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丸冷月照夜路,泥土中白日里蕴下的热气渐渐散了去,那些被毒日头晒蔫的生气 此时也慢慢苏醒过来,欣欣然展现一派明媚气象,花在夜里开,露在花上凝,群蛙各自 独呤,金枝懊恼地踢一块石头进塘去打断它们的欢声,骂道:“没心没肺,活得不累!” 在塘边摘下一大把花时,金枝心里十分愧疚,她一向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让它自由自 在活着的好,比如这些花,摘到手中永远不会比在地上摇曳时更动人。 金枝走过一段路,翻过一道墙,将花儿插在草丛中,自言自语:“愿者上钩。” 片刻之后,她听见小师妹一脚踩进坑里的声音。坑不深,足够崴脚,有功夫的人可 能不至于这么惨,分神总是免不了。 要的就是这一刻分神,金枝悄没声地跳上去,从后面把手撑地面准备站起身的小师 妹按在了坑边。 “不大声叫我就不用指甲划你的脸。”金枝小声警告。 小师妹手里抓着当诱饵的花,小泥鳅般在掌中扭来扭去,嘻嘻笑:“四师姐你不会 这么狠。” 金枝按得吃力,索性点了她的麻穴,“我已经不是你师姐了,”她提醒道,“可以 翻脸不认人。” 小师妹趴在地上说:“你想不做就不做?还得看我们承不承认呢。” 她一付无所谓的样子,脸枕着花,看上去很享受,接着又发出小大人般的叹息: “再说你光算计我有什么用呢?就因为我靠不住才让我守最外面这层,你把我放倒了, 只是打草惊蛇。” 金枝长叹一声:“知道你为什么靠不住吗?因为你除了干活不专心还口风不紧,看 来没个十年八年的修炼不能出师。” “出不了师就赖在师门里不行么?师父老说你们几个出了师的是白眼狼呢!”小师 妹反唇相讥。 金枝想起师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点想笑。 虽然这些年来总有当父母的把儿女送到门里以便学武修身习得保家护院的一点本事, 这一代的弟子已出师的却没几个,而这好不容易出师的弟子中,三个男弟子都对接掌门 一事推三阻四,剩下的女弟子也表明了不想当道姑,如今又闹出个自逐出师门的乌龙事, 想不被师父骂“白眼狼”也难。 不想听小师妹唠叨,金枝伸手去点她的哑穴,小师妹急了:“你不拷问我么?” “什么都知道了,拷问你作甚?”金枝笑,点了她的哑穴,把小师妹拖到草丛深处 人看不到的地方藏起来。虽然是个小孩子,又是在大宅院子里,且穴位一会儿就能自解, 可女孩子没遮没挡地躺在外面总是件危险的事,就算不做师姐了,一般人的良心金枝还 是有,善后的工作还是做得很细致。 “解决掉一个。”金枝拍拍手,舒口气,这个开端比想象中顺利,也比较容易。 再坚固的守备,经不起“内鬼”折腾,特别是原本就比一般弟子还高明一些的内鬼。 一个已经出师的“门”弟子,对于所有“门”的护卫手法无一不了解。 师父日后再教徒弟,会不会因为今儿的事有所顾忌呢?金枝十分不安地想。 金枝并不怀疑太子一行人一大早就离开了白水镇,透过沾湿衣袖的挂露枝叶,她清 楚地看到太子爷伫立在山丘之上,志得意满地俯视山河,但人来人往中她没有看清太子 爷离去时上了那一排大车中的哪一辆。地方官府虽然接到不得张扬的命令所以没搞什么 仪仗,但对于这等贵人的出现显然是倾其所能地伺候,曹公公来时只带了三辆大车数匹 马,太子爷离开的时候,队伍已经变成一条八车的长龙。很显然太子爷不在他本该乘坐 的那辆最起眼的大车上,以前与闺中密友湘姑娘交谈过多次,从她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其中也包括怎么看坐了人的车与空车的区别。金枝可以肯定太子爷坐车离开了白水镇, 但不能肯定太子爷坐车离开了小山头,因为地方官员送行的队伍中也混有大车,随从也 不少,一个个看上去不起眼,不知道是否藏龙卧虎。送完了太子,送行的大车直接赶回 官衙院子里去,随从们也返回到里面,再无一人出来。 故布疑阵,虚中有实,这原是条件允许下护卫的最简单方法,金枝在这方面不是初 生的犊子,当然不会不知道。她还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而作,一切都是用来防她的。 那么太子爷去了哪里?在恢复记忆后十之八九明白有个叫金枝的女子会随时找他报 仇之后? 眼前看到的景象令金枝不得不怀疑自昨夜以来江南三家影护们不同寻常的举动。 的确,太子爷已经回归到宫廷侍卫保护的圈子之中,影护们的差事都算交了,可是 按百年的传统来看,即便是已经做完手头的任务,在事主离开地盘之前若没有明言“从 此生死与君无关”的话,习惯上还应受到影护们某种最起码的照顾,行内有句话叫“善 始善终”。这一次,似乎从太子爷走进官府的院子开始,影护们就彻底放了手,一贯只 要有事就在外奔波负起总责的湘姑娘回到白水镇自家的大院子里不见踪影,裴家少主也 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起来,倒是门的代掌门突然紧张,把长期四处放牛的弟子们急召到 一起,不过从表面上来看,依然不是为了太子爷的安全,而是为了解决突然冒出来的弟 子遁走之事。 金枝虽然自认在门中算得个宝贝,可还没有妄自尊大到认为自己的举动够格让代掌 门如此兴师动众——按照师父的说法,以前门中接了重要的活儿,头等的戒备也不过如 此。 她太了解这三家的人,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事在暗中发生,于是,金枝决定赌一赌, 毅然返回白水镇继续观察。躲开正寻找自己的湘姑娘门中人和自己的师兄弟并不难,毕 竟自己曾是他们的“自己人”,所有的找人套路她全清楚,只是躲开姚扬有点麻烦,这 个长期在外逃婚的二师兄除了师门的找人本事之外还习了不少歪门斜道,好几次险些被 他寻着踪迹,幸亏在最后关头代掌门带了一群小弟子把他绑了回去。 金枝发现门中的弟子把姚扬捉回去后就此散开,连金蝉子也突然离开白水镇,而地 方官衙的人员出入开始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她亦发现有大半天没有见到裴元成了,虽然 湘姑娘和应瑞还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呆在院子里,湘姑娘门中的弟子却也四散离去。 金枝知道自己下对了赌注,同时感到深深的失落,她发现最终还是免不了与自己人 为敌,面对的是将是她最不想遇见的情况。 追踪金蝉子的路上,金枝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想法。她看到了很多含义模糊的记号, 是门里联络用的暗号,小心的代掌门并没有忘记刺客曾是他们中的一位,所有记号的含 意都似是而非,她明白金蝉子正试图混淆也会读这些联络暗号的危险人物的思想,把一 切都往“门中人正在沿太子离去的方向寻找金枝”上引。 寻找有可能做出危险举动的门中弟子,代掌门的举动合情合理。 看到这些安排,被寻找的人应该会刻意避开记号所透露出来的接触机会,金枝若作 出这样的反应也合情合理。 金枝冷冷笑,她相信代掌门想得到的结果是她离他们远远的,她不想让他如愿以偿。 只是寻人的话,有必要带着师弟和师妹坐大车吗? 代掌门在前面行,金枝在后面跟,他们走得并不快,可是没有计算好行程,结果错 过了客栈,宿在小村。 那是故意错过的,金枝相信,在这个小村,金蝉子布下了阵。她甚至可以说出那是 怎样的一个阵式,虽然以前做为师门的出师弟子她曾最不愿意习阵,可师父指点三师兄 时的话她也从未漏听过。 你布阵,我便破阵! 金枝轻手轻脚,接近靠近村中祠堂的大树。 若她想的没错,这个地方很适合藏第二个阻拦的人,而且门中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比 小师妹强那么一点点,适合这个环境多一点点。 金枝气沉下盘,稳稳地一步一步走向大树,她竖起耳朵仔细分辩,依稀可闻树影后 紧张细微的呼吸之声。 金枝从心底里同情三师兄金蝉子——师父从他们四个出了师就开始过神仙般的享受 日子,很少插手管门里的事,难为三师兄要当个管弟妹的代掌门,照眼下这情景看,想 把这群干活儿破绽百出的毛头丫头、刺儿头小子们带出师,他下半辈子都不会有舒服日 子过。 突然,脚下草丛中一响,一道绳圈套住了金枝脚踝,树后人使劲一拉,把金枝的右 脚拉离了地面。 不知道树下设了几个圈套,金枝很不巧踩中了其中一个,下套的小师弟兴奋地用力 向下拉绳头,很高兴自己可以顺利地绊倒四师姐。可是,绳头只向下拉了一段距离就拉 不动了,小师弟疑惑地从树后伸出脑袋来看,看到四师姐的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地盯着自 己,她的右脚被拉得抬到头上,就象以往在门中看她每次练功前把腿放在墙上压那样, 可左腿还稳稳地钉在地上呢!小师弟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索性抓住绳头向下用力一坐, 整个身子都吊在了绳头下。说来也怪了,明明四师姐不胖的啊,可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力 气了,怎么就是拉不动她呢? 金枝同情地叹一口气,腿上贯力,飞快放下抬过头顶的右脚。 嗖的一下,绳子那边的小师弟被拉离了地面,飞上半空,然后在他下意识地松手后 重重地摔回地面。 “你也不问问教你的二师兄,这个抓人的法子他跟谁学的。”金枝走过去收拾善后, 轻松地教训,轻松地闯过第二道关。 不出所料,虽然这里的动静不小,没有人过来管闲事。 即便还未成为合格的护卫,门里的弟子倒也个个训练有素,懂得护卫不可以擅离职 守,守住自己负责的那一份职责远比救援同伴重要。 金枝想:虽然对于盲目入侵者这样的防护如铁板一块没有漏洞,可对手若是明白所 有的埋伏在何处,倒方便了各个击破。 “很遗憾,我是内鬼。”当金枝突然出现在六师弟面前,并一拳击中他喉头令他无 法开口示警时这么想。 这一拳打得是很重,但是没办法,并不是每个师弟师妹都还是没长大的孩子,也不 是每个师弟师妹都功夫不济。 她并不是门里功夫最好的一个,若要得手,除了速战速决和偷袭别无他法。 绕过明里暗里的关卡,金枝终于看到一扇不起眼的农舍的门,金蝉子或许就在门里 面,可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这使她有些犹豫。 这一路过来,太顺利了一点,门里除了他们四个以外的弟子功力不济是一方面,但 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不对。一切都按着自己预料的方式进行,虽然以前和金蝉子斗智总是 自己占上风,可他是这么容易就能被看透的人吗? 然而事到如今,只剩最后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金枝咬咬牙。 如果有陷井,那里面一定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如果没有陷井,不管结果如何, 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 就算是陷井,跳吧,别无选择。 金枝一掌推开木门。 一个认识的人坐在堂屋中,脸上挂着无奈和茫然的神色。 “高原……?”金枝从牙齿缝里挤出太子护卫的名字。 背后传来金蝉子的笑声:“师妹啊,这次我比你聪明。你赌对了,算错了,已经输 得一败涂地。” 月光下的院子里,高高低低的门中弟子站了一排人,代掌门得意地笑着,全然不理 刺客发青的脸色。 “太子在哪里?”金枝声音怪怪地问。 “裴元成护着走了,你现在追去也没用,他们早走了半天,现在该和大队人马在扶 危城会合。”金蝉子收了笑,一甩拂尘,“师妹,扶危城的戒备不输京师,你不会再有 见到太子的可能,最后的机会已经在和我们的内耗中拖掉,放弃吧。” 金枝默然独立,注视着一院的兄弟姐妹。 忽然,她挥着手里的软剑向金蝉子劈过来,一剑接一剑,金蝉子没有移动,只拿手 里的拂尘一招招地挡,一招又一招。 剑势凌厉却混乱,几乎没有招式可言,金蝉子挡得很轻松。 师弟师妹们在一边看着,手足无措。 砍了十几下后,金枝停下来,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气急败坏呢……”金蝉子讷讷地找话说。 “我发过誓的啊……”金枝手在发抖,几乎握不住剑,“报不了仇,我会不得好死。” 金蝉子把拂尘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把金枝快掉到地上的剑接过来。 “你知道么?”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金枝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金枝,就算你说我没出息也好,不体谅你也好,可师兄我真的觉得这样活着挺好 的。”代掌门说,“咱小老百姓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是平平安安活着吗?你那一大家 子没能如愿,就剩你这点希望了,你干嘛就不能让金家有个好的结果呢?” 金枝没有回答。 金蝉子挥挥手,师弟师妹们知趣地散开,留下大人们谈大人的话。 “你总是不死心,想要报仇,因为你觉得自己原本是有这个本事的,可师兄我今天 要断了你这个念头。”金蝉子把软剑递回去,看着金枝把它插回腰间鞘中,“你不会真 的以为咱们这样拳来脚往、兵不血刃地打来打去就真的是在玩生死游戏吧?那么我以代 掌门的身份告诉你,象咱们这样根本死不了人的玩法,撑死了不过是一群玩票的习武人 在扮护卫的游戏,金枝,你连半个江湖客都算不上,更不要说真正踏入过那个圈子。” 金枝低头不语。 “到现在为止,虽然经过不少事,可那些勾心斗角只是咱们街头巷尾的小把戏,根 本不能入正经护卫们的法眼,妹子,别把自己的本事看得太高,和那些官场人的心眼比 起来,你根本不够那个资格。”金蝉子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你大概还不知道,李久 已经死了,这个高原,也是因为可以随时死掉才被放在这里当替身。” 金枝一楞,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有疑问。 “现在明白了?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所以你的脑袋里可以转一个弯,猜到太子没 有跟着大队走,可是你的脑袋里就不能再转第二个弯,猜到我们也看透了你的聪明,将 计就计设下套子。你和太子斗,肯定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他也不屑和你斗。”金蝉子 说,“咱们的本事不入官场人的法眼那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要用咱们这种活法过日子, 是活不长的,可是咱们这样活没关系,有这些本事就够用了。金枝,不是我要你安守天 命,可你真的只不过是个过着简单生活的小百姓,以卵击石勇气可嘉,但毫无意义。” “我可以学会那样复杂的生活!”金枝并不示弱。 “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金蝉子反问。 “生不如死?” “这么多天下来,你也看见了,你觉得仇人活得快乐吗?”金蝉子问。 金枝一时迷惑。 应瑞的鸽子飞过来,落在金蝉子肩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金蝉子看过鸽子带来的纸条,脸色突然大变。 “死应瑞,连个人都看不住!”他骂道,急问金枝,“二师兄有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金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姚扬。 “那就糟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会去哪里,”金蝉子跺脚,“希望他不会真的把水 搅混!” 拖起金枝的手,金蝉子向外就跑,“希望来得及!”他喊。 月光光照得通往扶危城的路一片清明,金蝉子边跑边哀叹:“为什么总是按下葫芦 浮起瓢?这原该是个多好的花好月圆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