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盈槛,酒满缸,世人熙熙,皆醉于尘世间。 姚扬懒洋洋地趴在茶楼的栏杆上,看着四集镇川流不息的街和街那边流淌不停的河, 懒洋洋地想:这样啊,挺好的。 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个快快乐乐吗?活得清楚也好,糊涂也罢,有饭吃有衣穿没架 打,这世间也就呆得舒服了。 阳光从木楼青瓦间撒下来,撒在河面上碎成一片片金色的鳞,不愿意往阴冷的下面 沉,都在水皮上跳来跃去,它们的影子也就跟着顽皮,印在水边木楼的栏杆上、楼板上、 人的脸上,也就都是那么些闪来烁去金色的影儿了。 姚扬从桌上拿起青瓷的杯子,琥珀色的茶水飘出甜甜的香气,啜一口,再吸口气, 甘香随着那凉气从舌尖上慢慢弥散开,回味无穷。 大师兄应瑞不爱喝这种掺了参粉的茶,他总笑:“姚子,你一大老爷们儿喝女人喝 的茶,没出息!”姚扬每每用眼角斜睨大师兄,很不屑地说:“这是女人喝的吗?亏你 家开药铺,连参茶都品不出味儿来,你就抱着你那个不上台面的大粗茶缸啃吧!”到头 来和应瑞没争出个输赢,最后井水不犯河水,各喝各的。 “呆会儿那家伙来了,不知道又要嚼什么舌头。”姚扬有点郁闷地想,打量杯子里 透明的有着温润颜色的茶水,“居然要我这么等,真是没天理啊!” 大师兄做人四平八稳,虽然不一定十分守时,让人空等的事却是极少做的,说起来 自打姚扬逃婚在外,这两年和带着一门弟妹追来的大师兄虽然不少照面,但从未郑重其 事留信约在某处相见,今儿的事,大师兄做得实在反常。 姚扬琢磨着,大概跟金枝和太子的事脱不了干系。 回到镇上到处寻不见金枝,这个令人头疼的师妹,若是存心不让你找到,掘地三尺 也是找不出来的,这两年来姚扬从来都是被人追找,今天调了个儿,才知道找人原来是 如此苦的差事。 莫非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楼上楼下小二跑来跑去,踩得楼板咚咚响,到底还是小地方的茶楼,讲究的是个热 闹,一点雅趣都没有。姚扬忽然想起老家的戏园子,也是这么热闹非凡的,每每开场前 总有小厮在桌间拎着篮子叫卖零嘴,师兄妹几个年少时常相互牵了手去看戏,多是些富 家子弟,自然手头不紧,嘴里吃食不断,去得多了,卖零嘴的小厮们混得熟,也常多给 一些。师父向来不禁大家看戏玩耍,只要不耽误每日功课也不当着外人,一帮孩子在大 院里学扮戏他也不管,偶尔还会呵呵笑着抱了拂尘坐在石屋前的台阶上看热闹,唯有一 次孩子们玩了回来,学着戏文里的事在院子里扮角儿,姚扬被应瑞他们怂恿着背了金枝 在师父打坐的屋前唱《双下山》,师父冲出来把俩孩子的耳朵拎着揪到墙角去跪了一夜, 他说师父没打算让你们当道人,那也不等于答应你们在道人面前扮和尚和尼姑还俗啊! 多少年后姚扬在四集镇上想起师父那夜吹起的胡子,飘飘然的模样还真有点仙风鹤 骨的味儿,可是师父的脸怎么回想都还是有点怪异,让姚扬忍不住笑一声。 另一扇窗前桌边坐的女子听见笑声,目光从手里纳着的鞋上抬起来,看了姚扬一眼。 那女子打姚扬来的时候就坐在那儿,从打扮上看也是个过路的客,大概也是在等人 的,等的时间长了,便从包裹里拿出针线不声不吭埋头纳一只鞋底。女子的刘海细细地 垂在前额,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头发,格外鲜 明,她的鼻子和嘴也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 做女红的女子总是看上去很舒服,男子一向喜欢看上去贤淑的女子,那是一道温柔 的景,怎样的心境,也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 姚扬也是男子,不觉间看得有些出神。 忽然间,隔着楼板听见楼下茶座里有琵琶一响,似是唱曲儿的开了腔:“巧云淡淡 雁南飞,伤秋女子盼佳期,雁儿吓,曾与汉传书信,苏武还乡全仗你,劝你暂停翅缓缓 飞,相烦你传带一封书……” 姚扬吃一惊:呵!原来还有小曲儿可听的? 楼下唱曲儿的人声和着琵琶声传上来,脆生生的,唱的是思夫的小调儿:“与君分 别年方半,未知何日是归期,到如今,相思害得奴家容颜瘦,又害梦内少神依,连夜与 君来相叙,梦内相思那个知……” 对面纳鞋的女子脸慢慢红了,忽然扎了手,皱了眉捧了手,把身子扭过去。 姚扬惊觉自个儿原来一直盯着那女子看呢,偏生又衬了个楼下的小曲儿,敢是人家 大姑娘被这情景弄得不自在,被看恼了。 姚扬没趣的扭头还是趴栏杆上看河去,他想这回可亏,堂堂“玉笛公子”大约是被 人误认为浪荡子弟了。 这种事儿还解释不得,越描越黑,只好不管它。 无意中瞥见脚上的鞋,鞋已经很旧了,不看人纳鞋还真没想起来,上次曾央金枝再 做一双的,那死丫头给师兄和师父年年做鞋,偏这次死活不干,只把嘴角一撇道:“去 央湘姑娘!” 这次的事完了,也该回去娶妻,象金枝说的,再不回去也不象话了。 姚扬挠了挠头,没精打彩地瞅着水皮上的金鳞出神。 凭良心讲,姚扬一想起娶妻的事儿就觉得对不起湘姑娘,其实就算娶了她姚扬也说 不出有什么不好,就象他说不出有什么好来,反正自打记事就知道有这么个没过门的媳 妇迟早要娶回来,对自己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 事罢了。 从来都知道这是自己的本份,可是怎么那时候一听见下月要成亲就脚底抹油跑了呢? 这事姚扬自个儿到现在也没闹清楚,反正跑出来才意识到自己逃了婚,两家人是乱了两 天,但也不过两天而已,人人都知道姚家少爷打小是贪玩的,成了家的人自然不能乱跑, 也就当是趁这机会出去最后玩上一回,反正玩够了还是会回窝里去娶妻生子。姚扬虽然 自小贪玩,却也自小不背诺,既然没说过不娶湘姑娘的话,便还是认了婚约,所以两家 人也不急,姚扬在外面逃得手头没钱了,找自家的商号拿时也从不见有谁说家里不让给。 一门的师兄妹被请去做两家大媒的师父赶出来追自己,虽然一个个嘴巴上骂被连累, 可一个追得比一个高兴。 姚扬想着就有点气闷:都是找借口出来玩,怎么黑锅我一人背呢? 虽然被大师兄看相看出个娶厉害女人的苦命,湘姑娘是一直没见过的,同门的师妹 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把金枝从小到大看一遍,姚扬也就没对女子的本性抱上太高期望。 不过应瑞上次说什么来着? 湘姑娘应该是个温柔似水的好姑娘? 温柔似水的话,应该也会纳鞋吧?姚扬没来由的想。 突然间楼下的琵琶声转急,那唱思夫曲的调儿一拨,原来是曲中女子写好了信欲托 那雁送去,却听得雁声嘹亮已过村西,于是恼那雁儿也欺伤秋女子,大骂起来:“敢是 你,也把伤秋女子欺,无知扁毛能作怪,小事相烦你就不肯依,但愿你,前途遇着伤弓 鸟,飞到前村起是非,又遇着,打弹打落尘埃地,钢刀剥去你毛衣!” 姚扬打个寒战。 最毒妇人心么? 忽然有人嘻嘻笑:“你要再不回去,赶明儿这曲里该唱扒你的皮了。”回头,瞅见 楼梯口一游方的郎中手挑着一幌子,背着药箱穿着宽大的袍子摇摇晃晃荡过来,不是大 师兄应瑞又是谁? 姚扬挑眉:“怎么又变郎中了?你医死了几个?” “啐!”大师兄过来把药箱幌子往桌边一放,“没空理你。”果然理都不理,直奔 那窗边纳鞋的姑娘去了。 “敢问是湘姑娘么?”大师兄抱拳向好看的大姑娘行个礼。 大姑娘哎了一声,忙放了手里的活,站起来抱拳还个礼:“是了,请问可是应瑞大 师兄?” 姚扬只觉好似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棒,脑子里嗡嗡响。 偏大师兄还要指着这边一个劲儿地笑:“那个就是姚扬了,我来晚一步,你们倒先 见上了。” 湘姑娘瞧瞧姚扬,低了头不作声,只随了大师兄过来坐到一桌上。 “你可别瞪我,这回的事儿江南三家都有份,可不是我算计你呢。”大师兄瞅瞅姚 扬杯子里的茶水,撇撇嘴,不过这次倒没嚼什么舌头,只招手叫小二来另上壶香片。 “我见过裴元成,他有他的说法。”姚扬没敢多看湘姑娘,只找大师兄说话。 “我刚见过老三,裴元成的说法我已经知道了,”大师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只 是笑,“就是金枝一直没找着。” “我也没找着她。” “湘姑娘一路上可听见什么消息?”大师兄问。 湘姑娘没喝茶,继续纳着手里的鞋,听见问话抬起头来:“我只知裴元成两个时辰 前赶车出了别庄,往东走了。” “自个儿走的?” “我瞅裴公子车里有人,”湘姑娘慢悠悠地答话,“想必是他说的那个掉了包的老 爷。” 大师兄瞠目:“虽然听说过贵门中人探消息的本事,没想到连关在车里的人也探得 出来呢!” “那倒也不是,”湘姑娘的脸红了红,“从我旁边过的时候听了听,听见那车里人 吐纳不象个会功夫的,倒象个病人,所以这么猜的。” 姚扬越发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听上去好象人人都知道什么,就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呢。 应瑞把小二送上来的香片倒上一杯,很满足地闻闻,很满足地喝。 “你就只顾喝茶么?”姚扬见他那样儿有点生气,“不是你约我来的?到底要说什 么呢?” “人是我约的,事儿不是我定的。” “谁定的?” “金蝉啊,他不是下任掌门么?他不做主谁做主?”应瑞笑得眯起眼睛,“哎哎, 你知道么?老三当真要做道士了,现在叫金蝉子呢!” 姚扬无言。 湘姑娘手里的鞋底快纳完了,浆得很硬的鞋底,每纳一下,先要用小锥锥出个针眼 来,然后用针刺进去,穿过线,使劲拽拽,留下个米粒大的针角来。 线被拉过的时候发出咝咝的声音,挺好听。 姚扬有点好奇,这鞋是给谁纳的? 应瑞发现没人应他的话,有点失望,姚扬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今儿成了锯嘴的葫 芦,挺没意思的,也就没有了逗他的兴致。“这事看来惊动了不少人,金蝉让咱们都见 见,往后也好一起干活。” “太子这次出来竟让江南的影护倾巢出动?”姚扬问,“如此慎重,倒象是事先知 道要出事似的。” “可不就是出了事吗?”应瑞喝着香片,“我忘了告诉你,前儿晚上和金枝他们打 架的那和尚跑了。” “咦?” “照金蝉的说法是把和尚扔进官衙看着那俩护卫抓住他的,不过一转身那和尚似乎 就被人劫走,连话都未来得及问。” “就在那俩护卫面前么?” “应该是从官衙的牢里。” “这可怪了,官衙的牢是这么容易劫的么?” “可不是!”应瑞点头,“只是那俩护卫前儿晚上都未和那和尚照过面,从鸡笼里 找回来的太子也说不认识他,于是跑了就跑了,没人再追究。” “越发的怪,”姚扬喃喃,托着脑袋琢磨,“象是急于摆明和太子的事没关系。” “金蝉也这么说,”大师兄说,“只是现在表面上的情况是太子前儿晚上遭了一劫, 不过平安逃脱并且被护送到县衙,除了掉失玉玺要找回,没有什么别的变故,若不是从 裴元成那里突然冒出个太子被掉包的说法,这事儿也就这么结了。” “就他一个人这么说,还没办法证明那傻子究竟是谁。” “金蝉有点信。” “金枝也相信,可那又有什么用?”姚扬翻翻眼。 大师兄看看姚扬,“我说你呀,信谁呢?”他问。 “金枝。” “一猜就是这样。至于我呢,我信金蝉,就算他错了,冲他是代掌门也得听他的安 排不是?”大师兄叹口气,“虽然怎么看,都觉得那小子还差点火候……” 湘姑娘抬起眼,看看应瑞,看看姚扬,没吱声,把针在发际擦了擦,仍是低下头去 做针线。 虽只是那一眼,姚扬觉得那眼光其实很深,只是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女子很善于让人忽略自己,姚扬觉得方才和应瑞谈话时,有那么一刻大师兄也和 自己一样差点忘了她的存在。 但姚扬知道她的确是存在于那处的,而且什么都听进去了。 这女子,极静的性子,幽深如渊。 “代掌门是什么打算?”姚扬问。 “既然证明不了被掉过包,自然还是要保台面上的这个太子。”应瑞回答,“裴家 一退出,这边的影护一职就只能靠老三和门里的其他师兄妹们,这会儿应该已暗随太子 他们离开四集镇了。” “裴家那边的皇甫怎么办?” “不是还有金枝吗?” 姚扬仔细打量应瑞,看见大师兄的脸色十分郑重,一点没有随便说说的意思。 “喂……”姚扬迟疑了一下,看看湘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金枝在想什么,怎么 可以托她?” “所以你也留下来,看住她。”大师兄拍拍放在长凳上的药箱,“我呢,就两边走 探探情况,你也知道我只会做这种事的。” 药箱的盖子被拍得发出“空空”的声音,也不知道那里面是真装了药还是啥也没有。 这一路上走过来,每次见到应瑞总是做着不同的买卖,下次不知道又该是什么面目 了。 “湘姑娘打算走哪边呢?”大师兄客客气气地问湘姑娘。 湘姑娘停了手中的活,抬起头来。 “我门里的人一向只管探消息的,”她轻声说,“我并没有其他的本事。” 大师兄楞了楞,这话儿说得含糊,根本听不出湘姑娘的打算。 顿了一下,湘姑娘解释道:“师父让我出来,只是做探消息的事,并不是要插手什 么偏帮哪一边的。” 应瑞把这话听得明白了,好象是说事情明朗之前两头都暂不相帮的意思。他心里叹 一声,听师父说过湘姑娘的师父精得跟个鬼似的,麻烦事绝对不沾,果不其然! 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大家都没了话说。 一只蝇被太阳晒得不耐,从窗口一头撞进来,在三个人之间嗡啊嗡。 飞到大师兄面前,应瑞挥挥手,蝇飞开。 飞到姚扬脑袋边,姚扬摆摆头,蝇亦飞开。 飞到湘姑娘面前停下来,湘姑娘抬起手里的鞋底,啪! 姚扬惊了一惊,看着那雪白鞋底上的一点黄浆,背脊上有麻麻的、凉凉的东西升上 来…… “那个……”姚扬清清嗓子,小声地说。 湘姑娘看过来,大师兄看过来。 姚扬看着那鞋底,不知道怎么开口。 湘姑娘顺着姚扬的眼神看回到手中,明白了,脸红了一红。 “给你的时候会洗干净的。”她垂下眼睛,有点害羞的样子。 姚扬心尖子颤了一颤,但背脊上还是有点麻麻的。 “那个……有人说你温柔似水……”姚扬小声说。 湘姑娘猛地抬起头来,姚扬觉得那眼神跟刀似的。 “这样啊,”湘姑娘的声音还是甜甜的,要多好听有多好听,“谁说的你娶谁去。” 大师兄在一边猛喝茶。 湘姑娘说完了,收拾东西站起来,施施然行个礼:“我先走了。” 湘姑娘下了楼。 应瑞笑出声儿来。 姚扬看看楼板上已经扁了的蝇,半晌说不出话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大师兄在一边幸灾乐祸,“果然我给你看的桃花运 很准,当真会娶个厉害的女人。” 姚扬愤愤:“也不知道谁上次看相说的又是另一回事?” “呵,我以为你知道呢!” “什么?” “我算十卦,不是有九卦不准么?既然已中了一卦,剩下的自然就不准了。” “我砍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