边走边嘀咕, “我没空管闲事。” 钟魁颇为扫兴,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笼着袖子跟着钟檀往院子走,也是边走边嘀 咕:“整我的时候倒是有空操闲心……”话里颇有些怨气。 “我可从没动手揍过你。”三爷听见抱怨,理直气壮地回应。 “是啊是啊……你都交给二爷来整。”钟四没好气地接道。 即使中间曾有两三年时间钟二不在家,老三也会把平时的怨气攒起来,等也要等到 老二偶然回来一次帮他报仇,反正老二对于双倍整老四的事总是乐此不疲的…… “你又比我好多少?不是总仗着老爷子和大哥的庇护招惹咱们吗?”钟檀没想到老 四竟在这个时候揭起过去的短来,一时红了脸,反讥回去。 他们停下脚,你瞪我,我瞪你。 “不过,我们好象没有直接动过手,所以也不能算是关系很坏吧?”钟魁决定先让 一步。 “……应该没有什么仇,没有面对面打过架。”老三也决定让一步。 直接对干的事,不都是别人去做的吗? 大树底下好乘凉……抛开各自必须站的立场不同,其实大家在很多方面真是有着兄 弟般的相似。 忽然,钟魁明显感觉到,他和钟檀之间产生了某种惺惺相惜的东西。 “没劲……我还以为可以看到大打一场,这样就结束了吗?”一个很没趣的声音从 旁边传了过来。 钟三和钟四扭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宽大衣服的小公子站在从门口进来不远的地方, 他们刚刚斗嘴厉害,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到来。几乎是第一眼,钟四就看出这是个 穿着男人衣服的女孩子,衣服看来大了一号,而且穿起来完全没有男人味道。 “什么嘛……”钟四爷心里想,“白长了一张千娇百媚的标准女儿家脸……” 还没等钟魁开口问是谁,身边的钟檀就象被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来,几步冲上前, 皱眉问道:“你怎么又乱跑出来?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吧?” 啊?……哈哈…… 钟魁的眼角挑起来,他决定先不说话,看看情形再说。 眼中听到喜福小声地问喜全:“这位姑娘是谁啊?” “不知道。”喜全小声回答,“没见过。” 钟魁笑眯眯地抱起胳臂看热闹,他想这姑娘的乔装连喜福都能一眼看出来却不自知, 这么单纯的行为方式倒是和老三有得一拼。 那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并未被老三板起的脸唬住,冷哼一声:“我爱乱跑 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老袁头后边走上来向三爷施礼:“三爷,这位说是咱家的亲戚,是进来找您的,所 以小人才放她进来,若三爷不认得,我这就把她轰出去。” “你找我?”三爷问。 “不找你,不过没这借口进不来。”女孩儿很神气地回答。 老袁头开始撸袖子,准备把这位给扔出去。 三爷摆摆手,制止了老袁头的摩拳擦掌,带着很晦气的神色确认:“她是亲戚。” “是亲戚啊?”钟魁从三爷身后伸长了脖子过来,无比亲热地问,他心里已经隐隐 猜到来的是谁。 “她就是乔湘影,乔家的大小姐。”老三的回答肯定了四爷的猜想。 “见过三哥哥、四哥哥。”乔湘影甩着肥大的袖子行礼,老哥乔荆江的衣服太大了, 穿起来很不舒服,行起礼来也很别扭。 “湘影妹妹有礼了。”钟魁打恭回礼,顺手推了满脸不痛快的老三一把,提醒他也 要回礼,一边亲切地问道:“突然到老宅来,不知有何事?” 钟檀笼着袖子不想理乔大小姐,钟魁再踢他一脚,老三拗不过,只得随便拱拱手, 一边冷笑道:“你问她来做什么?我告诉你,这丫头笑里藏刀,无事生非是高手,准是 来找麻烦的。” 乔大小姐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钟三哥的话,只是怯怯地问四哥哥:“三哥哥是不是 很记仇啊?” “啊?好象不是。”钟魁笑眯眯地回答,“不过要看是什么仇了。” 钟檀瞪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不关就不关,我又没问。”钟魁很无辜地回答,和气地问乔湘影,“你真是来找 麻烦的?” “不是。”乔小姐很英勇地回答,“我哥昨天回家说这里闹鬼,我没见过鬼,所以 过来看看鬼。” 一阵沉默。 钟檀低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严肃地命令:“给我回去!” 乔小姐看向脸上还挂着僵住的笑容的钟魁,却见他把眼光移到别处去了,她意识到, 这种情形下,大概是没有谁会向着她说话的,由是可知,大家淑女的身份其实只是在家 里比较好用,如果用来在外打拼的话,是好看不中用的。 一直低头扮着怯模样的乔大小姐脸上慢慢地升起一种老谋深算的坏笑,她挺起腰, 抬起头,很阴险地威胁道:“三哥哥,四哥哥,你们坏,欺负我。这样的话,以后我就 教小外甥不认你们,把你们当仇人!” “什么外甥?”三爷楞头楞脑地问。 “等一下!”四爷却马上反应过来。 钟魁突然想起来,中午出门时,看见李三德满面喜色带到二爷那里去的家人似乎是 乔府的服色。 狂喜一下子击中了四爷的心,他眉开眼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妹有喜了?” 乔小姐竖起食指得意地摇了摇,开心地说:“所以啊,现在咱家的人都在围着嫂子 团团转,我偷偷溜出来没人知道,可以让我和你们……”她突然发现,对面傻呼呼对着 笑的两个人根本没注意她后面的话。 “喂!”乔小姐气得叉腰大叫了一声。 对面的两个大哥显然已经被天上掉下来的喜讯砸晕了头,一左一右从她身边越过, 撒腿就向门口跑。 乔湘影飞快地转过身,一手一个拉住了他们的后衣襟。 “你们……你们居然敢无视我的存在……”大受打击的乔大小姐低着头,十分委屈 地抱怨,死死地拉着两位亲戚大哥的后衣襟不放手。 她,一向以贤淑姣美而被人所喜爱,永远被人捧着哄着的乔湘影还从来没有被人这 么透明地无视过!而且一次就是被两个人无视!这真是天大的屈辱! 从后背传来的嗖嗖凉气令钟三爷和钟四爷冲晕的头脑马上冷却了下来,这么重的鬼 气他们可是连在号称鬼屋的正屋中都没感觉到的,三爷和四爷提心吊胆地回过头来,看 见乔家的妹子幽怨地抬起愤懑的眼睛。 乔大小姐几乎要哭出来,大叫着近乎耍赖地恳求道:“人家就是要看鬼嘛!” 所谓的巷子,通常都是指夹在两道墙之间的不如街宽的小道,就比如钟离现在守着 的这条路,虽说也算是京城里比较宽的巷子,可以过一辆轻便马车,但要两辆并排的话, 那是无论如何也挤不下去的,马车拼到这里,必须要一前一后地通过,所以在钟大爷看 来,在这里一夫当关并不是很难做的营生。钟离细细打量了一下巷子两边的高墙,从马 鞍边的囊中摸出铁弹弓掖在腰带上,翻身落马,背手站下,静等马车的到来。 很快,对面传来轰隆隆的车轮声,这条巷并不深,从这头可以看到那头,钟大爷看 到喜旺已经把玉钏带得不见踪影,这个胆大心细的丫头并不给人添麻烦,钟离对此很是 赞赏,他原担心这女子会不会过于热心以至于帮倒忙,不过看样子她很清楚自己该处的 位置,知道能帮的最大忙就是听从安排,比起家里头那几位颇能自作主张的妹妹们要省 心得多。 两道疾驰的车影从那边巷口出现,钟离清晰地听见它们在争抢入巷时相互间发出的 碰撞和赶车人的笑骂声,钟离暗暗叹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吃饱穿暖的公子哥儿们喜 欢玩这种危险把戏,难道不知道就算不撞到行人相互撞得重了或者跑得太快翻车也会丢 掉小命吗? 先抢入巷中的马车飞快地向这边疾驰而来,后面的车紧紧跟随,跑在前面的人看见 站在巷子出口处正中的人影,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大声地叫:“让开!让开!不要命了?” 站在巷口的人岿然如松,把背着的手拿出来,抽出铁弹弓,从腰间的小袋中摸出泥丸, 瞄向前方。“糟啦!是定远侯!快退出去!”跑在前面的人大声叫了起来,慌忙拉马缰。 前面的车一慢下来,后面的车被堵住,也立马慢了下来,但这巷子里哪里能转身,加上 奔马正在兴头上,驾车的人根本拉扯不住,只见后车放缓后,前车却仍是一头向前猛冲。 “不好,车停不下来呢!”玉钏在巷子入口看见,急得直跺脚,“怎么办?这样下 去会撞到侯爷!”喜旺打趣地看着玉钏不停地用她的脚去跺那倒霉的青石路面,一点也 不急地回答:“不要担心,若是连辆小马车都挡不下来,侯爷又要如何去应付战场上的 千军万马?你就看好吧。” 钟离松指,泥丸从拉满的铁弹弓上飞出去,打在马车左前方巷子的墙壁上,发出 “啪”的一声脆响,泥屑四溅。拉车的马被响声惊了一惊,向右一闪,泥丸已经接连打 在右边和左边的墙上,只听“啪啪”数声,马头偏往哪边声音就在哪边响起,拉车的马 儿大惊之下,左右躲闪,后面拉的车厢跟着左晃右晃两下,狠狠撞在窄巷两边的墙上。 轻便马车的车厢哪里经得起这般撞击?“哗啦”一声散了架。后面驾车的见势不妙,赶 紧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缰,将因被堵已经放缓势头的马车拉停下来。前面的那辆,车架一 散,前堵后绊,拉车的马儿使不上劲来,忽的前蹄腾空,嘶叫一声,硬生生收住前冲的 势头。 那驾车的公子哥儿,本就因散了架的车颠得坐不稳当,一收收得突然,他一个没防 备便从车辕上被弹了出来,向前翻了几个滚,很狼狈地摔趴在地上,耳中听见定远侯爷 不紧不慢走过来的脚步声,抬头看见侯爷的快靴正在眼前,再把眼光抬高些,正对上定 远侯居高临下的一张严肃的脸。 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所以多余的话不用说。 定远侯爷很有威严地问:“十三郎,这是第几次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公子哥儿一边伸出三根手指头,一边揉着屁股爬起来叫疼。 侯爷说:“事不过三,看来这次不关你两天你学不乖。” 公子哥儿哀哀叫:“侯爷侯爷!看在我老爹面子上,请千万留情啊!您说什么我都 依您!” 定远侯爷从容地把弹弓掖回腰间,喝道:“还不把今儿的事老实说出来!” “真是太厉害了!”玉钏喃喃地念着,发呆的模样和被堵在巷子中坐在后面那辆马 车上不敢动的公子哥儿有得一拼。 喜旺笑了笑,他并不奇怪玉钏的反应,自家的主子少年得志,为了不招人嫉恨不得 不夹着尾巴做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主子的能耐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小小巷战, 实在是嬴来容易。喜旺本要叫玉钏一同上前,却见这女子眼中光彩四射,似全然被大爷 的英武迷住,心中暗暗好笑,他想乡下的女子大概只见过戏台上的打架,没见过这种场 面,大概是被镇住了,想再多等一会儿,玉钏已经回过劲儿来,自觉失态,很不好意思 地向喜旺笑。 喜旺开始喜欢起这个女子,不失小女人的味道,也不显得没见识。 玉钏好奇地问:“侯爷用来打墙的是什么东西啊?” 距离远了,她看不清大爷刚刚拿在手里的东西。 “是弹弓。”喜旺告诉她,“不过不是顽童打鸟用的那种,伤不伤人可以用手劲控 制,战场以外,这东西比弓箭实用。” 玉钏有一点点意外,她一直想象武将都是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或丈八蛇矛的样子,若 不是亲眼看到,她很难想象只用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就解决问题。 “爷好象问出什么了,”喜旺对玉钏说,“你在这边等着,我过去看看。” 玉钏点头应了,站在原地没动,见喜旺骑马过去,把在后面等着的公子哥儿一路顶 到巷子那头,似乎侯爷很严肃地教训了那两个公子一番,然后又对喜旺叮嘱了些什么, 喜旺便和那两个垂头丧气的人一块出巷子走掉。 钟侯爷牵着马走过来,脸上严厉的表情收了,好似先前那般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话的口气也很温和:“喜旺已经沿途去寻包袱,如果你猜得不错,应该能找到。”他 指指东边,“你这模样,若被路过的人看见总是不好,不要在此呆着了,随我去别院等 候。” 玉钏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轻声应了。 钟离看她向前走两步,皱起眉来。 因夏衣单薄,加之乡下婢女的衣料不是甚好,玉钏的裙子膝盖处撕了条口子,先前 双方心里都挂着事儿,匆匆交谈之下,并未特别注意对方的外表,所以一时没有发现, 如今一走一动,阳光下不免就明显了一些。侯爷早上是办了公事的,所以穿得比较正式, 正好有件外褂,于是脱下来递给玉钏。虽然侯爷很快就把眼光从自己膝上移开,玉钏仍 是臊了个大红脸,她悄没声地接了衣服来披上,心头突突跳得厉害。 男人的衣服,按礼数是不可以随便披的,可是如果不披的话,黄花闺女被人看到破 了的裙子,以后就更加没脸见人。好在随身带了针线,得快些找个地方把裙子补起来, 玉钏红着脸想,可这模样儿,怎么走呢? 侯爷有意无意地把马牵到面前来,隔着马并不看她,说:“你跟我走。”他头也不 回往前边走,玉钏嗯一声,躲到被马遮住的影子里,低头快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