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毫无玄念——太子殿下接受曹琛立刻回下榻的官衙接受皇家护卫 保护的建议并即刻成行。一路上裴元成保驾有功,深得太子殿下信任,于是叫他再护送 一程。由于官衙中还有个假太子要处理,高原和李久又不能完全信任,直属“门”的影 护姚扬也随行,以防回去的路上遇见血和尚一类的刺客。应瑞是赶车的,自然要去。 没有人问一句话,各自去做自己那份差事。 护卫就只是护卫,能完成任务就够了,多余的事,不需要知道的,不用去打听。 热闹散去后,屋里只剩下无事可做的金蝉子和金枝。 金枝坐在窗边,趴在窗台上看下面马车辘辘地从街面上过去,姚扬和裴元成各骑着 一匹借来的马跟在后面,从窗下过的时候姚扬向她招招手,金枝抬手回摇了一下。 金蝉子凑到窗边也向下看,看见一队人马已经走进夜色中,他叹道:“看来啊,太 子早就想起一切,到头来把我们都耍了。” 金枝哼一声:“连几个平头小百姓都玩不转的人能玩转天下吗?” “你倒是很能接受事实。” “要不怎么办?耍都耍完了,就算哭天抢地叫委屈也改变不了什么。” “哦?你终于想开了?决定放过太子爷?” “谁说的?”金枝口气淡泊地否定,“只是我懂得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金枝……” “其实太子不需要把裴公子和二师兄拉到面前挡着,在交担子以前,我还是‘门’ 的护卫,就算不顾忌到他们,也不会动手。” “从太子几十年的行事来看,他做事一向留一手,不会轻使险招。明知道你会找他 麻烦,不管你是否动手,何时动手,他都不会给你机会。” “所以我也不会傻到明知对自己不利还蛮干。” “聪明!”金蝉子赞一声,“最好一直这么聪明下去,永远不要干了。” 金枝摇头,笑着看代掌门:“三师兄,那不叫聪明,叫忘本。” 金蝉子伸指弹弹自己的前额,一付很伤脑筋的表情,他说:“四妹,我知道你心里 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咱们怎么劝都没用,可是呢,咱们同门一场,说什么都不能看着你 往死路上去,你就那么狠心,不给咱们一点指望吗?” 金枝不回答,反问:“三师兄,你说我一路护卫太子过来,算不算尽了忠?” 金蝉子不明她的意思,只得顺着她的话回答:“算尽忠。” 金枝又问:“就算太子爷在面前归位了,我也没动手,因为我知道虽然这一动手我 心里舒坦了,可咱‘门’和裴家怕是从此被咱拖下水,因此上我什么都没做,你说这得 算不算对朋友尽了‘义’?” “算尽义。” 金枝走过来,把金蝉子拖到屋中间站好了,她说:“你站着别动,现在你不是我的 ‘三师兄’,是‘门’的代掌门。” 金蝉子大概已经知道金枝要做什么,还未出言阻止,金枝已向他跪下。 “金枝,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你这是何苦呢?”金蝉子长叹一声,扶金枝起身。 金枝推开他扶她的手,正色道:“我已尽了人臣之‘忠’,也尽了人友之‘义’, 现在也该轮到尽人子之‘孝’了。除了‘孝’,做人处世立命还要讲个‘信’字。我虽 是女子,也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若是尽过全力也报不了仇,方可说实力不济所 以忠孝未能两全,一开始就用这道理说服自己背信弃诺,那是搪塞不过自己也对不住天 地良心的。” 她的眼光十分明亮:“是他欠我!就算咱小百姓的命不值钱,那也是命!他欠我一 家的命!” 金蝉子扶住金枝肩头,沉声道:“金枝,在‘门’的弟子眼里,命无贵贱,正因为 如何,你的命也是同样重要的东西。可记得门规第三条是怎么说的?” “有命才能做事,所以首先要保命,保住命再考虑做英雄。” “所谓的‘杀身成仁’可不是咱们‘门’弟子该做的事,若是你那一大家子还在, 必然希望你过好日子,不会同意你执意赴险。” “可他们已经不在。”金枝凄然一笑,向金蝉子叩下头去,“代掌门在上,劣徒金 枝决心已定,此后若是与同门相见,恐因立场不同有所冲突。金枝自小蒙师父养大,不 能因此让人嘲笑师门内讧让师门蒙羞,从今儿起,金枝自愿被逐出师门,打今后所做的 事与师门无关,一切后果由金枝自行担待。” 金蝉子满脸为难:“你把自己逐出师门倒容易,叫我怎么跟师父和兄弟姐妹们交待 嘛!”他扭身要逃,叫道:“明摆着要被打一头包,我才不要背这个黑锅呢!可不可以 当做没听见?” 金枝大怒,一把揪住他的道袍后摆,叫道:“不可以!有装腔作势的机会就跳出来 扮老大,听到要负责任甩手就跑,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金蝉子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好容易站稳脚跟,金枝已经“咚咚咚”三个 响头向他叩完。 三个头已经被迫消受,代掌门是满脸的晦气,哭笑不得。 “反正,我不是正牌掌门,”他举起手里的拂尘挥舞,气急败坏地强调,“就算我 现在答应你出师门也不能算数!” “那就是你和师门去商量的事了。”金枝站起来,向腰间拔出软剑来。 金蝉子吓一跳,向后退一步,脸色坚定:“就算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不算数还是 不算数!” 金枝瞥他一眼,并不向前去,而是伸手拉下一绺青丝,挥剑斩断。 她将斩下的黑发用怀中一根红头绳系好,递到目瞪口呆的金蝉子面前,“虽然门规 未定要罚离开的弟子,可金枝受师门养育之恩甚重,此生无以报答。这个身子要留来报 私仇,现断发代头寄在师门处,若是报了仇这头还在,回来自领处罚。” 金蝉子手握这一把秀发,非常郁闷:“如此说来,这便是你的头了?我自忖平日待 你不错,你不念我的好倒也罢了,怎么扔这么大一烫手山芋给我?” 金枝整理好头发,向外走,边走边说:“烫么?可您要不接这山芋我能扔给谁啊? 代掌门,嫌烫您就慢慢吞吧。” 这夜无云无雾,月光如水倾地,照得金枝离开的路明明白白,照得金蝉子眼中金枝 离去的影子清清楚楚。一样的月光照在太子爷回官衙的路上,照得什么都遮掩不住,姚 扬跟在马车后面经过一个在路边看人群走过的背着野味的猎户时,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 复杂的神色。姚扬骑着马从他身边慢慢过,一度和他的眼光对上,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 直到姚扬走过去不再回头。姚扬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十分老实普通的猎户在想些什么,是 在羡慕有钱人家的前呼后拥?或是在静观一场已经定局的生杀游戏?他不知道,在与那 个猎户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擦身而过后也不再关心。 这世上有很多秘密,不是每一个都需要并且值得去挖出答案。 第二天太子爷一行人重新上路时一切与以前相比并无二致。曹公公昨夜出游回来后 把原属自己的护卫统统调了回来,让高原与李久回去守太子的门,太子爷因白天在屋里 呆的时间太长了,感觉气闷,于是在自己的护卫回来后由他们陪着出房间在官衙的院子 里转了转。 虽然曹琛昨日让太子呆在屋里的作为不免防范过度有点软禁的嫌疑,可日出后大家 一起上路时,太子爷显然对此事毫不在意,相反对曹公公十分倚重的样子,众护卫们看 见,心中也舒坦许多——毕竟回京的路还要走几天,要是两个大人物闹起矛盾来,吃亏 的肯定的是夹在中间跑腿的他们。 众人私下都赞说:太子爷心胸宽广。 太子爷其实也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成大事者,有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是不会斤斤计 较的,就如他从来没有问过昨夜以前,在他的位子上坐了许多天的那个人是谁?叫什么 名字?后来又去了何方? 那个人是谁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太子爷既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又有何必要去问他的 结果?昨夜在官衙外由几个影护陪着等了一会儿,然后从院门开处,他离开那些院外隐 入黑暗的人走回灯火通明的大屋,在那里坐下,然后被伺候着休息,只是在入睡前的一 刻,当他闻见被熏过的新锦被上传来的幽香时,才偶尔想到:原来此人对香的喜好,是 和我一样的。 没有人再见过那个曾经昙花一现的假太子,也没人再提过他,千百年来,世上曾有 过无数卷入暗流的人,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失败的,也不是第一个从头至尾 连名字都没有过的人。 旭日东升,太子爷走向小山丘的高处,仪态雍容地俯瞰脚下的白水镇,他看到这个 繁荣的大镇子已从一夜沉醉中苏醒过来,阳光下,一片太平盛世。 “禀殿下,今早京中传来密报,皇上请殿下加快行程赶到扶危,并在那里静候京中 消息。”曹琛走过来,毕恭毕敬。 扶危是前面最近的城池,乃兵家要冲,官家重地。 “去扶危?”太子爷问。 “恕奴才大胆猜测,殿下从此刻起,要做一些准备。” “准备什么?” “继位。”曹琛深拜下去,“想必此刻扶危城中也已接到密旨开始筹备临时仪式, 若是来不及赶回京中,殿下随时要有准备为好。” 听了这话,太子爷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激烈的反应。 “父皇怎么说?” “咱家出京前,皇上曾说,只怪自己年老体虚,经不起补,枉费殿下一片孝心。” “只说了这些?” “只说了这些。” 太子爷没有动,仍俯瞰着脚下的山河,许久,又问:“宁儿在做什么?” “皇孙殿下为皇上端水送药十分尽孝,见太医无用,便下令到民间访来一位名医。” 太子苦笑一声。 宁儿已过而立之年。 而立,而立,自立为人,即便羽翼未丰,也开始晓得为自己盘算。 一点都不比他这个当老子的逊色,或许,当年自己在这个年纪时还不如宁儿…… 果然是父子。 “若是我答不出白驹的意思,你大概会将错就错吧?”太子问道。 曹琛面不改色:“奴才不敢!” 真的不敢么?太子没有追问。 即使有答案大概也是无趣的答案。 宁儿或许比自己前途无量,太子知道,朝臣知道,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是都不说。 对识时务的人而言,换块招牌另投明主并不是很难的事…… 其实父皇也知道,所以父皇不会让他这个太子变得空置,至少他不会象年轻人那样 锋芒毕露,懂得什么叫谋定而后动。 谋在前,动在后,大家就都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轻易到图穷匕现的地步。 “这次的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疑心起来。 “皇上英明……”曹公公面上掠过一丝失落,并没有直接回答。 太子已经明白。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哪怕是互相陪伴了大半生的人,皇上其实还是有着 清醒的提防之心。 什么时候发现的?出发前在御花园中对遇见的曹琛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而自己甚 至连那过隙之影都可能见不到之时么?不,也许更早一些。 准备一个傀儡容易,把一个替身训练得让最亲近的人也看不出破绽绝非一时之功, 曹琛几乎不离父皇身边,居然从未察觉,那末,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排他在外了。 “但父皇却派你来召我回京。”太子深深思索。 “咱家知道这件事后,心里想了一下,琢磨皇上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曹琛小声说 道。 “说来听听。” “皇上最近接连逼着支持殿下的老臣们返乡,不知是否为了防着什么,没想到这样 一来逼得太子党人人自危,倒有孤注一掷的架势。皇上知道后,在气头上便有了做这件 事的打算,咱家想啊,皇上和殿下是父子,哪有真干的道理?派咱家出来,也是关键时 候认个真身的意思。”曹公公轻描淡写地解释。 太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曹琛是永远不会把话说得太绝的,就象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如果太子爷没有答出白 驹的真意他会如何决定一样。 或者,是给个机会让太子党选择——墙头草该往哪边倒。 “去扶危。”太子下令。 李久走过来,伺候太子殿下上车。 从昨夜开始,这个本来就少话的护卫几乎不发一言,只老老实实地做安排给他的一 切。太子扶着他的手上车,感觉到他的手很稳,没有任何犹豫或迟疑。 “李久,你跟着我多久了?”殿下突然问。 “十五年。” “在此之前,是父皇的护卫?” “皇上对李久恩重如山。”李久回答。 太子爷没有立刻令马车启程,只是在帘后问:“你可有什么话说?” 李久的声音细微地传来:“小的没有话说,但小的有皇上让交给殿下的东西。” 太子爷一楞,掀起软帘。 李久探手到束得紧紧的发髻中,缩回来时手中多了个蜡丸。 他站立车前,双手捧过头顶:“殿下,临行前陛下有言,若有今日,将此物交予殿 下。” 太子接过蜡丸,捏碎,里面一张纸条。 只有一个字,是皇上御笔亲书——等。 李久偷偷抬眼看太子,看到阳光洒过来,洒在太子花白的头发上,也洒在太子恍然 若失的脸上。 忽然想起,九皇子新得太子之位后第一次随驾出猎时,当时还是皇上身边随从的自 己也曾这样偷看过新太子,那时的太子满头乌黑。 不知不觉中,原来过去二十年了,太子殿下已经老掉。 其实人的一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二十年。 韶华易逝,如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