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子在哪儿?”金枝劈头就问。 “我给藏起来了。”裴公子小声回答,没敢拿正眼去看她。 “你知道我会杀他所以不明白告诉我?” “是。” “你还知道如果是你拜托的,我拼死也会帮你拦着追兵的是么?” “我对不住你……” 金枝抬手就给了裴公子一耳光,打得声音清亮,震得正给客人倒茶的老家人一哆嗦, 老家人心惊胆战地去看自家的少主,见他拿手捂着自己的左脸,皱着眉头,瞧上去被扇 得挺疼。老家人拿着茶壶为了难,这迎客的茶是倒呢还是不倒?少主叹口气,走过来接 过茶壶自己往客人杯子里倒去,老家人觉得自己站这儿怎么都有点儿碍事,就悄没声的 溜到门边上闪出去了。 “你打吧。”裴公子往金枝的杯子里冲着水,水里的红枣、菊花溜溜地打着转儿, 金枝看见握壶的那只手稳稳的,倒出来的水成了一条透亮的细线,兑进杯里一滴也没洒 出来,可见着倒水人心平气和,一丝慌乱都没有。 “我知道你恨死我了,可我非得这么做。”裴公子放了壶,在桌边上坐下,咳一声, 揉揉左脸,他的脸本就生得白,多少年养尊处优更是养得嫩,金枝这一巴掌下去,五根 红指印立马就浮出来。 金枝有点意外地看着那五根指印,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疼。 哎……她想,该不是下手太重了? “够了,”金枝没往桌边的客席坐下,还站在刚进来的地方没动,语气倒是缓了些, “反正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还是得打,”裴公子坐在桌子那边,还是没敢拿正眼去瞅金枝,“我娶妻了。” 菊花泡开了,在水面上转啊转,悠悠荡荡,裴公子看见绿色的茶针也慢慢地舒开身 子,一丝丝往水底下沉去…… 金枝站在门口,没动也没说话。 “来这儿之前娶的,东庄的伍家姑娘,聘书是早已下过的,我与你提过,记得么?” “记得,你娘甚喜欢的那个。” 裴公子抬起头,看见金枝一步步走过来,到桌那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茶。 “娶了就娶了吧,你早该娶妻的。”金枝啜口茶,说,“恭喜你。” “真的?我早该娶了?”裴公子笑,笑得有点象哭。 金枝点头,“你早该定下来。裴家的责任你早该背起,你娘为你整日在外飘荡总是 担心,如今想必是解了心结。” “传宗接代呵……”裴公子用杯盖轻轻刮了刮杯沿,“我娘也只得我这一个儿子, 裴家也只得我这一个男人。” 金枝看看裴公子左脸上的指印,忽然想,那一掌,下手下得轻了些。 她喝茶,他也喝茶,两个人静悄悄地坐那儿一口一口的啜,好半天,把茶都喝完了。 裴公子提壶续水,金枝把盖斜盖住杯子,说:“得,我要走了。” 裴公子的手定住,金枝说,“啥也别想了,我们是朋友,以后还是,你这里上上下 下一大家子人,出了事都跑不了,所以我不会在这里动手,”顿一顿,“不过我得把话 说白了,如果真有对上的那天,别指望我手软。” “我知道,”裴公子把壶放下,“我也不会手软。” “这倒象是你会说的话,”金枝笑,站起来。 “金枝,你现在杀了他也没用。”裴公子说,“太子撞到头,什么都不记得,现在 是废人一个,你杀他有什么意义?” 金枝一楞:“你要保他也不必这样骗我。” 裴公子微微一笑:“你现在可要见他?” “不怕我趁机动手么?” “你说过不会在我这里动手,”裴公子说,“我信你一回。” 后面的房里,躺着呆呆傻傻的皇甫老爷,金枝过去诊脉,他由着金枝把胳膊拉过来 拉过去。 金枝从房里出来,好半天没吱声。 裴公子跟出来,掩了门,嘴角含笑:“金枝,你不是杀人的人,特别是对个傻子, 你下不了手对吗?” 金枝只是发楞。 “歇会儿吧,我还欠你几匹好布呢,要不去挑挑?”裴公子说,咳一声。 “你看准了我不会下手所以才让我见他?” “是。” “太狡猾了……” “你知道我是商人,”裴公子回答,“无奸不商。” “呸!”金枝啐一声,回过神来,拔足就走。 裴公子跟出来,一直跟到大门口,金枝始终没回头。 “金枝,”裴公子在身后唤一声,“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能说什么,可请你为 天下想一想。” 金枝的脚步停下了,她回过头来,笑得冷冷的:“天下?天下是个什么东西?我不 过是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想那些不懂的东西干什么?” 裴公子的神情有些无奈。 “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比你们这些心怀大志的大丈夫,”金枝说,“所以,也只能 照小女子的活法过下去了……” 天快亮了,雾还浓着,裴公子看见金枝的影子立在雾中,象是就要隐进去,隐得无 影无踪。 “那几匹布,你不要了么?”裴公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过去,有一种化不 开的愁。 金枝的影子孤孤单单的,站在雾里头有点茫然的感觉。 金枝又听见一声轻咳,心里不自然紧了紧,“被那和尚伤了元气么?”她问。 “很丢脸。”裴公子沮丧地叹口气。 金枝走回来,“那末,我留下,帮你疗伤。”她说。 雾,被关在了裴家别庄的大门外。 第二日姚扬在四集闲逛时已经见不到什么雾,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鸟儿唱得吱吱 啾啾,姚扬心满意足地在镇上逛了一天,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借住的客栈。 客栈的大门已关了,姚扬本是可以叫门的,不知怎么的背脊上有点发寒,他很熟悉 这种感觉,觉得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比较好,于是站在后巷里望着自己那房间的窗 户犯了难。 窗户是开着的,要不要跳进去呢? 刚才在前门那儿闻见股淡淡的茉莉香,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是谁来过了,这会儿该不 会还没走吧?要是在房子里候着,可为啥不点灯呢?这么黑灯瞎火地等着自己扑进去, 准没好事! 姚扬在后巷里踱着方步,一步,两步,听见远远的有更夫在打梆子,一声,两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姚扬认命地仰天长叹一声,把衣服下摆往腰带上掖好,一抬腿上了房。 小心翼翼地把窗扇推开,慢慢把头伸进去。 “金枝,又追来了吗?”十分小心地招呼。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一把揪住姚扬的领子把他拖进去。 窗户下面是一张桌子,姚扬很狼狈地从桌子上摔下来,玉笛在腰上狠狠硌一下,脑 袋也撞在了桌角,姚扬吃疼地叫一声,还未出言抱怨,突然一阵拳雨劈头盖脑地打了下 来。 搞什么嘛!这次怎么打得格外疼呢?被按在地上的姚扬委屈地想,只得抱了脑袋由 金枝揍去,反正玉笛公子的内功挺好,只要不把脸打着,随这任性的师妹出出气也没什 么大不了。 有什么办法呢?闹得一门的师兄妹在外不得安生的确是自己的不对,虽说事实上好 象大伙儿都是乐在其中,可要是较起真来,还是姚扬一个人理亏。 莫不是来这里的路上没赚到花红?姚扬好奇地想,上次这样没头没脑打过来好象就 是因为跑了一笔到手的花红呢! “喂!轻点啊!惊动了店家就不好了!”姚扬小声告饶。 回答他的是一声抽泣。 姚扬僵住,不作声了,护住脸,任拳头一下下揍下来。 落在身上的拳头渐渐变轻,然后,慢慢停了。 “气消了么?”姚扬遮住脸的手移开,没好气地问。 金枝坐在旁边的地上,没吱声。 “那让我把脚从桌上放下来成不成?”姚扬问。 金枝站起来,一脚踢在姚扬还挂在桌边的腿上,把他的腿踢下来。 “疼疼疼疼疼!”姚扬揉着腿坐起来,“把我踢残了还怎么回去成亲啊?” 金枝还是没吱声。 “让我把灯点着成不?” 金枝往旁边让了让,姚扬瘸着脚过去,摸索着把灯点着了,“什么嘛,最近你追上 来揍人,一次比一次狠,我好歹是你二师兄,给留点面子成不?”回头就着灯光看金枝 的脸,看见满脸的泪水,从怀里掏出汗巾抛过去,“擦擦,看胭脂都糊了。” 金枝擦着脸,一边小声地哭。 姚扬坐在床上揉腿,好半天,听见金枝不哭了。 “出什么事了?”姚扬问,“你多少年都没哭了呢。” “我把仇人放跑了。”金枝回答,把汗巾扔到桌上。 姚扬吃一惊,揉腿的手停下来。 “放跑了还不说,差点为了他去和别人拼命。” “怎么会这样?” “三师兄已经出来了,你迟早会见着他,见着他就知道了。” “是他欺负你?” “不是。” “我说嘛,他哪来那么大胆子……” 金枝摇摇头,没应声。 “被人骗了?” 金枝点头。 “能认识你仇人又能骗得你心甘情愿去拼命的没几个人,该不会是他吧?” “还能是谁?”金枝没好气地回答。 姚扬说:“他家世代本来就是该干这个的,你也别太怨他。” “我知道。” 姚扬想了半天,问:“你不打算放过仇人的对不对?” “你回去吧,被追到这份上也该到头了,再不回去也对不起湘姑娘。”金枝说, “我没空撵你了,来就是跟你说一声的。” 姚扬看着金枝,看见她的神情是一点玩笑意思都没有的。 “知道了。”姚扬点头。 金枝向窗口走去。 “师妹,你站住。”姚扬叫道。 金枝站住了:“什么事?” “不对,你准还有别的伤心事。”姚扬肯定地说。 “看得出来吗?”金枝诧异地问。 “还用看么?都写在脸上呢。”姚扬指指金枝的脸。 “他娶妻了。”金枝回答,头也不回地跳出窗外。 姚扬坐在床边楞了半天,感觉到窗外有风吹进来,吹得整间房子都凉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