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水是条无名的河,缓缓地流,慢慢地淌,河边同样是无名的商水镇,来来往往些 无名的客,朝朝暮暮,川流不息。 姚扬在被人用灰迷了眼睛之前,始终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无名的地方会出现什么大不 了的仇家,他一向自认做人本分与人为善,这世上爱他的人虽不会太多,但恨他的人应 该也很少。 姚扬是疏无防备或者说是太没有防备了,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被经过身边的老头儿 掷中了灰包。那个挑着担水的老头儿佝偻着背从姚扬身边经过时,姚扬正背着手悠闲地 站在桥上看河面上的船晃悠悠的摇过来荡过去,商水镇的风光不错,小桥流水,吊脚木 楼,姚扬和着清风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看痴了。 桥面有点窄,而姚扬素来很尊重老人,在感觉到有老人担着重负从背后过来时很客 气地向前让了让。老人大概是要道谢,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喂”,姚扬本着你敬我一尺 我让你一丈的想法就回了头,原是要客气回个礼的,没料到一扭头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东 西向脸上砸过来,下意识地伸掌一挡,这一挡不要紧,一包灰被劈散开来,迷了他一头 一脸。 姚扬听见四下里冲过来好几个人,看是看不见的,眼睛里火辣辣的疼,脸上麻麻的 一片,拿手胡乱往脸上抹一抹,手也开始麻起来。“糟糕,是毒粉。”姚扬心里凉了半 截,听声音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的刀剑招招夺命,虽说算不上什么高手,可在这窄窄的 桥上,自己看不见,就算是命大招招躲过,也保不住会不会失足一脚跌下水去。 姚扬用手里的扇子格开劈向头顶的一刀,扇子是刚刚在河边一家店铺里买的香木扇, 扇架颇为结实,但再结实不过是木头,比不得铁刃的尖厉,扇子“啪”地一声从中断掉, 姚扬颇有些狼狈地跳开,丢了断扇,往腰后拨出玉笛来,辨着风声向右前方一扫,听见 有人“哎哟!”一声痛呼,围攻之势急停。 姚扬肯定他听见的这一声痛呼是陌生人发出的,至少他和偷袭者不熟,不过以仇家 的反应来看,他们知道玉笛是自己的武器,那末也该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是谁啊?”姚扬实在猜不出来,只好忍着眼睛的疼大声问。 “臭小子,你害得哥儿几个在大牢里呆了半年,爷爷们今天要你的命!”一个很粗 的嗓子气势汹汹地回答。 牢里出来的?这样的仇家倒不多…… 姚扬依稀记起半年前曾经因为囊中羞涩去揭过一回官府的榜,的确是捉了几个不入 流的强盗送进官牢领花红,只是那几个强盗的本事太稀松,他对他们没有印象,甚至第 二天就忘了他们的脸。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阴沟里翻船? 姚扬很有那么一点沮丧地站在桥中间,考虑是逃走还是打一场没把握的架——逃走 当然最可行,可是看不见路,谁知道会不会逃错了方向栽到河里呢?而且自己分明是中 了毒,好象还是很厉害的毒,这一逃上哪里去找解药?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仇家们已 蜂拥而上,想是虽然惧着他手中的笛,但谅他迷了眼,本事自然大打折扣,一时得不了 便宜就可缠死他,时间长了吃亏的反正是中毒的姚扬。 姚扬猜得到众人的心事,只是猜到了也于事无补,当他往后一脚踏空,往桥下栽去 的时候,也能猜到仇家们一哄而上就是要逼他往桥边上迈那一步,可这个猜中了也没什 么用。 终归还是猜晚了。 姚扬只有自认倒霉的往桥下水面上栽…… 很丢脸啊!姚扬想。就在那要栽没完全栽下去的当儿,他感觉到有人拎住了自己的 后衣领子,然后被硬生生拽回了桥上。 清风中有股淡淡的茉莉香…… “金枝?”姚扬试探着叫一声。 回答他的是师妹金枝的一声冷笑,“我怎会有你这么个丢人的师兄?” 姚扬只能嘿嘿干笑。 金枝一向是没什么耐性和小角儿争斗的,姚扬只听耳边噼呖啪啦乱响了一通,仇家 的叫骂声便从桥面上落到了桥面下,叫骂中还间有水声震响乱成一片,想是落水的有几 个旱鸭子。 姚扬觉得金枝揪着自己后衣领子拖着走很不成体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 定然是颇为狼狈的,于是便叫道:“我好歹也是个大家公子,你就不能揪点别的地方么?” 金枝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嘲讽:“你从头到脚都是毒粉,也就后领子干净点儿,不揪 着你你能认识路吗?难不成要我用绳子绑了拖着走?” 姚扬苦笑,用手里的玉笛轻拍金枝的手臂,金枝不那么情愿地松了揪领子的手,转 而握住玉笛的另一端。 姚扬就这么被金枝牵进了镇上的客栈,听着金枝指派店小二买药若干,大水缸一个 的吩咐,便有些大祸临头的不妙预感。 “你要整我?”姚扬站在客栈门口不进去。 “真没良心,我这不是要给你解毒么?”金枝从后面一脚踹向姚扬腿窝,把师兄踹 得一歪,那硬挺的架子就有些坚持不住,轻轻松松就拖进客栈里去了。 “我倒宁愿找个大夫。”姚扬忐忑不安。 “我不信这镇上有哪个大夫比我更能治你。”金枝笑。 没多会儿小二已经听从吩咐在房里置上水缸,金枝拖了姚扬奔过去,姚扬堪堪闻到 一股浓浓的药气,已被金枝一头按进了水缸,缸底甚热,似是有火在煎。 金枝见姚扬在水缸中左右扑腾,忍了笑道:“用慢火煎上两个时辰,你身上的毒必 能被煎出来。”姚扬哭笑不得:“你就没有别的轻松法子医我?”金枝抱臂不紧不慢往 房中椅上一坐,悠悠答道:“轻松法子不是没有,只是你害众师兄妹在外吃了这么多苦 头,绝不可以便宜了你!” 姚扬听了这话,想一想,打了个呵欠,问:“莫非你又要劝我回家成亲?” 金枝很无聊地踢踢旁边的椅子脚,不耐烦地反问:“我和你还有别的话可说吗?” “每次追上来就说这个?你不烦么?” “你要烦了就回去娶了湘姑娘,这么逃婚也不是个事,要我看,湘姑娘那边也急了, 师父可发了话,过一个月你再不回去,咱们师兄妹几个就算打断你的腿也要把你绑回去。” 姚扬把脖子往煮温的药水下缩了缩,一边用手舀了汤水洗脸腼了脸笑道:“就是说 还有一个月可逃,你急甚的?” “你既然答应了家里结这门亲,迟早要娶湘姑娘,这样干耗着算什么呢?累着众师 兄妹都撵着你四处跑,大伙儿现在都觉得没意思,你趁早收收心,回家结亲做老爷吧。” “你们都玩腻了师兄我还没玩腻呢,”姚扬用力擦着脸上的粉,闭着眼乐,“将来 娶妻生子,哪有这般自由?能有一月可逃便逃一月,一月过后,你们打断我的腿绑我回 去就是。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我要是回去不娶湘姑娘你们尽可杀了我。” “是大丈夫就不会让师门蒙羞。” 姚扬一楞:“此话又怎讲?” “我们虽是江湖上没名气的小门派,可也不曾被地痞无赖欺负过,你方才在桥上被 几个无用的混混欺负,真是丢尽了师门的脸!你可还记得临出门前师父怎么叮嘱我们的 吗?” “绝不可丢师门的脸,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 “正是。”金枝道,“我门下人从未尝过败绩,今日险些毁在你手里,你可要认罚?” “怎么罚?” “自然是将三十六条门规背上十遍。”金枝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姚扬虽然看不见, 也可猜到她脸上必是一股得意之色了。 肉在砧上,是祸躲不过,姚扬只能乖乖泡在热水里背门规,只觉得越背头越沉,大 约背过四五遍,便晕晕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一勺凉水从头直淋而下,把姚扬冻得一机伶,猛睁开眼睛, 只见金枝手提一只空勺站在缸前,“看见了吗?”金枝笑盈盈地问。 缸中药水已经煮黑,姚扬眨眨眼,果然浑身上下没有不适之感。 “你为什么拿凉水淋我?”姚扬打了个哆嗦,从缸中向外爬。 “凉水一淋,你的身体自然收缩抗冷,现在你身上的毒都煮到水中,若不适时地收 缩身体拒吸外物,毒再回流入你体内,我可不管了。”金枝甩过来一件干净长衣,笑嘻 嘻往门口走,“你自个儿收拾一下,我去外屋等你。” 姚扬见了金枝的笑脸,越发觉得师妹是故意整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行李中找 套干净衣物换上,便去外屋找金枝说话。 金枝坐在外屋手端着杯茶正慢慢啜,见姚扬出来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姚扬见了就 有气,摇摇手中的玉笛,问道:“你可知道我在江湖上叫什么?” “玉笛公子?” “这半日来你把我又揪又煮,扫尽颜面,是否太过份了一些?” 金枝用杯盖刮了刮杯沿,抬起眼皮,“那你可听过一句俗话?” “什么俗话?”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姚扬被噎住。 金枝上下打量姚扬一番,眼光落在姚扬肩头的行囊上。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继续逃婚了?”金枝不动声色地问。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回去。”姚扬笑。 金枝叹口气,继续低下头来喝茶,“反正是挡不住你,那你就接着逃吧。” 姚扬楞了楞,倒停了往大门口挪的步子:“这么干脆放我走?” 师妹的眼神颇为不屑:“反正逃到哪里我都能撵着你。” “这次准备撵到啥份上?” “四集镇,多一步也不撵。” 姚扬一步步走到大门口,金枝果然没拦阻的意思。 “那我可走了。”姚扬回头说。 金枝只是喝茶,不理他。 “我可真走了。”姚扬一只脚放到门外,回头又说。 金枝还是不理他。 姚扬忽然就有些不甘,收回了放出门去的那只脚,转过身来,“你们为何老盯着我? 那个裴公子不一样对你好?你不也老吊着人家?该嫁就嫁了吧!”他十分认真地说。 金枝冷哼一声,抬起头。 姚扬看见师妹抬手将茶杯盖砸了过来。 “快滚吧你!”金枝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