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庭院中凉风习习,月色与星光被厚云挡住,只有摆放在院子四角的烛火在灯笼中散 发出昏暗不明的光线。凉风过处,院中大树上的叶子飘落一些下来,一柄剑轻轻贴过去, 在叶片中无声划过,叶片似被剑气影响,向四周弹开,却又有看不见的屏障将它们片片 撞落下来,于是叶子们便在这看不见的网中上下飘游,直到那握剑的人玩得腻了,忽尔 划一个圈,叶子们整整齐齐一片不少地落在平伸出去的剑上,握剑的手一抖,贴住剑身 的叶子便弹出,四散飘零。 夜深了,劳作一天的武侯府人都已经入睡,喜庆也已在房中发出轻微的酣声。钟灏 将手中长剑收入鞘中,走到庭院边上,依次去吹熄点燃的烛。喜庆似乎有所察觉,酣声 停了,从窗口中探出身,有些口齿不清地问:“爷,要歇了么?”钟灏轻声说:“睡你 的。”他哦了一声,又收回身去。 墙边放着喜庆睡前打来的两桶水,以备主子练完功后所用,钟灏只觉身上热气尚未 散去,也不急着冲凉,只慢慢灭着烛火,徐徐踱过庭院。 走过院门的时候,钟灏停下脚步,看向本该关闭的门。 门虚掩着。 钟灏抽剑,向门掩处一剑刺去。 门口阴影里站着的人闪身躲过这一剑,然而剑势却没有如他所料的向左边划去,而 是以很不合套路的方式向右边划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闪躲之势,直逼胸前。门口的 人来不及躲闪,只得提起双掌,在剑尖刺到胸口之前,飞快地夹住剑身。 “近身攻防,向来不是你所长。”钟灏并没有将手中的剑向前刺下去。 “我要面对的,通常不是面对面的敌人。”钟离也没有放开夹住剑的双掌。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主帅一夺,三军即溃,老爷子的教训还不够么?” “若要使用刺杀,那刺客至少要强过你才行。” 钟灏向后撤剑,钟离放开双掌。 “下次不要偷窥,好奇害死猫。”钟灏收剑入鞘,“何况这不是一个家主该有的举 动。” “我敲过门,你练功太入神,没有注意。”钟离说,“除了你刺的这一剑,我并没 有偷窥什么。” “那末下次直接进来看。”钟灏提剑缓缓走开,“走进个人来,我至少看得见。” “那样合适吗?”钟离反问,“不知道你到底练的哪家功夫,至少这一剑不是钟家 的武功,也不是在钟家教过的哪一位师傅的功夫,甚至可以说不是任何一种正统的剑术。” 钟灏将手中的剑放到院角的石桌上,脱下外衣,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一向叛逆, 这从来不是秘密。” 钟离走进院子,脸色复杂,低声问:“真的打算彻底抛弃钟家教给你的东西?” 二弟没有回答,走到墙边,拎起木桶,将水从头冲下去,溅开的水花使钟离不得不 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钟离并没有因为这明显的疏离举动离开,相反,他在石桌边的石凳上坐下,耐心等 待。 窗口又伸出喜庆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显然没有发现家主的到来:“爷,真的不要 伺候么?” 钟灏拎起第二桶水,应道:“掩着耳朵去睡!” “哦。”喜庆乖乖收回头去,继续死睡。 钟灏把第二桶水从头淋下去,似乎因为心情不好,水花越发四溅。 钟离支着下巴看着院墙边乱流的水,心想:明天早上起来,负责收拾的喜庆有得忙 …… 冲完凉,钟灏走过来,钟离顺手拿起放在石桌上的布巾递过去,老二犹豫了一下, 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水,口气并不热忱:“不管有什么事,现在无法处理,天亮再说 吧。” “如果你不是马上要睡的话,我想和你谈谈。”大哥脸上的表情很郑重。 “还是关于娶亲的事?” “是的。” “还有什么不满?” “让玉钏选择是否回老宅住,你是故意安排的吗?”钟离的口气十分严肃。 “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要看看这个女人是否真的值得如此费心。”钟灏直言不讳,“并不是你说她可 以担起主母的责任,我就能放心把这个家交给她。” “那么结论如何?” “既然她做了现在的选择,暂时我可以认为值得。” 钟离接下来的口气不容置疑:“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要让玉钏再呆在老宅, 尽快安排她搬出来。” 站在对面的钟二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那里并不安全。”钟离解释。 钟灏伸手拿起桌上的外衣,准备回房了。 “换了干衣服再出来,”钟离并没有起身,依然坐在凳上,“我有话对你说。” “任性也该有个限度,”钟灏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口气颇为不屑,“不是你每次 伸出手,我都一定会放根糖葫芦进去。” “你不想知道老宅发生过什么吗?”大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似乎从地底发出。 钟灏的脚步顿住,转过身:“你这么晚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钟离并不看他,目光有些空洞地停留在院中大树的阴影中。 “事态不妙啊!”他苦笑着,“也是时候对你说清楚了。” 喜庆睁开眼睛,小声叫:“爷?”他看到二爷已经换好干衣服,走到他的床前,向 他摇摇头。喜庆楞了楞,没起身,二爷伸出手,拍在他的昏睡穴上。 听见喜庆均匀的呼吸声,钟二折回身,走到门口,他看到钟离仍然在院子里的黑暗 中坐着,十分耐心。 老爷子死去四年来,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关于过去的话题,如果说今天仅 仅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捅破这层灯笼纸,以老大十分内敛的个性来说,完全说不过去。 钟灏走出屋,穿过庭院,关上虚掩的院门,回到石桌边,将手中所持带纱罩的烛台 放在桌上,然后在钟离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说吧。” 烛光从红纱的灯罩后透出来,照不透院中厚重的夜色,只能照清对面钟离的脸,和 钟离从怀中掏出来放在桌面上的东西——那是一个纸包,三天前钟灏亲手交给他的,包 着三根折断的银针的小纸包。 “你认得这东西吗?”钟离问。 “暴雨梨花针。”钟灏并没有接过那个纸包打开看,是他包进去的东西,他心里有 数。 “这是当时许惜春留下的,她的真名叫文彩凤,是高南的奸细。”钟离低声说,他 的脸有一半在烛光的阴影里,“事败之后,她欲以暗器刺杀老爷子,结果反被老爷子所 杀。” “这些,我已经知道。”钟灏端坐在对面,反应很平淡。 “从那几个手印中猜出来的?”钟离听到这样的话,似乎也不意外。 “虽然漆面未损,漆下的木质和墙身已经凹陷,四年前,你还没有这个掌力。而且 这种狠劲……”钟灏冷笑一声,“你和老爷子差得太远。” “老爷子并不象你想的那样无情……” “这不是现在要谈的问题。”钟灏并不打算让话题扯开,“文?这是高南一支贵戚 的姓氏。真正的许惜春在哪里?许家并没有高南的背景。” “大概死了,在许家有目的地找媒婆联系亲事的半个月前,许惜春在进香的庙中被 一模一样的文彩凤顶替,三年以后我们无从了解她的下落。” “……一模一样?” “或许是巧合,但高南人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替换之后在许家人察觉之前就嫁入 京师重臣之家,伺机做探子。”钟离的眼光始终不与二弟对视,“后来才知道,许家在 联姻的问题上,无意中被支使着同时试探过多个可能对高南产生影响的官家,钟家只不 过是最后中招的一个。” 在高南人眼里,曾多次成功征伐过他们的老爷子钟兆辉算得上是头号眼中钉,与高 南的数次战役中哪一场都没少了他的影子,钟家军的风吹草动或许都反应着朝廷对于高 南的动向,盯紧定远侯和他的家,无疑是个最直接也最有效取得消息的办法。高南的探 子最后花落钟家,想必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收获。 “文彩凤……”钟灏念着这个名字,想着记忆中那个叫“许惜春”的小嫂子,他清 晰地记得那是个并不多言的女子,举手投足中规中矩,似乎从来不多看一眼不该看的东 西,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很多事情,刚开始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钟灏问。 “我和莺莺以及她搬到老宅的前一天。不是被我发现……” 钟灏心头一个念头闪过:“是大嫂子?” “莺莺发现了一些迹象,但我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害她送命。”钟离哑着嗓子回答。 钟灏思考片刻,面露疑惑:“尽管那时我不在钟家,但据我所知,许惜春出事的时 候,离舒莺莺病死已经有一阵子。如果你和老爷子已经知道她的死和小嫂子有关,为什 么没有马上动手?很显然,文彩凤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在她死的时候已经调查得很彻底。 在对高南的一战迫在眉睫时,除掉一个时刻可能漏露军情的奸细,不是越快越好么?” “老爷子并不想打起来,你也知道,那场没打起来的大战并不荣耀……” 朝廷与高南的关系,始终是在战与和之间,游牧的高南人生性勇猛慓悍,百年来, 如果两国的边境有了五年的安定,那么高南的掌权者中一定会有人在考虑打一仗,毕竟, 没有战功的氏族是无法握稳高南权杖的。不过这个情况,在二十五年前有所改变,原因 是中原的朝廷将明枝公主送到高南和亲,明枝公主成为高南的国母之后虽然高南的一些 贵族仍然蠢蠢欲动,偶尔还有小的冲突发生,但多半在高南王的拘束和朝廷的强压下很 快平息,直到四年前朝廷派老爷子突袭高南之前,两国已有二十年未启大的战端。 自从与高南休战后,边境开办互市,高南的边民习惯于做生意更多过习惯刀兵,而 与小小高南不同,朝廷从未放松过整饬兵务,如果定远侯所带的钟家军不是在开战之前 就被高南人发现而失去偷袭的机会,如果不是正在为未来的大战察看地形的老爷子被冷 箭穿心,那么朝廷绝对不会在举朝震惊之下放弃那场箭在弦上的大战,其结果难说不会 是高南的灭顶之灾。 故而也有刻薄的人说,定远侯钟兆辉一生最大的荣耀或许不是杀过多少高南人,而 是最后以生命换来无数高南人和全体钟家军的生存。 “如果当时平息了高南内部的纷争,重树明枝夫人的威信,朝廷就不用再出兵教训 高南。”钟离说。 定远侯,只是朝廷的一杆枪,哪怕这场战争只是因为皇帝恼怒于和亲的明枝夫人被 高南人指责,朝廷为振天威,决定给不知好歹的高南人一顿揍,让那些试图利用流言排 挤明枝夫人所生太子的家伙闭上嘴。 钟灏疑惑的表情并未减半分。 “平息高南的内部纷争,和不急于除掉内奸有什么关系?” 钟离反问:“你对当时高南内部的纷争知道多少?” “应该是明枝夫人被指私通中原,所以太子也因此被指有血统不正之嫌,部分贵族 以此为借口要推翻明枝所生之子另立太子。”钟灏回答。 “这件事,因为拿不出证据,又差点引发两国大战,最后被高南王强压下去,清洗 大批臣子,明枝夫人和太子的地位也没有丝毫动摇。”钟离替钟二说完,“不过,如果 那时拿出了证据,即使是假冒的证据,事情也会是另一种结果。” 烛芯烧得越来越长,烛光开始黯淡起来,映在钟灏脸上,和石桌对面的人一样,也 是一大片阴影。 许久,钟灏说:“不要告诉我……这个证据和定远侯府有关。” 钟离没有回答,只是把桌面上包着断针的小纸包收回去,放回怀中。 钟灏长叹一口气,无力地以肘支桌,伸手撑住前额。 “一个人做过什么,迟早都会报应回来。”他喃喃自语。 二十五年前,明枝公主是由定远侯钟兆辉送往高南和亲的,这并不是秘密。 “老爷子是清白的,明枝夫人也是清白的。”钟离语气肯定,“但是,文彩凤得到 的东西足以让一切变得黑白不清,我们不得不想办法把它找回来。” “是什么?”钟灏无可奈何地问。 “一颗带有高南徽记的金珠。” “什么来历?” “高南王送给明枝夫人的礼物。” 钟灏抬起头来,语气讽刺:“都是清白的话,这种东西怎么会到老爷子手里?” “用以答谢老爷子一路护送,算是赐给的重礼。”钟离坦荡地回答。 “鬼才信!”钟灏怒道。 “信不信由你,但这个东西文彩凤至死也没有透露她偷走后藏在了哪里。”钟离的 语气变得硬起来,“所以就算你不信,也不能放任它被高南人再挖出来!” 钟灏楞一楞,把支着的肘放下来。 “你是说,老宅出现的高南人和金珠有关?”他问。 钟离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钟灏认得,那是钟家军的探子传递军情所用的东 西。 钟灏打开信封,借着烛光看信。 钟离注视二弟的脸,看到他的脸罩上一层阴云。 钟灏看完,把信放回去,递还给钟离。 “明天我去北边,尽快把成亲的东西置办回来。”钟灏说,“他们挖不出什么,我 彻底查过,就算真的挖出来,他们也要从那边回去。” “二弟……”钟离欲言又止。 “李长青在,没人可以动得了玉钏,他不在,还有钟檀,我已让他去那里守夜。” 钟灏平静地说,显然已经有了安排。 没有剪过的烛芯越烧越长,烛光更加黯淡下去。 钟灏站起来,送钟离出门。 走到门口,钟灏忽然问:“和文彩凤同床共枕三年,老爷子打死她的时候,你真能 无动于衷?” 钟离背影陡然停住,少顷,黑暗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武将先有国,然后才有 家。” 他身后,传来二弟一声冷冷的笑:“有时候,我真的很同情你。” 钟离打开院门:“老三和老四那里……” “没心事的家伙,就让他们过没心没肺的日子吧。”钟灏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说。 当钟魁走进帐房,看到坐在桌边的家主钟离时,猜想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最坏情况可 能发生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四爷如今是个有教养的人了,也就是说再也不会象十几年前的楞 头青那样用抠眼睛戳鼻子的方法来泄愤,所以即使摆明了刚刚曾经被某个极为阴险的混 蛋明目张胆地欺压了一回,在权衡了诸般利弊与后果之后,并且在认识到虽然自己吃了 亏但抓回来的妹夫还不算太差的情况下,四爷还是决定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 来支持自己暂时宽恕那混蛋,转而代之以更为有格调的方式进行反击——鄙视他!这鄙 视中本来还包括了自此以后打死不进帐房这一条,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李大总管传话 说老爷要在帐房中见四爷,这就不得不迫使钟魁很不情愿地从报复计划中删去有关帐房 的这一条款。 从钟家的大家主与大总管并排坐着的情况来看,指望是大哥终于为老四出头请老二 调高例钱是完全不可能了,这场面倒象是三堂会审,钟魁忐忑不安地回想这段时间似乎 没有把柄落在谁的手里,除非是李三德泄了踹老二院门的底,不过四爷想到自己并不是 完全没有反击可能的,如果死老二真的向大哥嚼了什么舌头,自己也不妨把神医妹夫的 问题也拱出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谅老二也脱不了一身腥…… 钟离微笑着看着四弟脚底发飘地走进来,心想这小子多少年过去还是藏不住情绪, 小聪明是不少,单纯和善良更多些,也不知道是懒得动脑筋呢还是大智若愚,虽然大多 数时候把心里的小算盘藏得深不见人,但偶尔也会有简单得让人一眼就看出想法的时候。 钟灏眯着眼睛打量小心翼翼走进来的老四,嘴巴一如既往的狠毒:“怕死么?” 老二可以整死敌,做大哥的却不好捉弄小弟,钟离咳嗽一声,示意老二住嘴,对钟 魁笑道:“别怕,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要帮忙?现在是来帮你要工钱的。” 钟魁赶紧向家主作揖:“大哥英明!” 老二在一边冷笑连连:“我可还没答应给。” 老四不理老二,向老大哭丧着脸:“请大哥作主。” “这个么……”钟离向钟灏转过脸,“当真没有发放工钱的可能?不管怎么说,四 弟的确是花了不少功夫去驱鬼。” “你唱红脸我不反对,可也别妨碍我唱黑脸。”钟灏财权在手,财大气粗。 “老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脸上还挂了花。”大哥还是比较罩老四的,替钟魁 说着好话。 “要不是他和乔荆江刨了门槛,老宅也不至于大修,我未将损失扣在他身上已经网 开一面。” “但是你要将老宅卖出去的话,也得事先整修。老四逼得你提前修葺老宅,不是正 巧有机会让李居士看上吗?”钟离笑道,“从这方面来想,也许还算是功劳一件呢!” 钟灏犹豫了一下。 都扣上“有功”的帽子了,通常若是家主说情到这个份上,大总管怎么都得给个面 子。 “但是,先前说好的工钱是驱了鬼就给,现在证明老宅没有鬼,既然没鬼,我凭什 么要付钱?”钟灏不愧是守财高手,死不松口。 钟魁实在忍不住了:“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不赖帐?” “赖帐?明明是你想贪帐。”钟灏竖起眉毛,“既然我没看到什么成果,依着钟家 论功行赏的规矩,这笔工钱你想都别想!” 坐在中间的和事佬大哥呵呵笑:“二弟,你也别太难为老四。” “我为难他做甚?”钟灏哼一声,“我不过是严守钟家家规罢了,若是他果然做了 对钟家有用的事,我一文都不会少他的。” “此话可是你说的。”钟离立刻接口道。 老大打着哈哈对钟魁笑:“看来从你二哥手中抠出钱来光靠我说情是没用的,要不 这样,我作主了,你再做件比较不难又容易看出效果的事,到时候谅你二哥再没理由卡 住工钱。” 又转头问钟灏:“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钟灏翻翻眼皮,并不反对。 “有什么要做呢?”钟魁抓抓后脑勺,大哥明摆着是偏向自己的,再不借坡下驴不 免不识抬举。 钟灏恶劣地挑起嘴角:“三个月内让四妹变成瘦子如何?” 钟魁摊开双手:“那我不要这钱了行不行?” 大哥咳嗽一声,又及时地出面制止了。 “明摆着做不到的事就不要为难他了!”钟离劝解道,“李居士昨晚有信来,说金 钏小姐若要做大户人家的夫人,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他长年不在京师,对现在京城的 一些规矩不清楚。若请外人来调教容易生出事端,所以希望钟家能让哪位体面的丫头过 去,也好让金钏早些习惯将来的身份。我想来想去,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况且让金钏 听下人的调教也有失体统,所以不如请四弟过去帮忙。” 钟魁眨巴两下眼皮。 “四弟把四个妹妹拉扯大,经验也算是十分充足了,想必这是件不难的差事,”钟 离道,“只要金钏顺利嫁入我家,婚堂之上体面合礼的话老四就可拿到工钱,这样如何?” 这样的确不是件难事,甚至可以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钟灏沉默。 钟魁也沉默。 “怎么?不行?”钟离问。 钟魁呲牙笑:“我是没什么意见。” “你呢?”钟离问钟灏。 老大老四都盯着老二。 老二渐渐有些抗不住了。 “若是金钏在婚堂上走错一步,我就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钟灏恼怒地指着 钟魁对钟离说。 “谢老大成全!”钟魁喜笑颜开。 退出帐房,钟四爷倒抽口冷气。 他现在可以确定,他最不想看到的最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两个当哥的不仁义, 现在居然联起手来整他了! 可是呢,一个是自己尊敬的,不想惹。一个是自己头上踩着的,惹不起。 既然老大插了手,那么谅这事儿后面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阴谋,所以明知道是个 陷井,跳跳也无妨,至少有老大在,不会伤筋动骨。 钟魁幽幽地哼出一句戏文:“叹此身,终是个头儿大、手儿紧的苦命人……” 向前跨一步,又收回来,想一想,脚跟使劲,脚尖一转,又迈回帐房门里去。 “咦?怎么又回来了?”老大还没来得及和老二继续说话,见他回来,好奇地问。 “他就没有哪次是一次出去干净的。”钟灏抱着胳膊靠着椅背,正好整以暇地等着。 钟魁笑得很讨好:“回二爷的话,不是小的找麻烦,是真有事儿还没说完。” “要钱还是要人?”老二倒也干脆,直接就问。 “人。” “谁?” “大姑爷家的丫头莫愁,请二爷出面借她来帮着调教未来大嫂。”钟魁俯首贴耳地 恳求。 “理由呢?”钟灏问。 “帮喜旺。” “帮什么?” “拐媳妇。” 喜庆从窗口伸出脑袋向天上看,看见阴沉沉的天。最近两天阳光都不怎么好,如今 连日头都索性躲到云后头去了,看来这趟出去没准要赶上一个雨天,喜庆这么想着,把 油伞拿出来放在收拾好的包袱旁。站在屋子中间叉着腰环顾一圈,确定该带的东西都带 上了,喜庆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回包袱旁的伞上,想一想,把伞拿起来,撑开,仔细 检查伞骨和油纸。 二爷在钟家上下的眼里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可只有喜庆才知道哪里是那么回事呢? 打小儿在外面飘,二爷早就是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在家里死抠是一回事,在外头却不 是很讲究,这和他的双胞兄弟三爷恰恰相反。三爷在家里是大大咧咧,给啥吃啥,抓啥 穿啥,随便养活随便过,对外却是定远侯家的亲善招牌,走到哪里都很注重体面,见人 一定穿戴整齐,吃喝玩用因为总被人注目着,是一点儿侯府主子的架子都不能少的。而 二爷一出门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你给三个馒头他就能凑合过一天,赶路错过了宿头风尘 仆仆往路边庙里一倒也能呼呼大睡得心安理得。就说这雨伞吧,上次到江南收租正好赶 上阴雨连绵的日子,喜庆办事一时没回来,二爷等得烦了,心不在焉从车上抓把伞就上 街逛去,等往回赶的喜庆半路上撞见他,发现伞后面破了个洞时,二爷的后背已经被淋 湿了一片,喜庆说把手上的好伞换给二爷吧,他倒嫌麻烦,索性连破伞也不要,随手收 了甩给喜庆,就那么满不在乎地淋着从镇头走到镇尾。 “啊呀啊呀,真是连一刻也不能放心呢!”自感责任重大的喜庆感叹着,确认手中 的伞完好无损。和喜旺与喜全比起来,自己在二爷出走的那几年里在跟随主子方面已经 打了大折,若是现在再发生对主子照顾不周的事,那以后在他们面前不是更加颜面扫地 了么? 一切收拾妥当,喜庆背起两个包袱,夹起两把伞,出门,上锁。 院门口传来一声轻哨,喜庆锁好门,转过身,看见从掩着的两扇院门间伸进来的喜 旺的脑袋。“鬼鬼祟祟吹什么口哨?”喜庆咧嘴笑,“二爷不在,直接叫我不就得了?” 喜旺侧着身子溜进来,随手把院门关上。 “我赶着要出门,你还不快去乔府接媳妇,找我作甚?”喜庆转着手中的两把伞, “长话短说,快讲!快讲!” “不要这么没义气,亏我还把你当朋友看。”喜旺背靠着门板,笑眯眯的,“都帮 到这份上了,你忍心撒手不管?” “还好意思提?你借口出去喝酒拖我去偷窥媳妇儿,结果人没见着,倒连累我跟你 一起被喜乐数落。”喜庆没好气地回答,把伞抱在怀中。 “我哪知道你的面子原来也是这么不值钱的,原先见你和喜乐关系还可以,还指望 着你能帮上忙。”喜旺倒打一耙,“这只能说明你做人跟我一样失败。” “如果不是帮你叫喜乐出来,我和她的关系现在也不错。”喜庆翻白眼,“谁叫你 居心不良,居然想着请她安排你和莫愁认识?她用石头砸你算便宜你的。” 喜旺抓抓脑袋,很郁闷地问:“那天咱们慌慌张张光顾着逃回来了,我都没来得及 问,到底我哪一点得罪喜乐了?她在咱钟府的时候,不是一口一个‘喜旺哥’叫得挺热 乎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喜庆把伞举起来。 “我该知道什么?”喜旺一脸迷糊。 喜庆一伞扫过去:“谁都知道她在咱家的时候就看上你了!” 喜旺跳着从院门口躲开,惊道:“还有这种事?” 喜庆怒道:“混帐!早知道你叫她出来是为了见莫愁,我就该当场把你踢死!也免 得跟着你受害。” “那你为啥不早告诉我?” “你又没打算娶她,我又不是媒婆!” “我还以为她当我是哥哥呢!” “早提醒过你不要随便占姑娘家的便宜,你当她三天两头帮你洗衣服是白洗的?” 喜旺双掌一拍,夹住追杀到面门的伞身,瞠目结舌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喜庆把伞用力抽了回来。虽然几天前的晚上不但没 喝到酒反而遭受池鱼之灾被喜乐用石头砸回家让喜庆很恼火,但要是因为打架把伞打坏 了,收拾起来麻烦的还是他。 “我本来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给莫愁留个好印象的……”喜旺悻悻地说,“怎么办 呢?听说她成天和喜乐在一起,那件事以后,还不知道喜乐对她说过些什么。” “是你想娶媳妇还是我想娶?” “你比较讨女孩儿欢心。” “可我不如你会招女孩儿家的麻烦。”喜庆没好气地拉开院门,“喜乐本来是个挺 大方的女儿家,如果只是讨好莫愁的话,她就算知道,难过一阵子可能就死心了。可你 居然晕了头,主动去招惹这小姑奶奶,事到如今,你自求多福吧!” 喜旺在发呆,喜庆懒得等他,抬腿朝门外走,边走边说:“你呆够了就乖乖去接莫 愁,少玩些花花肠子,你不是玩这个的料子。对了,出来的时候帮我把院门锁好。” 出了小院,喜庆匆匆往前面赶,估着二爷这会儿在帐房中已经跟李三德把家里的事 都交待清楚了,就等着自己好开路呢,一个好随从是不会让主子等他的。出了中院是中 庭,中庭的另一边是通往后院的院门,喜庆听见后院门口有人叫:“喜庆!”他扭头看, 看见是三小姐钟萦。 钟萦虽没有嫁出去的大姐钟灵那样好看的眼睛,一双大眼倒也炯炯有神,正精神十 足的从后院伸出手来向他招。喜庆迟疑了片刻,上前作揖:“三小姐有事?” “要出门吗?”钟萦打量着他肩上的包袱和手里的伞,有些失望地问。 “和二爷出门为老爷置办喜事的用品。”喜庆规规矩矩地回答。 钟萦嘟起嘴:“你现在出去,都不帮我们带好玩的东西回来了。” 喜庆脸上有些尴尬地笑:“小的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怎么着也不敢得罪四爷, 怎么还敢帮小姐您啊!” “我呸!呸!”钟萦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帮着二哥整四哥还少么?” “小的对所有主子一视同仁,忠心可昭……” “好啦好啦,每次都拿这话儿来搪塞我,我懒得再听。”钟萦眼珠子转两转,“我 今儿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拜托你啊!” 喜庆向后退一步,十分恭敬又十分防备地说:“三小姐,如今您是大家闺秀了,整 日当以女红修习为重,这方面的事,小的帮不上忙。” “又不是很难的事……” “小的听着呢。” 钟萦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乔小姐跑到老宅去过?” “三小姐听谁说的?” “你别管!” “小的不管。” “嗯,就是说其实大家闺秀也不是一定不能出门对不对?”钟萦试探着问。 喜庆脸上表情古怪:“乔家大小姐的行为基本上不能做为大家闺秀的典范。” “反正,她去得我和钟缇就去得。”钟萦只当没听见喜庆的话,“你带我和四妹偷 偷去一下好不好?” 喜庆倒吸一口凉气,作揖:“三小姐,那里如今不是咱家的地盘了,就算是的,小 的也没胆子干这种事。” “不是咱家地盘了也是大嫂家的地盘嘛!凭什么乔湘影可以去,我们就不能去?” 钟萦伸手抓住喜庆的袖子,“就陪咱们去玩一次好不好?二姐已经见过金钏嫂子了啊, 我们也想见见。” 喜庆抽出袖子,向后退退退,退出三步远,作大揖:“三小姐,放过小的吧!” 三小姐怒了,一跺脚:“喜庆!你现在越来越不好玩了!” 喜庆嘿嘿笑,仍然躬着身:“回三小姐,小的如今比较珍惜自己的命。” 钟萦一拂袖子,从后院门口消失,可以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重重的,完全没有一点 淑女的样子,贯足了怒气。 喜庆听见脚步声远了,舒一口气,直起身,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 转过身,豁然发现二爷站在身后。 “爷……”喜庆吓一跳。 钟灏眼睛盯着三妹消失的后院门,并不看喜庆。 “爷,可以走了吗?”喜庆小心翼翼地问。 钟灏点点头,转过身,喜庆赶紧跟上去。 走两步,二爷突然停下脚步。 “喜庆。” “小的在。” “金钏可以飞上枝头当凤凰,但钟家女儿不可能嫁给下人。” “小的明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二爷点点头,继续走,喜庆继续跟。 再走两步,二爷突然又停下了。 “喜庆。” “小的在。” “就算你把那点绸缎生意盘成大买卖,就冲你整老四的十年血海深仇,也别想让他 看中你。” “小的不敢有非份之想。” “你的非份之想还少么?” “小的非份之想一向不超过帮主子欺负四爷的份儿。” 二爷再点点头,继续走,喜庆继续跟。 出得门来,大车已经套好了。 二爷坐上车,喜庆扬鞭策马。 拉车的马小跑起来,定远侯府渐渐消失在身后。 跑了一会儿,喜庆觉得有件事还是得让主子知道。 “爷,您不是写了封信让喜旺去乔府接莫愁么?” “怎么?” “喜旺没准拐不回这个媳妇。” “为什么?” “爷还记得前几天老爷要和爷说话,让咱和喜旺出去喝酒么?” “嗯。” “喜旺没拉咱喝酒,他想看莫愁,拉咱偷偷去找喜乐出来,想让喜乐帮忙,结果被 喜乐用石头砸回来了。” “……” “爷,其实喜乐早看上喜旺了,现在这事怎么办?” “自求多福。”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