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午时分,下起雨来。雨下得很不干脆,淅淅沥沥,没有夏雨骤来骤去的麻利劲儿, 倒象是江南梅雨季令人烦心的油丝碎雨,这提醒了人们夏季只是刚刚开始,那热乎得刮 辣干脆的日子还要等等才会来。这样的日子出门,撑伞是个累赘,不撑伞又会慢慢被雨 润湿单衣,总之是干什么都会觉得麻烦,所以在过日子比较讲究的京城中,不是玩瘾特 别大或者有事儿一定要去做的人,多半都窝在家里。准确说来,不言居士李长青属于没 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去做但玩瘾却特别大的人,不过鉴于最近陪着一起玩的人都比较讲究 体面,不太可能觉得让锦衣绣袍沾上泥水有什么诗情画意,李居士也就很自觉地放弃了 出门吃喝玩乐的想法。 所谓的名士,一定会懂得区分什么叫风雅什么叫风流,也一定明白别人的尊重永远 建立在你也尊重别人的基础上。玩有玩的规矩,风雨无阻在气势上是比较潇洒,可是稍 不小心在某一方面有了不痛快的情况出现,那末这种潇洒很可能最终只停留在人们口中 “士”的层面上,无法让人承认它有“名士”的格调。做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雅致人物, 李长青十分注重细节,即使是在目前这种被困家中的情况下,仍然一丝不苟,现在,李 居士正焚着香坐在书房里抚琴。 檀香的青烟袅袅飘浮在空中,琴声流畅低徊,高旷寂寥的意境和桌上墨迹新鲜的山 水画相得益彰。画是李居士为答谢京中老友的招待应其所求而作,画着空山竹屋,两个 江湖散人盘膝清谈,李长青为着使这画面更加脱俗,没有题上“不言居士”的落款,而 是将画功带入书法,写了个“不言山人”的名字在上面。 这个,叫做品味。 李长青的手指在弦上停下,很久以后,沉默的斗室中传来李居士的一声轻叹。 自己如此精致的一张皮,就算是半卖半送,灏儿把价也杀得够狠了,果然宰人要宰 熟么……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李长青回过神,应道:“进来。” 款款走进来的是金钏,端着香茶,进来低头送茶,礼数十分周全。 “女儿啊,又麻烦你。”李长青颇为感动地接过香茶,二十多年了,他差不多已经 忘记这种家的味道。 女儿亲女儿好,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从这层收获来看,这桩认女儿的生意自己真 是只赚不赔。 “这是女儿应尽的孝道。”金钏恭敬地说道,“适才听见爹在抚琴,不敢打扰,幸 好茶未凉。” 李长青喝一口新进的茶,笑道:“就算凉了也无妨,我乖女儿送的茶,怎么都好喝。” 金钏抿嘴乐了乐,关切地问:“爹在房中叹气,莫非是有什么烦心事?” “你听见了么?” 金钏点头。 “也没有什么烦心的,只是你我父女团聚,共享天伦之际,自然而然想起你娘。” 按照李长青的说法,金钏的娘如今正做着某个州官的正房夫人,为了大家各自的声 誉着想,从一开始冒出寻女的消息起,不言居士就打死也不说这再嫁的女人是谁,颇有 些痴情人的味道。大家知道的,只是这女子原是川蜀之地一位富商家的小姐,二十几年 前李长青云游入川,路过这家的庄子,与这小姐演出一场墙头马上看对眼的喜剧,于是 名媒正娶回来。这小姐嫁人前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求婚者众,富商原本是看在李长青家 世的份上,想把女儿嫁出去后跟着享福的,不想把女儿嫁出去后才发现这前任宰相之子 在外游荡得早已是两袖空空,他又想让女婿去做官,可李长青死心踏地要做布衣,如此 一来,富商十分失望,便想办法要拆开女儿和女婿两个。如今做了州官的那个人是打小 就和富商家认识的,早就立志要娶小姐,就算小姐嫁人生女之后也还念念不忘,见富商 有让女儿回家再嫁的意思,正中下怀,便常常找借口到李家拜访。说是误会也好,说是 李长青当时太年轻以至于太冲动也好,闲言碎语中反正李长青是莫名其妙看到了一些迹 象并相信了一些流言,然后,一时冲动就休了妻。夫人流着泪回家去,半年后李长青知 道委屈了夫人再去接时,富商已经光明正大地把女儿二嫁。李长青自知理亏,又得知那 娶了小姐的人对她疼爱倍至且仕途光明,不忍再去打扰,于是长叹一声,抱起女儿离开 川蜀,自此再没回去,这一段姻缘也就没了下文,据说只在当地留下一段风流才子风流 债的传说。 金钏在认亲之后已经知道这段故事,李长青语气沉重地对她说,你娘是谁,适当的 时候我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适当的?爹没说,金钏想,那就等着吧,爹看上去不是很想提当年的 事,何必去揭他的伤疤呢?本来自己已经有了一对象亲爹一样疼爱自己的养父母,现在 又找回来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亲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知道自己的亲娘现在活得很好就 可以了。 刚才在门外听见的那一声叹息,满是幽怨和遗憾,可见爹十分难过,金钏想:要怎 样才能宽慰他一下呢? 当爹的似乎看出金钏的想法,马上把话题岔开。 “钟侯爷已着人捎信来,说是自家的下人教未来的主母多有不便,所以派人去大姑 爷家请一个叫莫愁的大丫头来帮忙,若请得到,下半晌起便由钟家老四带来这里。”李 长青语重心长地叮嘱,“钏儿,虽说临时抱佛脚的作法过于仓促,可我见你生性聪明又 知书达理,想必学做大家的主母并非难事。你经过眼下这些事,应该已经明白富贵与贫 贱没有不变的道理,所以要切忌因为富贵而生骄奢之心,保持如今谦逊淡泊的姿态,这 样方有成大事的可能,也不辜负我和侯爷对你的期待。” 金钏恭敬应道:“女儿谨遵爹爹教导。” 李长青看着乖巧的女儿,心中十分温暖,笑道:“也不知钟家老大是哪里修来的福 气,能娶到这样的好姑娘。” 金钏脸上一红:“爹爹过奖了。” “你不必妄自菲薄,二十几年前他家后院就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鸡飞狗跳之地,都是 钟兆辉娶了太多夫人的缘故,故而那时定远侯府也有‘桃花府’的别称。我这些日子在 京中交游,打听到钟离这孩子长大后并不象他老爹,这才放下心来,否则便是成就了这 段姻缘,此后心中也会不安。” “爹爹以前认识钟老爷?” “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李长青捋髯微笑,想起年轻时的事,“不过,大概只能 叫孽缘……” 京师里官家公子哥儿们一向都有游戏的传统,并非是最近才开始偷玩赛车,只不过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玩法,李长青做公子的年代玩的花样不同罢了。李长青颇为感慨想起 当年在巷中被卫戍请来的钟兆辉一把扯住奔马的缰绳时,自己是那样风华正茂的少年, 而刚从边关回来的钟兆辉也正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武将,流年似水,如今自己竟要把女 儿嫁给当年屡次交手的死对头的儿子,而死对头已经作古四年。 “那个倔老头!”李长青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该说他是个祸害呢还是个人才?” 帘外雨潺潺,炉香烟淡淡。 金钏不安地看着爹爹,琢磨着他语气中那些不寻常的东西,不知道是否该接着问下 去。 李长青招手叫金钏坐下,说:“你既然要嫁入钟家,那么知道一点钟家的底子对往 后的日子自然帮助更多,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不过二十几年前离开京城后,对这里发生 的事还是略有所闻,多少能让你知道一些。” 金钏点头,专心倾听。 “一般人家对于儿女的培养无不希望个个成材,而钟兆辉生了八个子女,却只着力 培养老大钟离,其他子女不管不顾倒也罢了,唯独对老二钟灏看不顺眼,处处刻意打压, 你可知道其中缘由?”李长青问。 金钏摇头,在此之前,她除了知道钟家有些什么人以外并不了解别的事情。 “那是因为老二过于聪明的缘故。”李长青解释道,“为了上一代的纷争不再重演, 他要把所有产生争端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掐灭。” “您是说,要保证没人可以和大儿子争权夺位么?”金钏一点就通。 “你熟读诗书,应该知道本朝的爵位是传给嫡子,嫡子若死且无后的话,一般说来 爵位由朝廷收回,但象定远侯这样的少数几个武侯世家因为是开国功臣,则是明典给了 例外,若无嫡子继承,爵位可顺次传给兄弟或次子。虽说这是朝廷的恩典,却也因此埋 下了争端的种子。”李长青指向窗外,“这一片老宅院,虽历尽沧桑,从华屋画檐不难 想见当年曾是多么重要的地方,你知道这里对于钟家曾是怎样的处所?” “女儿听说钟兆辉老爷和钟离侯爷都曾在这里居住。”金钏回答。 “钟离的事我不清楚,不方便说什么。但钟兆辉只有一个兄弟,身为继承人的长子, 就算成家立业了也应住在正宅,为何要搬到这所别院?” “女儿不知。” 李长青笑起来:“我在三十几年前认识钟兆辉的时候,他仅仅是老定远侯的一个不 出色的儿子,是个很笨拙的人。” 金钏一楞。 “那时在家中读书,教书先生曾向我提过京中出色的几个世家子弟,钟家的二子钟 兆兰,是相当出名的才子,文武双全,聪明善交,与老二相比,钟兆辉除了老实和踏实 之外,在名声上可算得默默无闻,故而人们也偶尔会议论说,如果他们两个出生的次序 相反的话,定远侯的爵位传下去才不至于明珠暗投。钟兆兰是很有心机的人,他并不掩 饰自己对于功名的兴趣,不过在人前总是说不会与大哥相争,因此更加得到别人的同情。” 李长青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后来,等我进入京中的交际圈中时,钟兆兰比钟兆辉 更适合袭爵的说法已经很流行。那时边关战事不断,钟兆辉常常会跟随定远侯去作战, 和京中人的交际自然就不够,而钟兆兰一直留在京中,结交的人脉十分广泛,据说一度 为当朝太子所欣赏。钟兆辉在边关立下战功,皇上大悦,赐婚给他,这就是他的大夫人 的来历。奇怪的是自从回京成婚后钟兆辉总是不断生病,于是老定远侯便让他搬到这个 院子来休养。钟兆兰总是会过来看大哥,他每看一次,钟兆辉本来已经痊愈的病就又会 发作。而钟兆辉只要离开京城去作战的话,他的病就永不会发作。” 听到这里,一股寒意从金钏的体内升起来。 “钟家的事咱们外人不好说,虽然有诸多流言,不过从来没有查到什么证据,加上 钟兆兰人缘极好,也没有人真的当真,更多人还是愿意相信是钟兆辉不想见比他能干的 二弟,所以见面就会受刺激。何况,那时候老定远侯也身染重疾不久于世,钟兆辉只要 在边关活得好好的,爵位自然还是他的,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李长青站起身,背 着手在房中慢慢踱步,一边继续说,“钟兆辉和他的家眷在这里住了七年,第四年又被 赐婚娶了二夫人,大部分时间他留在边关,两个夫人在这里独守,听说关系并不是很好, 也就没有生下儿子来。第七年的时候,钟兆辉在边关和高南人打了一场硬仗,陷入包围, 生死未卜,而这时老定远侯在京中病重,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钟兆兰真的可能会成为新 的定远侯。” “可是继承爵位的还是钟兆辉老爷子。” “很有趣不是吗?”李长青意味深长地笑,“因为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 事情。” “什么事?”金钏十分担心地问。 她不希望听到的事实令她心寒。 “钟兆兰突然暴卒。”李长青神情冷淡地说,“据说,是知道自己有可能继承爵位 后,为做新侯爷作准备时,去接收老侯爷的座骑,结果那匹生性暴烈的战马只认老侯爷 一个主子,把他从背上甩下来,活活踏死。” 金钏惊得目瞪口呆,只觉体内寒意更甚,除了寒意,还有一种令她害怕的东西在心 中蠢蠢欲动。 “那战马战功卓著,曾被皇上封以官职,即使是踏死了钟兆兰,也不能随便处死, 老定远侯悲痛之下,只得令人将它圈起来任它老死,经此打击,老侯爷三天之后,在病 榻上得知钟兆辉脱险后咽了气。”李长青摇头,“造物弄人,等钟兆辉赶回来,家中两 件丧事等着他,而整个家业理所当然为他继承,于是他从这里搬回定远侯府,然后在那 里继续娶妻生子。从那以后,钟兆辉才算是慢慢活出个人样来。” 帘外的碎雨小了些,窗下,透湿的绿竹叶在微风中无声摇动。 李长青看向低头默不作声的金钏,问:“听了这些,你会后悔嫁入这么复杂的钟家 么?” 金钏摇摇头,抬起脸来,她的脸上有很多同情和遗憾。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做个侯爷是要背起这么多的担子呢……”她低声说,“女儿 明白了,真的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黄昏时分雨丝总算停下来,虽然不是落叶的季节,老宅中各处地上还是有些被积多 的雨水压下来的叶片,老袁头眼前见不得这些不整齐,于是手中提起条帚,四下走去收 拾。 二爷把这宅子转给李居士时,念在老袁头已经在这里做得熟了,而李家刚在京师立 足所以没有家人,就让老袁头仍留在这宅子里帮忙。老袁头也乐得继续自己已经习惯的 生活,反正李大老爷放出话去这宅子将来要做女儿的嫁妆,而他的女儿要嫁的正是钟家 的大爷,对于老袁头来说,不过是名义上自己脑袋上要暂时换个牌子顶着,最后的主子 肯定还是钟家管事的二爷。主子没变,工钱没变,唯三的变化不过是自打有人住进来鬼 影子就没再出现、自己改变了每天下午拉琴唱小曲儿的习惯、以及把园子里各处抓贼的 陷井给撤掉。 知足者常乐,老袁头很开心地想:这不还象是泡在蜜里活着吗? 新主子李长青是个和气的人,虽被人尊为老爷子,可实际上没过半百,比老袁头还 年轻了一大截,又兼是个爱玩会玩也懂玩的名士,家中的风气也就在严守规矩之外不失 活泼,而刚认回来的小姐李金钏和别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也完全不同,又客气又懂事, 压根儿提不出什么麻烦的要求,甚是讨人喜欢。无比敬爱钟家各位大爷的老袁头为这些 发现暗暗开心,他从这些发现预知到定远侯府花团锦簇的未来,并坚定了自己为维护这 一未来而鞠躬尽瘁的决心。老袁头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正因为能做的事已经很 少了,就更加要做得精益求精。把老宅的花花草草拾掇得干净整齐,让钟家的亲家、自 己的新主子们看了心情舒畅,因此多吃几碗饭,养得白白胖胖地去成亲,不也是一件大 功德么? 老袁头满心欢喜地想着钟家的大事,脚步轻松地向后院走去,他的愉快是如此明显, 让每一个看到他身影的人都不自觉微笑起来。 喜旺正是微笑着的一个,从他现在正站着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老袁头干劲十足 的背影正朝后面的小花园走去,他从来没有见过谁能干活干得如此快乐,那神态仿佛不 是拎着条帚去干一件麻烦的体力活,而是拎着一袋蘑菇去镇上赶集,只要卖掉了手中的 蘑菇,就可以给自家的闺女扯上几尺红布,风风光光地走回家去。 树上的某片叶子倾了倾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地把压在它上面的雨水向下方倒出去, 攒成了颗大珍珠的雨水闪着晶莹亮丽的光线,直落下去,吧哒一声滴在树下伸着脑袋向 远处望的喜旺侍卫后脖子上,打得他一哆嗦。 喜旺抬头看,看见满树青翠的叶片在微风中一付无辜的模样轻轻摇,他苦笑一声, 伸手摸摸后脖颈,摸得一手冰凉的水,只好从怀中掏出帕子,把脖子后面擦干净,擦完 把帕子收回到眼前,定睛一看,楞了楞,认得是条旧帕子,喜乐以前裁给自己的。 若是没有喜庆的点拔,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喜乐为什么总是为自己缝缝洗洗,她五岁 进府时,摇摇晃晃端着杯子摔倒在面前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把哭着鼻子的小丫头抱回大 小姐房门口时,明明跟她说好是当妹妹看的,什么时候开始这丫头竟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来和自己讨价还价了? 喜庆不厚道,多少年的交情了,居然看着兄弟掉进网里也不拉一把! 喜旺知道自己很受府中大姑娘小媳妇的欢迎,就是不想惹事生非,才放心地让“妹 子”喜乐帮着打理生活的啊! 微风吹过来,吹得脖子后面被滴过水的地方凉嗖嗖的,莫非是还没擦干净吗?喜旺 沮丧地想,复又拿手中的帕子擦。 自己无论如何是没办法换个眼神来瞅喜乐那丫头,今儿去接莫愁的时候,她一直没 露面,也不知道跟莫愁说过什么,莫愁这次见面比上回态度要生疏许多,言语间亦有些 冷嘲热讽,看来自己和莫愁的关系,一时半会儿没指望更近一步,而在这此之前,首先 要解决以后怎么面对喜乐的问题…… 擦啊擦,仔仔细细地把后颈擦干。 风过处,带来玉兰花的清香。 忽尔想起一个女人的轻轻笑声:“喜旺,别忘了擦耳朵后面……” 擦后脖子的动作僵住,拿帕子的手颓然垂下来。 喜旺回头看,身后的那棵树上玉兰幽幽地开,满树高贵。 树是喜欢玉兰的她特地叫人种下的,四年过去,已高过人头。 “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喜旺有些愕然。 是的,从看到满头鲜血的她躺在侯爷怀里时,就应该都忘掉的。 喜旺把帕子胡乱塞进怀中,慢慢走近玉兰树。 这些年来,侯爷没再接近过这棵玉兰,他也没有再仔细看过它,他俩一起长大,一 起学武练功,一起识善辨美,所以对很多事情看法一样,他从来没有问过侯爷为什么自 那以后绝口不提小夫人的事,而侯爷虽然替自己的侍卫着急却也从不催老大不小的他成 亲。 如果没有那些背景,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喜旺看见雨露在玉兰的花瓣上凝着,为那高贵的花朵更添几分优雅。 在知道那些背景前,一直是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侯爷和小夫人,那时钟离侯爷还是钟 家大少爷,有着相敬如宾的正房和体贴入微的妾室。大小两个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喜旺 不是不知道的,但他觉得那不过是所有多妻之家的正常问题,大少爷不也总是以宽容的 笑意去面对吗?一个男人被两个女人争着喜欢,而他也喜欢着她们,不管怎么说,那是 件幸福的事。喜旺知道,大少爷和大夫人之间叫相互敬爱,而体贴与理解,多半是从毫 无骄娇二气的小夫人那里得来。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夜深人静送东西进去,感受到书房中红袖添香的温馨。 四年前那个血腥夜晚发生过什么喜旺不得而知,即使是最亲近的贴身侍卫,钟家的 某些秘密也只限于最主要的人知道,他并没有权力去探明。被吩咐站在门外挡住一切外 来打搅的喜旺只记得屋中传来的被刻意压低声音的咆哮与争斗,他是钟离最亲近的侍卫, 所以所有关于小夫人真实身份的查证都由他来帮助大少爷完成,他知道她真名叫文彩凤, 知道她是高南的奸细,也知道她已经做下了什么危险事情。可是,那是件什么事呢?老 侯爷钟兆辉和大少爷从来都没有让他真正了解过。 高南文氏,以世代出后妃而在高南赫赫有名的外戚世家,已经连续两代没有女儿被 高南王宠幸,明枝夫人和亲之后,现任高南王更是加紧打压成为高南痼疾的外戚贵族集 团,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文氏家族已经没落,不再掌控高南的军政实权,四年前高南混乱 的政局,给了他们某种机会翻身,文彩凤会在那个时候动手也就不奇怪了。但是,不管 文彩凤做过什么,显然是文氏私下的安排,因此在哪一方都不是可以公开来谈的事,否 则即使是及时自清了门户,把奸细娶进门当儿媳的事一旦被高南人大肆宣传,对定远侯 府的名声也会是致命一击,对于时刻想除掉钟氏的高南人来说,怎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 的机会?可是,文彩凤失败了,死掉了,被完全抹杀,似乎高南的文氏也在拼命掩饰曾 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所有人知道的,只是死去了一个温柔不幸的钟家小夫人许惜春。 那些温柔与情谊,只是奸细的伪装吗? 喜旺不知道,他只知道很多东西不可能用彻底遗忘来一笔勾销。 那天晚上,当文彩凤突然破门而出被喜旺挡住,追出来的老侯爷一掌拍在她的后脑 将她拍死在面前的柱子上时,喜旺没有想过一切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喜旺不是没有想过这种结局的,他是钟家的下人,也是钟家军的一员,很清楚对于 奸细会如何处置。和钟离一起自小跟随老侯爷去战场征杀,喜旺也无数次见过人们在眼 前被杀死,有敌人也有自己人。可是,那个女人,叫许惜春又叫文彩凤的女人在他面前 被杀死的时候,感觉到溅在脸上的她的热血时,喜旺还是呆住了。 老侯爷面不改色地在柱子上又拍下伪装撞击的一掌后,对随后从门中冲出来抱住小 夫人的大少爷只说了一句话:“武将先有国,然后才有家。” 空中的玉兰花被风吹动,把花瓣上的雨露洒下来。 喜旺把目光从花上收回,慢慢从树边走开。 忽然想起来,以前的大少爷,现在的侯爷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流过泪。 钟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是个称职的定远侯。 大门外,走进喜全,看见喜旺,走过来。 “三爷不在他说的地方。”喜全有点着急,“恐怕我还得去别处找找。” 喜旺点了点头。 二爷走之前告诉侯爷,就算这宅子再闹贼也不要紧,已经让三爷过来这边守着,可 是不觉得这份活儿有多么重要的三爷显然阳奉阴违,当喜旺在夜幕降临前因为不放心在 老宅附近查看时,只见到顶替三爷看风景的喜全,三爷早已不知溜去哪里玩耍。被撞破 实情的喜全去找三爷,从眼下的情况看,玩得不知道哪去了的三爷是连喜全也找不着了。 钟家四个男主子的下人虽多打交道,与喜旺投缘的只有喜庆一个,和喜全的关系, 并不十分融洽。 过世的老爷子在打压二儿子的同时,对于三儿子在武学方面的培养从未放松过,那 是因为武侯的生活充满危险,既要稳保大儿子继承人的位置,也要确保在没有争斗的前 提下还有备用的继承人。三爷钟檀自小学的东西虽不及大爷丰富,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 出来,老爷子在并不重视的表面之下,对他是有些特别用意在里面的。这些特别的用意 里面还包括了贴身小厮的安排,喜全的聪明劲儿在四个儿子的贴身下人中只稍逊于喜庆, 更多的时候,他倒比他的主子更能看清楚事理。喜旺一直都怀疑在喜全的脑海里总把自 己当成比试的对手,因为不懂事的三爷虽然还没开窍,喜全显然对于他的主子未来有可 能会担当的责任是一清二楚,喜旺甚至相信,喜全没说出来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关于当 个贴身侍卫的小野心。 让自己的隐藏对手抓到丢了主子的小辫子,对于喜全来说,一定是个打击。喜旺一 点都不怀疑喜全接下来将使出吃奶的力气挖地三尺,哪怕三爷跑到月亮上去也要抓他回 来。如果一点无伤大雅的明争暗斗能让大家都能努力作事,喜旺倒并不反对这种比试, 钟离侯爷不也是这样处理着兄弟们的关系么? 李长青在雨停之后接受朋友的邀请出门去赴夜宴了,在找到看院子的人之前,喜旺 想自己最好还是留在这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 喜全匆匆再次离开,喜旺站在墙角,继续发呆。 老袁头收拾完院子,又不知疲倦地巡视去了。 金钏小姐住的屋子那边点上了灯,莫愁一定在那边陪她说着话儿。 只有苦命的喜旺侍卫还在无聊地苦守。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外有动静,喜旺竖起耳朵,在听清楚那些声音后,脸上泛起难 言的苦笑。他抬起头看向院墙,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笨拙的身影从上面砸了下来,于 是伸手去接。 “砰!” 砸下来的肉球比喜旺想象中不知道重了多少倍,一时间砸得他头晕眼花。 好半天,喜旺爬起来,以尽量和气的声音问:“四小姐,有没有摔疼啊?” 一直以来,钟家的小姐们被四哥钟魁管得很严,别说偷摸出定远侯府了,就是从后 院的院门中摸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钟四爷早就警告过她们:人们虽然不会用文 侯家柔弱无力的小姐形象来要求武侯家的小姐,可是咱家小姐们活蹦乱跳的程度绝对不 可以超过最基本的大家闺秀标准。大妹二妹天生性子娴静,应该不要哥哥多管,不过天 生好玩的三妹和天生好闹的四妹让哥哥不放心,没准什么时候就生出事来,把哥哥为了 让你们嫁个好人家花十年心血调教出来的形象给废掉,所以没有允许哪个妹妹都不可以 出家门一步! 要说家里的其它事儿吧,钟四爷能插上嘴的地方不多,就算能偶尔插进去,被人听 进去的有多少还是个未知数,但只要是关于小姐们的事儿,四爷说出话来那就是一言九 鼎的份量,连家主钟离都得十分重视。在放小姐们出府的问题上,四爷只需说声不可以, 府中上下自然有无数双久经考验的眼睛守着大门,任你有三头六臂也翻不出武侯府的墙 头。 如果说,定远侯府里只有一两个少爷小姐那也好办了,反正大门一关,外面的天地 是什么样里面的人想象不出来,迷迷糊糊过日子也可以是一辈子。问题是定远侯府的这 一代小姐和爷们加起来有八个,四个关在家里头,还有四个能在外面跑,而四个在外的 人还有四个成天跟着跑腿的小厮。就算那四位爷们不会回来吊妹妹们的味口,那也不能 保证他们的小厮不会向陪着妹妹们关在后院的四个大丫头说出点什么来,而这些说出来 的话,几乎可以肯定对于无聊得常常聚在一起谈天的八个女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谈资。 于是乎,钟家后院里的妹妹们在叽叽喳喳之际,在心底里比其他关在家里养大的、 并无太多想法的大家闺秀多了一点小愿望——去外面的天地看一看。 外面的天地很精彩,外面的天地也很无奈,只隔着一道墙,可就是出不去。 直到大姐钟灵出了嫁。 钟魁是个很实在的人,好高骛远和好大喜功与他无缘,十年来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似 乎只是要看到妹妹们被调教成材,如今对于四爷来说,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慢慢进 入收获季节,在帮着大妹钟灵十分成功地嫁入乔家并立足脚跟的同时,四爷现在还开始 打发上门为其他妹妹们提亲的媒婆,这让他不能不油然产生一点满足感和自豪感。人一 旦有了自满情绪,自然会在某些需要努力的事情上稍放松下来,加上人的精力毕竟是有 限的,这就使钟家的妹妹们忽然发现盯住她们的眼睛开始出现松懈的状况。 四爷并没有意识到,当他把大部分注意力转向挑拣并调教未来妹夫的时候,对妹妹 们管束的严厉程度已经大不如前。特别是今天晚上,当所有的哥哥以及他们的小厮都不 在家且以李大总管为首的“眼睛们”都忙于传播喜旺侍卫的绯闻时,一直伺机从渔网中 溜出来的两条大鱼终于找到那个破网眼并从中顺利钻出了出来。 公平的说,钟家的三小姐钟萦和四小姐钟缇虽然在四哥面前比较任性,但那只是相 对于两位十分淑女的大姐二姐而言,如果用世俗的标准来看,她们还不能算惹事生非之 辈,至少她们在自己的贴身丫头掩护下穿着丫头们的衣服从府中溜出来时,心里还是会 产生一点点对不起四哥的内疚。 钟四爷做为未来的小叔子,依着礼数来说,不好当面去调教未过门的嫂子,于是到 了李家之后只安排莫愁到房中去与金钏交谈,无非是让这位很有见识的乔家大丫头对金 钏说些京城里大户人家女眷的一些讲究。四爷则由李长青作陪,在书房里写字儿。写什 么呢?武侯家的祖宗八代以及家规家训什么的。钟魁写一张让喜福往后面送一张,莫愁 就接过去给金钏看一张。从天朝开国算起,钟家当侯爷的已有五代,写字儿的人手写酸 了才写完这段家史,写完了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讲究要列出来,想当年钟魁认祖归宗时光 背这些就足足背了三天,哪里是一个下午弄得出来的?华灯初上,李老爷子令家中刚招 的那个唯一的粗使妇人准备饭菜,然后笑呵呵地拍着四爷的肩膀说了句你慢慢忙就出门 玩儿去了,只留下四爷一个人在书房里一边等饭吃一边继续苦干。 喜福十分佩服地小声问:“爷啊,我怎么觉得您特能吃苦呢?” 钟魁没好气地回答说:“你就没听说过‘人为财死’这句话么?” 四爷没说是为什么财,喜福也没敢问。 感觉手腕快断掉的钟魁其实很后悔接下这趟挣钱的活,打从黄昏时分起,钟魁的右 眼皮就跳个不停,这让他总是心神不定。在老宅中奋笔疾书的钟四爷十分怀疑自己是否 又中了某个奸人的圈套,正干着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他完完全全没想到正在发生的 坏事其实和他的宿敌并无半点关系,而是他的后院起火了。 “你说四哥会不会很生气呢?”挤坐在轿子里的钟缇也曾十分不安地这样问过三姐。 “大概会,不过我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不是吗?”钟萦理直气壮地安慰她,“四哥 肯定也不希望我们比乔湘影差。” 乔湘影,一个让她们十分不痛快的名字,第一次听说是在大姐出嫁三天后回门时, 大姐提起她就是满脸笑容,摆明了一付宠爱的模样,什么呀,不过是比她们长得漂亮一 点点,人可爱一点点罢了,居然三天功夫就把大姐抢了过去!接下来,从贴身丫头那里 传来消息,似乎在哥哥们的贴身小厮间有这么个流言——三哥居然有做乔家女婿的可能?! 抢完了大姐还要抢三哥?而且据说三哥还被迷得团团转?去向四哥求证并抱怨,四哥嘿 嘿笑,居然说大姐夫的妹子确实不错,而且不错得远近有名,乔荆江似乎因此觉得很有 面子,对他夸过好多回呢!……四哥这是什么意思嘛?莫非是话里有话?! 钟萦对姐妹说,咱们不说乔湘影坏话了,咱们妒忌她,这总可以吧? 二姐却只是笑,她说你们玩儿,我不参予。 钟缇就问那怎么个妒忌法呢? 钟萦拉着钟缇发誓:咱们绝对不能再被她比下去了,一定要比她强! 接下来,就从喜满和喜福的聊天中知道了乔大小姐到老宅看鬼的事,虽然后半截发 生了什么喜福在发觉说漏嘴后再也打死不开口,不过竖着耳朵的钟萦已经知道乔大小姐 很潇洒地在老宅里跟着三哥四哥转圈圈的经历。四哥不是对妹妹们说,大家闺秀不能随 便到别人家串门吗?怎么和别人家的小姐在一起就可以了呢?真是胳膊肘向外拐!钟萦 在慎重思考过后决定向四哥这种明显偏帮外人的行为进行抗议,怎么个抗议法?她对钟 缇说,我们也要去看鬼。 钟瑾一边绣着花一边在旁边听,听完了笑,说:“钟萦啊,不就是想找个借口出去 玩儿吗?何必要拉四哥垫背?” 钟萦问:“难道你就不想出去?” 钟瑾说:“想啊,可是不想被四哥训呢。” “那你就不气四哥只管咱们不管乔湘影?”钟萦愤愤。 “四哥又不是乔小姐的哥。”钟瑾摇摇头,把手头的针钱停下来,想一想,说, “不过他管不了就算了,却一边假正经地说不让出门一边陪着人家小姐在咱家的老宅子 里逛,这个就太过份了。所以,你们想干什么,我只当不知道好啦。” 钟缇歪着脑袋说:“可是,我有点怕鬼啊……” 三姐的拳头在空中晃:“你放心,我是侠女,我会保护你!” 钟缇不知道,三姐之所以一定要扯她一块儿出门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钟萦在最 能依靠的喜庆拒绝了三小姐的无理要求后,已经意识到一切要自力更生,也就是说就算 万幸溜出府去,到东城老宅的这一段路要怎么走,完全得靠大家闺秀们自己来安排。这 种情况下,自小儿在四哥调教下熟拨算盘并且常常摸到二哥帐房听他点提的钟缇肯定不 能放过,如果要租轿子的话,这是个多么好的砍价人材啊!不出所料,钟家四小姐十几 年的算盘不是白打的,当她一张小嘴麻利地和轿夫砍价时,当三小姐的只有在一边瞪眼 看着的份儿,当发现四妹不但砍了个很便宜的价并且饶下来的钱还顺路买了两根糖葫芦 时,钟萦对自己善于用人的本事十分自豪同时又十分沮丧地想:在讨价还价这方面,她 大概永远只有给天赋异禀的四妹提鞋的份儿了。 到东城老宅时天已经黑下来,轿子走了以后钟家姐妹才发现一个大问题:怎么进去 呢? 如今,这里不是钟家的宅子了,虽然这未来还是钟家的宅子,虽然她们很想看嫂子, 可就这样叫门进去吗?那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钟缇怯生生地提议。 “我不回去!”钟萦坚定地说。 “为什么?” “鬼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可是,你难道不想知道嫂子是什么样子?”钟萦问。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是什么样子?”钟缇问。 “因为……我不想她跟以前那两个嫂子一样。”钟萦咬着嘴唇回答,脸上现出一丝 屈辱的神情,“你也不想再有那样的嫂子不是吗?” 钟缇点点头。 “听说我,”钟萦轻轻拍拍妹妹胖嘟嘟的脸,“我已经决定了,要是发现这个嫂子 会叫我们一声‘丑八怪’或‘小猪’,我一定不会让大哥娶她进门的。” 钟缇为难地看着院墙。 “可是怎么过去呢?”她现在也想进去了,可是院墙有点高。 “你不是也练了轻功吗?”钟萦皱眉问。 钟缇嘟起嘴:“人家轻功不好嘛!四哥说了,只要会算帐就行。” 钟萦双手叉腰,很神气地说:“那我来帮你吧。” “怎么帮?”钟缇好奇地看着侠女姐姐。 “我运功把你扔上墙去。”钟萦很得意地笑。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要武功好的人才有办法。 钟缇拍手,十分佩服地笑:“还是三姐有办法。” 钟萦微微笑,气沉丹田,吸气,运功,伸手抓住四妹的肩膀,向上一甩,四妹圆滚 滚的身子呼的一下飞了起来。 按着钟三小姐想的,四妹虽然没好好练过武功,怎么说也是武侯家的女儿,一点基 本功还是有的,甩上去抓住墙头这么简单的事儿总还是做得到,只要把她扔上去,自己 再跳上墙夹着她跳进去,就万事大吉。 然而…… 钟萦眼睁睁地看着钟缇错过了抓住墙头的最好时机,直接飞过了院墙。 “四妹!”钟萦压着嗓子惊叫一声,飞快地跃上墙。 墙下面,四妹正盘腿坐在一个被砸倒的人身上,似乎吓傻了。 钟萦定睛一看,认得爬起来的那个人是喜旺。 “四小姐?”喜旺见四小姐没反应,又叫了一声。 突然,钟缇伸出两手,一下子把刚坐起来的喜旺又推翻在地上,紧跟着,四小姐的 双手死死地按住了喜旺的嘴。 “你……你不许出声!”钟四小姐带着武侯家小姐的果断颤声命令道,“不然…… 我……我掐死你!” 喜旺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摆出个“大”字形,眨巴着眼睛看着四小姐一边 继续用力按着自己的嘴一边从自己胸口挪开身子,蹲到左肩上头的地方去。 这可好,现在成“犬”字了,喜旺哭笑不得地想。 杀人灭口的反应倒是十分机敏,可全身破绽的四小姐完全不是做这活的料子。退一 万步说,就算自个儿不反抗任凭四小姐动手,顶多只会被憋死而不是掐死,前提是还要 提醒四小姐把他的鼻子也捂住。 钟萦从墙头跳下,拉开妹妹的手,“别傻了,钟缇,喜旺只是不还手,他才没被你 制住呢!”她说,“咱们可不能欺负大哥的侍卫,不然大哥肯定要罚咱们。” 三小姐很清楚,喜旺侍卫和他的主子是同一类人,虽然性格温和宽厚,可也和大哥 一样在笑脸下面有点认死理讲规矩的古板性子。小姐们是主子,在他面前使点小性子没 什么问题,玩点小花样出点小岔子他也能以一个下人的觉悟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 如果玩得过火了,让他认真起来,就不是撒撒娇瞪瞪眼能了事的。真想封住喜旺侍卫的 嘴,绝对不能走强横的路子。这可不象对付喜庆,卷起袖子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摇, 他便会很配合地边装着吐舌头边大声求饶“小的对三小姐的忠心可昭日月,绝对不对任 何人说”…… 喜旺颇为狼狈地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向二位小姐施礼:“请二位小姐回府。” 钟缇看看钟萦,钟萦看看钟缇。 三小姐思考了一下,问四妹:“咱们有没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他?” 四小姐回答:“他在咱家该有的都有了,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他?” 喜旺笑着插嘴:“就算还有没得到的,小的也不能被收买。” 钟萦向他扮鬼脸:“我才不信呢!”一边推推四妹的肩膀,“快想想,他肯定还有 想要的东西!” 四小姐十分会计算的眼珠子转了两圈,一拍掌,叫道:“喜旺!你要是帮我们,我 们就帮你娶莫愁!” 喜旺楞住。 “对啊!”钟萦右拳和左掌一拍,恍然大悟,立刻顺杆子爬上去,“喜乐应该很不 开心吧?她现在和莫愁在一起,应该不会帮你吧?没关系啊,就算我们不能出面劝她帮 你,可以让喜吉和喜满去劝喜乐,她们是好姐妹,也很听我们的话。” “等一下!”喜旺伸手挡在面前,“你们怎么知道喜乐不开心?” “因为以前大姐说过喜乐私下看上你了嘛!”钟缇的眼睛笑成两条缝,“我们都知 道哎,现在府里的人都在猜喜乐会不会拿菜刀砍你和莫愁呢!” 到出门之前为止,听李大总管说,赞成喜乐不会动刀子但八成会破坏的意见在钟府 的下人们中占了上风。 无比尴尬的神情浮现在喜旺脸上,他想天下莫非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喜旺侍卫吸一口气,客气恭敬地微笑低头:“虽然小姐们的提议很好,可是小的自 小受侯爷教导,是一定要经得起诱惑才行的。” “我们没打算诱惑你啊,只是一个小小的合作建议。”钟三小姐毫不脸红地继续提 议,“反正我们进都进来了,出去之前至少让我们看一眼吧?” “四爷在这里。”喜旺提醒她们。 两位小姐的脸色变了,这让喜旺觉得她们有点可怜。 “金钏小姐在房里,还有莫愁陪着,你们看不到她的,”喜旺说,“我听见小姐们 在墙外说的话了。虽然从不知道以前的大小二位夫人对小姐们说过什么,不过小的可以 向小姐们保证,这位金钏小姐绝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女子,还请二位放心回家。” “我不回去!”钟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态度坚决。 气氛忽然间紧张起来。 钟缇胆怯地看看三姐,看看脸色逐渐严肃起来的大哥的侍卫,想了想,上前拉了拉 喜旺的衣角:“喜旺,我们回不去啊,没有轿子呢!” 听见四小姐带着撒娇口气的哀求,喜旺本已经板起来的脸慢慢又放松下来,毕竟, 她们是主子…… “四爷应该马上就会回去,我带你们去见他。”喜旺口气软下来,“可是,恕小的 直言,若是让你们就这样去见金钏小姐,传出去将来定会让世人笑话我们钟家没规矩, 还请小姐们自我约束!” 三小姐十分憋气地问:“那你要我们怎么办?” 喜旺恭身作揖:“请二位小姐跟我去见四爷,请他拿主意。” 听见喜福报信匆匆从书房里跑出来的钟魁连手中的毛笔都来不及放下,可是在屋外 只见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的喜旺。 “人呢?”钟魁气急败坏地问道。 喜旺揉着后脑勺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一不作二不休,趁我不注意跑 掉了。” 三小姐和四小姐配合默契,反正已经被抓个正着并被捅到四哥那里,今儿再做点什 么想必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既然如此,为何不逃?于是找准机会,一个用掌拍后脑 勺,一个用头顶肚子,身经百战的喜旺侍卫在门外叫出喜福并请他去喊四爷后,回头的 瞬间就被武侯府的小姐们干净利索地撂倒了。 四爷使劲拍拍前额,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命令:“喜福,你和喜旺一块儿去找三 小姐和四小姐,告诉她们要是马上跟我回去四哥就不骂她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家发 现这件有失体统的事!” 喜福应一声,拔腿和喜旺就走。 忽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叫。 钟魁吃一惊,他听得出来,这是四妹钟缇的声音。 三个男人拔腿向叫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一片竹林后,地上瘫坐着吃惊的钟萦,对面黑暗处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 脚边是刚挖出的一堆新土,手中捉着手足无措的钟缇。 钟魁惊讶地发现,这不是闹鬼的夜里出现过的女人吗? 喜旺停下脚步,伸臂挡住要扑过去的四爷和喜福。 这个女人和刚才捂住自己嘴巴试图制住对手的四小姐不同,她抓住钟缇挡在面前的 架势没有一点破绽,她是个行家! “你是谁?”钟萦大声问,“为什么长得象小嫂子?” “我就是你的小嫂子……”那女人仍然装神弄鬼,拖长了声音对人们阴恻恻地说。 “你不是!”钟缇用力扭动着身体,大声反驳,“小嫂子比你好看!她的眼睛比你 大!嘴唇比你薄!” “就是!只不过是长得有点象,傻瓜才会上你的当!”回过神来的钟萦从地上爬起 来,愤怒地指着对面的女人斥道:“什么人?以为我看不出你踮着脚走路吗?敢在这里 骗人!” 钟魁和喜旺面面相觑……莫非,这就叫女人的直觉? 对面的女人呼的叹口气,声音变得正常起来。 “既然被撞破,这张皮就没什么用了,”她笑起来,“好吧,不玩了。我不是许惜 春,我是路过的,进来看看院子。” “你骗人!”钟萦不依不饶。 喜旺上前,挡在三小姐面前,盯着这女人,与上次不同,他能感觉到,被挑破伪装 的女人身上开始有了杀气。 “放开四小姐!”他沉声命令,一边用力把三小姐推向四爷,钟魁及时地抓住三妹, 把她拉到身后挡住。 “原来是喜旺侍卫啊?”女人看似轻松的笑着,言语中却透出戒备,“好容易等到 这后园子没人了,怎么连你也蹦过来了呢?钟家真是太小气,让人逛逛都不许?” “这所宅子不欢迎高南人。”喜旺冷冰冰地回答。 “话不要说得这么满,会咬到舌头的。”女人一只手将钟缇的手腕扭在背后令她动 弹不得,另一只手抬起来放在她的脖子上。 “你究竟是谁?”钟魁怒喝。 “说出名字来,你们不怕会惹麻烦吗?”女人阴险地向喜旺笑,“你说呢?喜旺侍 卫?” 喜旺定了定神,回答:“是怕我们惹麻烦,还是怕给你们自己惹麻烦?” 女人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钟魁上前一步:“说?还是不说?” 女人把眼光从喜旺身上收回来,看向钟魁。 “我的名字吗?”她微微笑了,“告诉你也无妨。” “说!” “文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