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甫老爷是北边来的客,大山大川大平原的惯了,小桥流水的景致不是没见过,见 得少,也没见过那么水灵。 老爷早上张开眼,看见天是蓝得一捏就要冒汁儿似的润泽,树是绿得一吹就要掉露 的晶莹,老爷就想,这儿怎么到处都水汪汪的呢? 河边客栈下,船上的人用软软的俚腔吆喝着什么划过来了,然后河对面吊脚楼的小 木窗吱嘎嘎地打开,戴着玉镯子的手放下一根细细的绳,绳下系着一只篮,篮里放着一 个碗,碗边放着几个钱。船上人摇到窗子下,把碗从篮里拿出来,钱揣怀里去,揭开身 边木桶上的纱盖子,露出白花花的豆腐脑儿来。船上人用薄薄的蚌壳在一桶豆腐脑儿上 轻轻划一划,手腕子转一转,眨眼碗盛满了,一桶的豆腐脑儿还是平平整整。船上人放 了纱盖把碗放回到篮子里,仍是软软的俚腔吆喝着划了船走,戴了玉镯子的手一点点收 了篮子上去,吱嗄嗄木窗又关了。河面上波纹一道道,皇甫老爷看得痴了,就有点舍不 得这水这人这个韵儿。 皇甫老爷在镇上一呆就是三天,呆得手下人都有点儿急,又不敢催,天天跟着老爷 到处转,紧张得跟个什么似的。高点的那个就对同伴说了,这一路上玩过来总觉得有人 在背后搞鬼,这儿地偏人少,真出事了难找帮手,老爷看看还没要走的意思,咱们要不 跟这儿的县衙打个招呼?矮点的那个说,这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你要一打招呼,没准 还把人家吓着了,没事儿也弄点事儿出来。高的急了,那怎么办?矮的笑得诡诡,不是 说影护已经出来了吗?说不准正跟在咱们身边呢。高的一楞,我怎么没觉着?矮的不屑 地说,能让你看见还叫影子? 这天入夜的时分河边上的水气越发重,少见的生了层这个季节见不着的薄雾,天上 的上弦月象皇甫老爷北方家里挂的玉帐钩,把薄薄的云帐挽了,天上地下就都有点儿朦 朦胧胧的迷糊。皇甫老爷和他的两个手下坐在船上游河,看见岸边的桔黄灯光从雾里透 过来,一闪一闪的,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背脊发凉。 皇甫老爷有点害怕地说:“我们回去。” 船工应一声,拔篙欲回。 正这当儿,矮个子的那个觉着有风扑船头来,“老爷小心!”喝一声,一把把老爷 身子按了下去,飞过来的东西“噗”的一声扎进老爷身后船篷的木帮,尖尖细细,是枝 弩箭,力道大得紧,把船篷的木帮钻出个大洞来。高个子的那个喊一声“恕小的冒犯”, 还没等皇甫回过神来,一弯腰已经把老爷背在背上,脚在船板上一跺,人象大鸟一样飞 起来。船家看见这大个子象鸬鹚似的在水面上拍两拍,眨眼就飞到岸上去了,另一个看 样子也要飞,急了,叫道:“船钱还没给呢!”伸手去抓那个没走的,一抓没抓到,手 里多了件东西,收回来一看,银子一小锭,船家就傻了眼——大发利是呢!再抬头,是 高的矮的一个两个三个都不见了。 船家纳闷:人说起雾的晚上有鬼夜行,难不成包船的是妖怪? 落到岸上的三个人的身影还真象足了鬼魅,在雾中飘来闪去,瞬间到了桥头,桥上 有黑影四平八稳地坐着,似一老翁在钓鱼,背着皇甫老爷跑的两个人对视一下,矮的那 个忽然拔地而起,手里提的刀向那渔翁砍去,高的那个凭着矮的那个身形挡一挡,已背 着老爷从二人身边掠过了桥。 渔翁看见刀砍过来了,惊叫一声,矮个一刀砍下去,见渔翁向前一栽,直向桥下栽 去,心中吃了一惊:难道真是个普通人?但普通的渔翁又怎么不在船上却在桥上钓鱼呢? 正惊愕中,忽听背后风响,一尖物直向背上插来,要躲已不及,忙向侧边一倒,只觉后 肩一阵剧痛,一把细细的竹匕直插得几没至柄。原来那渔翁落下之时早用钓钱钩住桥栏, 借着对手发楞的那瞬间,借着钓钱的拉力从桥洞荡过,迅速从后面攻来。 “高原!”背着老爷的那个听见背后的闷哼,吃一惊,停下脚步。 矮个子的那个身形摇一摇,向后一刀削过去,逼开渔翁,叫道:“李久,你先带老 爷走,我随后赶去。”李久听见声音似无大碍,也不回头相助,继续奋足疾奔。 过桥拐入一条小巷,雾气越发浓,李久听见身后一声弦响,跺脚跃起半丈,一枝弩 箭擦着鞋底飞过去,李久心中暗叫不好,这窄巷两边尽是关了门的木板房,左右并无退 步,若是前面再来一个人堵着,要逃就难了。看那个渔人的招式和这暗箭的来势,来袭 之人显是做惯了刺杀的行当,绝非泛泛之辈,再有来袭者,本事当不在这二人之下。 前面“梆”的一声更响,挑着灯笼的更夫佝偻着背出现在雾那边,一步步向这边走, 后面的脚步声“沙沙”的,不紧不慢,李久躲在两家木屋中间的缝里,向后看看,看见 一个猎户模样的人拿着弩箭不慌不忙朝这边走。 皇甫老爷吓得一声都不敢吭,李久看看前后的人越来越近了,顺手揭开缝缝里的一 个大鸡笼,把皇甫老爷塞进去,鸡笼是空的,有股子鸡屎的臭气,老爷是个聪明人,一 声也没吭地忍了。李久顺手把老爷的外套脱下来罩在另一个空鸡笼子上,往背上一背, 顺着街边的木板门就溜了出去。 没走几步给那一前一后的人看见,打更的走过来,李久背着鸡笼走过去,后面的猎 户加快了步子跟上来,李久埋着头走,走过更夫身边时,突然飞起一脚向更夫踢过去。 那更夫向下一趴,躲过这一腿,李久已经掠过他身边,背着背上一个厚厚的东西跑向雾 中。 李久这身功夫,数轻功最好,撒腿跑起来,这世上能赶上他的人还真不多。 更夫和猎户也不急,相互间连招呼一声都不用,使个眼色,一前一后追了过去,皇 甫老爷从鸡笼的缝缝里向外看得一清二楚,心想,哦,原来他们是认得的。 眨眼的功夫小巷里就清清静静了,皇甫一时间犯了难——是出去好呢还是等李久他 们回来?这一会儿功夫来了三个刺客,谁知道这会儿出去会不会招来第四个? 蹲一会儿功夫,皇甫的脚蹲麻了,于是伸伸腿。 鸡笼只有那么大,一伸腿就顶得乱晃,皇甫一个重心不稳,便从鸡笼里摔了出来。 “叭!”的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皇甫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弯下腰摸摸,发 现鸡笼子已经被踹烂了,看来是不走也不行,那就赶快走吧。 可往哪儿走呢?客栈那边是肯定不能回去的,傻子也知道他们被人盯住了,要不去 县衙?好歹也是个官府的地儿,保一方平安怎么也该是他们的事儿吧? 皇甫左右打量打量,可就是分不清自己站在这镇上的哪条街上,该往东呢还是该往 西?要不,先往来路回去吧,不管怎么说,李久他们走的是另一边,还是这边安全些。 皇甫一出巷子就发现自己站在镇中的小河边,想想县衙在河边的某一处,沿着河走 总会到的,也就顺着走了下去,越走就越奇怪——依这两日的情况,这个时辰镇上的饭 馆茶社应该还是热闹的,怎么这么半天就遇不着一个人呢? 好一阵子之后皇甫才知道,他走反了,再这么走下去可就得出镇。 叹口气,回头向来路走。 一个胖大的和尚突然出现在面前,笑得跟弥勒似的,腼着肥大的肚子。 皇甫有点害怕,害怕归害怕,想一想还是上去客气地问:“师父可知道县衙怎么走?” 和尚双手合着十,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县衙洒家不知道在哪里,另一条路洒家却 是可以引的。” “敢问引向哪里?” “黄泉。” 忽然之间平地里起了一阵腥风,风里伸过来一双通红肥厚的肉掌,直拍向皇甫的胸 口。皇甫大惊,向后退,后面的青石板路铺得不平,一块石板的边缘突出来,皇甫一跤 绊下去,脑袋砰的撞在石板路上,就那么晕了过去。 世上总有一些人特别幸运,死到临头也能迷迷糊糊地撑过去。 在晕过去之前,皇甫听见“轰”的一声巨响。 赤掌的和尚诧异地收回双手,看向眼前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隐在雾中,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世上敢直接去接他双掌的人不多,接了双掌还能活下来的人更少。那个青衣的后 生看上去很年轻的样子,和尚想,活腻歪了? 和尚的肚子大大的,蹲下来的时候不免吃力,他慢慢的歪下身子,从袈裟里掏出火 绒点着,琢磨面前的青石板路。 路边上有几滴鲜血,刚洒下的,再远点就没有了。 和尚很满意,如果让对手一点儿亏都不吃就劫了猎物走,这以后还怎么混呢? 和尚站起来收了火绒,拔足就追,这镇上的路并不多,他不信追不上那青衣的后生! 看着胖和尚的背影以难以置信的灵活晃进雾色里,河岸下边爬出个人来,背上还负 着一个,正是那从和尚手里抢了人走的青衣后生,后生悄没声地爬上岸来,飞快地横过 青石板路,折进路边木板房间的窄道。 从窄道一出来就是另一番天地,这边是镇上屋子正面对的街了,这会儿夜深,除了 从戏社酒楼里散场出来的客就没什么人,可到底是主街,两边透过来的灯火明亮,雾气 也就不那么遮人眼。 这样的地方,不是逃命的好去处,那些刺客们一时还想不到要过来。 走两步,青衣后生咳一声,有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低低骂一句:“臭和尚,果然 厉害!” 这一咳一骂走了点神,对面雾里走出来一个人竟没防着,后生回过神来心中一凛, 抬头看过去正与那人眼光对住,一时间两人都吃了一惊。 “裴公子?” “金枝?” 金枝一只手里拿着个纸包,装了炒熟的黄豆,另一只手正拿了豆子往嘴里送,一眼 瞅着面前的人,那手就顿住,再也送不进去。 裴公子见金枝怀里还搂着一匹淡红色的绸布,想是去戏社瞅戏前买的,这会儿散了 戏出来,便要带回客栈去。 四集镇的绸布,原也和戏一样,是四方有名的。 “谁把你打成这样?”金枝把黄豆装进怀中,过来搀住裴公子。 “一个和尚。”裴公子笑,一只手稳住背上的人,另一手空出来抹抹嘴角的血沫子。 金枝皱眉看看裴公子背上的人,“这便是你这次接的买卖么?莫非这老儿有特别厉 害的仇家?” 裴公子只笑不答。 金枝看看裴公子身后,“可有追来?”她问。 “想来正在找我们,”裴公子点头,“金枝,你可记得镇外我家的别庄所在之处?” “记得。” 裴公子舒一口气:“那末,可否请你送这个人过去?我家管家一见便知。” 金枝看看裴公子,看看他背上的人,“你要留在此处抵抗追兵么?” 裴公子点头:“刺客不止一个,我若背他逃走,只怕应付不及。” 金枝疑道:“这笔生意竟如此重要?你要为这老儿拼命么?” 裴公子道:“若是能保住这个人,我死上十次也是心甘的。” 金枝吃一惊,打量裴公子,见他眼神十分的坚决,叹口气道:“那末,我来挡人, 你带他走。” 裴公子楞住。 “我一个女子,怎么能背这么一个男人逃走?我虽记得你别庄的位置,路却不熟。” 金枝道,“何况你这个样子,还能打架么?” “金枝……” “我的命我自会爱惜,若只是阻得一阻,想必是没有什么难处的。”金枝道,“我 先送你出镇。” 裴公子不挪脚步。 金枝见了,笑笑,“我虽不知道这人为何如此重要,但你愿以命相护的人,必然不 可以随便死去。” “你只可阻人,千万不可硬拼,若是见势不妙,立刻便要逃走。”裴公子道。 “这个自然。”金枝点头,“若不逃走被打败了,师父知道也必不饶我。” 两人一前一后往镇外奔,裴公子走两步,回头看,见金枝正一尺尺将手中淡红绸布 从卷芯上拆开。感觉裴公子回头,金枝抬头看过来,口中淡淡道,“你不要回头,直管 往前走,后面有我呢。” 裴公子听了这话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又怕金枝瞧见什么不对,忙回头向镇外奔去。 不多时到了镇外河边,金枝住了脚:“我在这里等人,你先走罢。” 裴公子叮嘱:“不管有无阻住,不可硬拼。” “我并不是个玩命的人,可放心。”金枝道,一边将手中长绸垂入水中。 “好料子。”裴公子赞道,他家几世做着绸缎庄的生意,那料子的好坏是一眼瞧得 出来的。 金枝只笑不答。 “这缎子怕是保不住,事成后请到别庄来,我定当赔你几匹好缎。” “那便说定了。”金枝道。 裴公子背着人向黑暗的雾气中走两步,又回过身来。 “金枝,对不住,竟把你卷进来……” 金枝听他的语调有些怪怪,楞一楞,“认识这么久了,我从未帮过你什么,这样也 是理所当然的吧?”摇摇手,“并不是只有男人才会两肋插刀的。” 回答她的,是静夜里的一片蛙声。 金枝呆立在河边,望着裴公子去的方向,不知多久过去,忽听得背后风响,一个胖 大的影子从后面直扑过来。 金枝从怀中掏出黄豆包向后只是一撒,听见啪啪声作响,胖和尚一脚踩在满地乱滚 的黄豆上,摇晃几下,终于还是很响地摔在了地上。 胖和尚正欲起身,忽然斜刺里一道淡红影子飞卷过来,正裹住他的手臂,胖和尚大 惊,着力一挣,不想那浸过水的绸布是越挣越紧,耳听得那朦胧月色下面目模糊的女子 轻轻笑道:“和尚!和尚!你六根未净,又如何挣得出这红尘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