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夜幕垂落华灯初放的一刻标志着省城S 市夜生活的开始。绚丽闪烁的霓虹灯 和彩灯将种种大酒店,种种餐馆,种种火锅城,种种歌舞厅,种种夜总会,种种 卡拉OK都蒙上了一层辉煌且神秘的色彩,所有娱乐消费场所门前停放着的种种高 级轿车更显示了一种有钱人或者有权人潇洒的奢华。 夜生活属于他们。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初夏的这天傍晚,25岁的周翔驻足于新月歌舞厅对面 的一棵靠路边的老槐树下,老槐的伞盖般繁茂的枝叶遮蔽了不远处的路灯光,为 周翔制造了一片不为人注意的孤寂的阴影。隔一条往来穿梭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 的马路,置身于这片阴影中的周翔将一双歆羡中夹杂些希冀的目光,不断扫视着 步入灯火辉煌的歌舞厅大门的双双男女。歌舞厅门前停放的几辆小轿车中,周翔 认出有一辆是奔驰560.他知道奔驰车很豪华很昂贵很上流,他猜它肯定是一辆公 车,因此他觉得这奔驰一点都不及张老板的奥迪。那辆黑色的跑起来悄无声息的 奥迪100 只属于仅比周翔大上五六岁的年轻的张老板。 周翔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廉价的过滤嘴烟塞嘴里,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从鼻 孔中钻出的淡蓝色烟雾丝丝缕缕消散在温馨的夜色里。新月歌舞厅地处S 市的A 区,离周翔的家很近,不过两三站路。这儿算不上繁华地段,甚至可以说有点背。 新月歌舞厅的左邻右舍和对面大多是些企事业单位和居民楼。然而说不清什么原 因,新月歌舞厅几乎夜夜火爆,这从歌舞厅一边的停车棚里黑压压一片的自行车 和歌舞厅门口的一溜档次不一的小轿车便可获得这个印象。或许正是背点儿的原 因?周翔这样猜,泡歌舞厅毕竟不同于逛商场。 周翔今天本不该站到新月歌舞厅对面的这片阴影里的,吃过晚饭后,他对每 日不知要吃多少粉笔沫的母亲说他要去找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三天前答应为他找 个事做,他想今天晚上该去听听信儿。他溜达着去街口搭车,10路车过来时他却 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神使鬼差地来到新月歌舞厅。望见夜色中闪烁着霓虹灯的“新月”二字, 他就恍然这地方自那次破天荒泡过后,便在他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新月歌舞厅他是进去过一次的,和邢芬。 那工夫周翔的厂子已经开不出支了,每月的工资是厚厚一摞尼龙丝袜子。那 段时间S 市的袜子就泛滥成灾,大街小巷满眼都是兜售袜子的男女。后来裤存积 压的袜子分完了,周翔的厂子就彻底关了门,所有的工人得到一次无限期的假期。 用袜子顶工资的那些日子周翔便很闲在,每天上班点个卯,就可骑车溜出厂,去 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许多工人那时候就在外边寻了事做。周翔天生不会做买卖, 每月当作工资发给的那些袜子他托给一个同事去卖,自己宁可少要点钱。他以为 在地摊上卖袜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周翔大多时间寻了一些闲在的朋友下围棋和 搓麻将。他是个围棋迷,下得很臭,但很愿意下。他也很迷麻将,他有几个固定 的麻将友,玩得不很大,一晚上的输赢也就是五六张大团结。因为牌友比较固定, 今天入了别人口袋里的大团结明天一般又会回到自己的口袋。这样日日玩下来, 每人的口袋里不会怎样多,也不会怎样少,寂寞和无所事事的烦恼却是排遣了。 周翔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今后忧愁,他想这样一个大厂,这么多男女工人,国家不 会不管。别人有饭吃他周翔就有饭吃。因而厂里最初发生危机的那些日子,周翔 依旧能活得很自在,很开心。 一日,周翔的一个棋友在终盘数子儿的工夫问周翔想不想去歌舞厅玩玩,棋 友姓吴,是一家叫做《健康》杂志的编辑,不坐班。吴编辑说他的一个朋友给了 他四张“新月”的门票。 “带上你那位相好的!”吴编辑这么说着,塞周翔手里两张宽宽大大的粉红 的票。 相好的就是邢芬。她在一家医院做护士,终日为病人输液打针发药量体温。 她的身上永远散着一股淡淡的标志着她的职业的气味。毕业于S 市护士学校的邢 芬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儿,模样颇标致,皮肤白皙,算得上医院的院花。周翔和她 搞了已有近一年的时间,是通过厂里的一个大姐介绍认识的,毫无浪漫可言。所 有的属于周翔的浪漫故事都将发生在这以后的岁月里。 在周翔的袜厂发生危机的日子里,周翔和邢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莫名的危 机。邢芬已有很长时间不来找周翔,周翔几次打电话约邢芬出来玩,邢芬都以值 班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委婉地推了。“下次吧”,或者“过几天吧”,她在电话里 总是这样回答。周翔实在不明白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和她相好的近 一年的时间里,除去有数的几次搂抱和接吻,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周翔以为这样的事情过早的发生会使真正的婚姻到来时失去它应有的神圣和神秘, 也就少了一份应有的激动。他将所有这些告诉他的棋友吴编辑听时,吴编辑笑他 太不浪漫。吴编辑开玩笑说:“你要是再不采取实质性的措施,相好的可就跑啦!” 周翔想也好,该和邢芬好好谈一谈了。 这一次邢芬在电话里犹豫了一阵后终于答应了,她说:“好吧,我去。”周 翔想大概是“新月” 对她起了作用,“新月”的一张门票就三十呢。周翔没有料到的是这次泡 “新月”,不仅丝毫没有缓解他和她之间的紧张关系,倒反而彻底毁断了通向婚 姻的希望的桥梁。 他和她同时亲眼目睹了一个被称作张老板的大款怎样扔钱。 当周翔和邢芬以及吴编辑夫妇一道通过门厅进入里边的舞场时,周翔只感觉 一片昏暗,只有舞场中央有一小片来自歌舞厅顶端的桔色的光。新月歌舞厅的前 身是新月影剧院,近些年,戏和电影都少有人看,影剧院不景气,便改作了歌舞 厅。昏暗中,随着轻柔如水的慢四舞曲,双双男女搂抱着影子般悠来荡去。就在 周翔眼前的一双男女将脸贴在一起,两人的身子合二为一。空气里弥漫着女人衣 裙里散出的种种香水的混合物。周翔的心房砰然一阵急跳,犹如击响一面小鼓。 这样的场所他还是头一次来,不免有着陌生的隔世之感。 两个苗条的穿湖蓝色服装的歌舞厅小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站到他们四人 的面前。 “两位先生,两位女士,这边请!”其中的一个歌舞厅小姐这样说着,将他 们四人领到靠墙边尚空闲着的一处车厢座上。车厢座的中间隔一张茶几。 昏暗中,另一个歌舞厅小姐微笑着呈上手中一直捏着的烫金的食品单。食品 单精致得犹如一份请柬。 “先生,请!”软软的客气的声音。这声音朝着周翔。 周翔只好接下,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溜了一眼食品单。食品单上甜点冷饮 啤酒葡萄酒拼盘一应俱全,价格却是昂贵得吓人。周翔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不 敢随便停在某一个栏目上。 瞧瞧,一听芒果汁25元!一瓶五星啤酒20元!一个中拼70元!一瓶中国红葡 萄酒40元! 一个西瓜80元!天!他衣兜里所有的钱还不够买半个西瓜。 他好容易克制了自己的惊诧。他不动声色地将烫金的食品单转递给了对面的 吴编辑。 吴编辑不接,就手把它推到邢芬的面前,说声:“女士请点!”一脸的绅士 派头。 身上永远散着医院味道的邢芬今天显得格外动人,她描了眉,抹了熊猫似的 眼影儿,脸颊施了粉饼和淡淡的胭脂,只是嘴唇上的口红描画得稍稍重了些,以 致和身上的一身颇廉价的衣服不很和谐。她的上身是一件浅灰的毛涤西服,领口 透出里边的红的薄毛衣,下身是一条棕色的带暗绿格子的薄粗毛呢裙子。这样的 一身衣服若是在一般的场合或者档次稍稍低些的舞厅里,就很说得过去了,然而 这是“新月”,只要悄悄留意一下周围的太太小姐们的服饰,便会觉出这样一身 衣服多少透出些寒酸来。邢芬肯定感觉到了这点,否则她的颇动人的脸上不会现 出那么一丝窘状。 精美的食品单只在她的手里停留了很短的一刻,便转到开始发福的吴夫人的 手里。 “还是大嫂点吧!”邢芬说。她的描画过的一双细细的眼眉挑起些食品单赐 于的惊讶。 食品单在编辑夫人的手里停留的工夫,那个服务小姐就在一边耐心地等,最 初的微笑早已收起,昏暗里,她的涂了口红的嘴角牵动着一丝讥嘲,仿佛在说: “口袋里没有几个子儿,还想来泡‘新月’!” 食品单令吴夫人的额头直冒汗,她朝自己的丈夫瞥一眼,小声嘀咕一句: “真宰呀!” 吴编辑把食品单抓了过去。这球传来传去,看来最终还得由他踢。他是做了 挨宰的准备的,身上装了一张百元大票,以为无论如何这张百元大票够买一回绅 士气派。他仔仔细细将食品单看了一遍,心里一阵发毛,人也好象猛丁矮了一截。 这工夫慢四的舞曲终了,所有的灯一起亮了起来。贴在一起的男女舞伴相继 分开,回到各自的座位,稍事休息一下,准备迎接下一支舞曲的奏响。 服务小姐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问一句:“看好了吗?先生。” “就好,就好……”吴编辑的脸上堆着笑,“给我们先来个……” 西瓜二字尚未出口,吴编辑的那个赠票的哥们及时雨般出现了。那是个常泡 歌舞厅的主儿,五短身材,圆头胖脑,一双鼠眼,吴编辑唤他“阿凤”。有着女 人名字的阿凤所以能常泡歌舞厅,是因为他“傍”着一个在S 市颇出名的大款。 阿凤所有的在歌舞厅的消费都记在那个大款的名下,除此尚能隔三差五邀一些朋 友来“泡”,借花献佛,反正有那个大款付账。 吴编辑夫妇以及周翔和邢芬便能有幸一睹大款的风采。 “你们都来了?”阿凤用一双鼠眼扫视了一眼囊中羞涩的四位,对吴编辑说, “张老板一会儿就到,我用BB机呼过他了,等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他的眼睛落在了吴编辑手中的食品单上,笑笑说:“你们随便点吧,一会儿 我跟张老板打声招呼,记他的账上。” 吴编辑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长出一口气:他差一点栽了面儿! 吴编辑将周翔和邢芬介绍给阿凤。阿凤很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邢芬,用玩笑的 口吻对周翔说:“你好有艳福哟,摊上这么一个美人儿!” 这一刻刚好响起一支快三的舞曲,来自舞厅顶端的旋转的彩色的光将舞池抚 弄得斑驳陆离,令人眼花瞭乱,仿佛置身于一种神奇的仙境。 阿凤立即朝邢芬弯一下腰,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调侃说:“美人儿,肯赏 脸和我跳个舞吗?” 邢芬的脸红了,说:“我跳不好。” 阿凤眯缝着一双鼠眼,嘻笑着:“哪有美人儿不会跳舞的?” 这么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邢芬的一只纤手,把她拉向舞池。他和她很快 就旋转起来。圆头胖脑五短身材的阿凤跳起舞来竟是一把好手,踩着快三的旋律, 他搂抱着邢芬旋转得象是刮起了一场龙卷风。邢芬的带暗绿格子的薄粗毛呢裙子 伞一般被风撑圆,斑驳的光点落在上面,光转伞也转,闪烁摇曳五彩缤纷,煞是 好看。 一曲跳下来,邢芬兴奋得满面通红。她掏出一块手帕不停地擦额头上冒出的 汗珠。 “你跳得真好!”她对阿凤说。 “美人儿,是你跳得好!”他把她送回座位,对吴编辑和周翔说,“你们玩 吧,那边还有几个朋友,我去看看。” 阿凤晃悠着消失在人群里。 服务小姐已经端来了种种食品,摆满了整整一张茶几。甜点饮料啤酒和水果, 应有尽有。既然有大款付款,何不好好享受一下呢?吴编辑的脸上又恢复了先前 的绅士气派;吴夫人小口呷着听装的杏仁露,脸上仿佛绽开一朵鲜花。周翔的心 也踏实下来,他克服了囊中羞涩的自卑,脸上努力现出男子汉的自信。 接下来的一支舞曲是中四,周翔像刚才阿凤那样拉起邢芬的手,步入舞池。 他要找机会对邢芬说几句悄悄话,好弥合他和她之间的莫名的裂痕。 灯光又骤然昏暗下来。周翔的舞技欠佳,在这之前低档舞厅虽说也进去过几 回,但毕竟缺乏经常的操练,跳起来就显得极笨拙。他时常踩不到点儿上,有一 次还差点踩到邢芬的脚上。 其实邢芬的舞技也不是很好,但女人全靠男人带,也就是说女人的舞跳得好 与不好全在于男人。这就是有的模样丑陋但舞跳得好的男人在舞场上倍讨女人喜 欢的原因。 和周翔跳舞,邢芬觉得没劲极了,她恨不得这支舞曲赶快结束。她懒懒地应 付着周翔。周翔却兴头十足,他想学着别人的样,将邢芬搂在自己的怀里,以便 身子挨身子,脸贴脸。亲热的企图却遭到邢芬的拼死抵抗。邢芬狠狠瞪了他一眼, 目光中的警告使他不得不收敛起一点迟到的浪漫。 “你到底怎么了?”周翔压低声音问她,“我什么地方错了?” 邢芬不冷不热:“没什么。” “可你总是躲着我。” “今天我不是来了么?” “你来了也总是不高兴……这我看得出。” “你要我怎么样?” “你是不满意我了,我知道。” “……” “可你总该告诉我什么地方错了!” “我仔细想过了,我们俩根本不合适……” “你怎么这会儿才说这话!我们认识了快一年。”周翔的眼睛里闪出些遭了 耍弄的愠怒。 邢芬说:“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何况我什么都没许给你。” 周翔愣了一刻,说:“这么说你今天来这儿就是为告诉我这话的?” 邢芬说:“是你在逼我嘛……” 曲终灯亮。周翔随了邢芬一起朝座位走去时心里发狠地想:我真傻!我早早 睡了她多好!睡了她就是她这会儿跑了我也没白忙一回。 这工夫张老板到了。张老板进来的一刻周翔并不知道这就是张老板,吴编辑 和身边的两个女人也不知道。他们只是随了众人的目光一齐朝舞厅的门口看,一 个30来岁的年轻人,个儿不高,黑瘦,板刷头,上身一件暗红的真丝夹克,上面 有着并不显眼的印染的花朵;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肥裤腿的裤子。这个年轻人的身 后是四个年龄在17至20岁之间的妞儿,个个涂脂抹粉,花红柳绿,妖艳非凡。 立时就有几个服务小姐微笑着迎了上去。 “张老板来啦!” “张老板这边请!” 张老板也和她们打着哈哈,调侃两句,彼此极熟的样子。她们将张老板和张 老板带来的四个妖艳妞儿领至车厢座对面的一间包厢。包厢的门口垂挂着一块深 色绣花的布帘儿。布帘儿隔开的就是另一个天地了,无论怎样缺乏想象力的也能 构想出里边的情景。 阿凤出现在周翔几个人的面前,他对吴编辑说:“张老板来了,我带你们去 见见他。” 于是周翔和吴编辑以及两位女士一道随了阿凤贴着舞厅的边,绕了一个圈, 来到张老板所在的那个包厢。 有女孩儿的浪笑声从里边传出。 阿凤喊了一声“张老板”,张老板就从里边钻出。 “阿凤呀!”张老板微笑着,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他肯定刚从哪个酒楼里 出来。 阿凤就将身边的吴编辑周翔之流一一介绍给年轻的张老板,他说他们几个都 是他的朋友。 周翔几个就都对张老板报以敬仰的微笑。 张老板抓住每个人的手依次摇了一遍,只是邢芬的手在他的手里多停留了一 刻。 眼尖的阿凤就不失时机地对张老板说:“这美人儿舞跳得怪好呢!” 张老板笑笑说:“好啊,一会儿我请这位美人儿一块跳一曲。” 邢芬的脸一红,说:“张老板有那么多舞伴,哪儿还用我陪呀!” 这时包厢里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张老板,快来呀!” 张老板就挥挥手,说声:“好吧,你们好好玩,想吃什么随便点,记我账上。” 灯光下,箍着张老板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两枚戒指泛出一道炫耀的光。 张老板食言了,他始终没有过来邀邢芬一块儿跳一曲。那四个妖艳的妞儿把 他缠得死死的。 倒是阿凤和邢芬跳了一曲又一曲,直跳得邢芬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她起伏 着高耸的胸脯,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吴编辑搂着发福的夫人也频频下舞池操练操练。周翔自和邢芬跳过那曲后, 就借口跳不好,再不动窝,孤寂地守着一堆尚未消费完的食品。他的目光透过双 双搂抱在一起的舞男舞女的缝隙,寻找追踪着邢芬的身影。他用刻毒的目光将邢 芬的衣服一件件剥光,随后想象着这裸体的邢芬被他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身下……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真傻呀!他咬着牙再一次对自己说。 这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 10点钟以后,开始了卡拉OK. 张老板带来的四个妖艳的妞儿出尽了风头,她 们轮番登台,手握麦克风一展造作的歌喉。每个妞儿唱完一曲,张老板都令服务 小姐送上一束鲜花,鲜花里夹一张新崭崭的百元大钞。四个妞儿在百元大钞的鼓 舞下,愈发吼得起劲。你唱完我唱,我唱完她唱,车轮般旋转往复,百元大钞也 就流水般流入四个妞儿的衣兜。人们用疯狂的掌声为张老板的一掷百金的豪气喝 彩。 周翔几乎看直了眼,他还是有生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瞧瞧,人家张老板 这日子过的!钱多得当废纸扔啦!他想起自己衣兜里的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刚够 买半个西瓜的票子,心底里就愈发涌起寒酸和自卑。 张老板使他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全新生活,这生活令他羡慕,令他妒嫉,令他 可望而不可及…… 接近午夜时,周翔和邢芬和吴编辑夫妇随着因为娱乐和消费而尽现倦色的男 女们一道涌出新月的大门。 马路上空荡得有些清冷,几乎看不见路人的踪影,只有忠实的排列规则的路 灯耐着性子放出孤寂的光。偶尔一辆晚归的汽车沙沙驶过,为这空荡的马路带来 一丝短暂的生机。 在新月歌舞厅的门口,周翔、邢芬和吴编辑夫妇又一次和张老板握手,随后 目送张老板和四个妞儿钻进属于张老板的一辆黑色的轿车——奥迪100.奥迪100 冒一股烟,很快消失了。接着轮到和阿凤告别,阿凤骑一辆新崭崭的蓝色的金城 铃木,脚一踹,就放出一串欢乐的响屁。 分手前,阿凤对吴编辑也对周翔说:“张老板很够意思的,以后你们有什么 事尽管说。” 吴编辑和周翔就不住的点头。 周翔说:“以后肯定有麻烦张老板的事。” 阿凤说:“那好吧,再见!” 他朝众人招招手,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一眼邢芬,随后加了油,蓝色的金城铃 木就箭一般窜了出去。 …… 那以后,周翔再没有来过“新月”,再没有见过张老板和阿凤。匆匆一面之 交,他甚至不知道阿凤的职业,不知道张老板究竟经营着一家工厂还是一个商行。 他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阿凤和张老板的关系很铁,张老板很有钱,也很大方。 “张老板很够意思的,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就尽管说。”阿凤的这句话时常在他的 耳边响起。 周翔今天所以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去答应为他找个事做的朋友家,而是鬼 差神使地来到“新月”,正是因了阿凤的这句拍胸脯的话。他想在“新月”说不 定会寻见阿凤或者张老板。他想如果把他眼下的处境如实地告诉阿凤或者张老板, 他们肯定会帮忙。在张老板的工厂或者商行里随便做点什么,只要能按月开支。 他想依了张老板一掷百金的豪气,在他的工厂或者商行安排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 难事。 他没有寻见属于张老板的那辆黑色的奥迪,停着的一溜摩托车里,倒是有几 辆是金城铃木,甚至有一辆是蓝色的。新旧的程度好象也和阿凤的那辆差不多, 但他仍然不敢断定这就是阿凤的。现在摩托车太多,他没有记下阿凤那辆车的牌 照。当然他可以进里边去寻,但那需要破费30元买一张门票。他觉得没有这必要。 现在每一张大团结对于他都至关重要。 一支烟将要抽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向“新月”的门口,打了一个倒 车,挨着那辆奔驰停了下来。周翔仔细看,是伏尔加。车上下来二男一女,一个 男人是司机,他的手里悠达着一串车钥匙;另一个男人有五十出头了,腆着个啤 酒肚,一双撇来撇去的八字脚,女的颇年轻,三十来岁,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四五。 那女人穿一条柔软的裙摆绣花的白裙,上身是一件苹果绿的短袖衫,不很长,卡 腰的那种。她挽着啤酒肚男人的胳膊,脚下的一双砖红色半高跟皮鞋在“新月” 的门口踩出一串春风得意的响。周翔猜这啤酒肚男人是哪个公司的经理,身边的 这个苹果绿十有八九是他的“小蜜”。 又有两辆摩托车相继驶到“新月”的门口,一辆野狼一辆白鲨,车后座坐着 的妙龄女郎一律用玉臂揽着车主人的后腰,并将脸紧紧贴在车主人宽阔的后背上, 一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周翔妒嫉得直往肚子里咽口水,他想什么时候我能拥有这么一辆车呢?也带 上这么一个美人儿,突突突放着响屁满街兜风。 他从裤兜里摸出第二支劣质过滤嘴烟塞嘴里,他想抽完这支烟若是还等不来 阿凤或者张老板,他就改日再来。他知道“新月”是他们常泡的一个地方,今天 不来明天来,总有寻见他们的时候。 好一会儿不再有小轿车和摩托车驶来,仿佛该来的已经来完了。周翔发着狠 抽烟,心里决定烟蒂一丢即刻就走,决不再多等一秒钟。他的腿已经隐隐有些发 酸了。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沙响,旋即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减了速, 正缓缓地拐着弯,驶上“新月”门前的那块停车场。周翔愣怔了一下,但马上他 辨出这是一辆奥迪,极像或者说就是张老板的那辆。他所以不敢肯定不敢立刻跑 过去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没有记下张老板车的牌照。他感觉自己的心扑扑跳, 倒仿佛要去见的是一位女人或者哪个政界要人。 周翔耐着性子躲在这不为人注意的阴影里,他扔掉烟蒂,又用脚蹍死。他的 眼睛死死地盯着奥迪车的车门,他想只要张老板从里边一钻出,他就立马跑过去。 奥迪车照例打一个倒车,挨着刚才的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停稳,旋即后边的两 个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从里边一左一右钻出两个男女。周翔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 男人是张老板,个儿不高,黑瘦,板刷头。张老板下身依旧一条黑色的裤腿肥肥 的老板裤,上身是一件质地极好的花短袖衫。 周翔跑了出去,跑到马路的中间,小心地避开飞速驶过的一辆中巴,旋即接 着跑……猛丁,他像是被谁拽了一把,停了下来。他的一直紧紧地盯着张老板的 目光这一刻移到了张老板身边的那个女人身上。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熟悉得不能再 熟悉了,尽管她今天穿了一件时髦的质地颇好的腰间系带的连衣裙。连衣裙白色, 上半截蝙蝠衫样子,宽宽大大。连衣裙的前片儿和后片儿各是两只印染的黑色的 蝴蝶,蝴蝶大大的,展着翅膀。无论从前边看还是从后边看,随着衣裙的摆动, 那黑色的蝴蝶就仿佛真的翩翩欲飞,飞到空中。 是邢芬。周翔猜她身上的这件有着两只黑蝴蝶的蝙蝠衫样子的连衣裙至少在 三百元以上。他一点都弄不懂邢芬怎么会出现在张老板的身边,和她彻底分手的 这段日子他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一扫昔日寒酸样的邢芬右臂挎一只小巧的红色真皮包,左臂挽起张老板的一 只胳膊,雄纠纠朝“新月”的门厅里走去。 周翔目送着他们,目送着翩翩欲飞的黑色的蝴蝶。他的脑中急剧地闪现出先 前的那一幕,闪现出肉头肉脑的阿凤搂抱着邢芬旋转的情景,闪现出张老板在那 间垂帘的包厢外边和他们每一个人握手的情景……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在他和她 彻底分手的日子里分明发生了一个可以写进小说的故事。 新月歌舞厅的霓虹灯落在了他的身后,他拖着倦乏的双腿朝家走,心中翻卷 着复杂的说不清的滋味。他后悔来了这,现在就是张老板每月给他一千元他也决 不会为他做事。决不会!他在心里响亮地说出这三个字。 二 在周翔忙着找事做的日子里,周翔的母亲,那个每日不知要吃多少粉笔沫的 43岁的女人也忙着。她在为自己物色一个将能为她未来的日子带来幸福的伴侣, 换句话说,她在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她的男人也就是周翔的父亲半年前将半瓶68 度的衡水老白干灌进肚里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一种根本 来不及抢救的病。 周翔的母亲只大周翔18岁,所以只大18岁,只因为事实上周翔的母亲并不是 周翔的真正的母亲,周翔的父亲也不是周翔的真正的父亲。周翔的真正的父母在 省城S 市的西南,一个相距320 华里位于太行山东端的Z 市。周翔的真正的父亲 是周翔的死去的父亲的哥哥。周翔的真正的父亲所以舍得将当时已经5 岁的周翔 过继给自己的弟弟,是因为周翔的上边尚有三个能吃能喝且裆里长着把儿的娃崽。 或许是因了职业的关系,43岁的女人至今细皮嫩肉,但决非文弱。她身高1 米63,女人堆里算是中等稍稍偏高的身材。她有一双粗粗的结实的小腿,脚板宽 宽大大,同样号码的瘦型鞋就不能享受。她的臀部肥厚圆滚,充斥着颇具性感的 弹性,穿在身上的裤子时常被绷得紧紧的,让人暗暗担心它什么时候会突然被撕 裂。也许是她没有生养哺育过孩子的原因,43岁女人的双乳至今丰满而坚挺,这 也是她在颇多的人生遗憾中,唯一能骄傲于人的。无论是在她的那所小学,还是 在街上在商店在家里,她总是将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因而她的胸部也总是高高 的,仿佛时刻在炫耀着自己的家珍。 周翔父亲的猝死对于周翔母亲来说是一次人性的解放,更是一次人生的转折。 不能生儿育女的原因在于周翔的父亲。这个受过中专教育的来自Z 市的知识分子 在婚后的诸多年月里,坚持不懈地接受着恢复生育能力的治疗,鹿鞭虎鞭之类的 东西消耗了他的不少积蓄,但最终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希望。是爱情的力量和传统 的道德将周翔母亲牢牢拴在周翔父亲的身边,对于一个健康的有着正常的生育能 力的女人来说,那是一种崇高的牺牲。她几乎从未享受过性的快乐,性的欲望被 残酷地扼杀在漫长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中,属于女人的神经变得麻木了,若不是周 翔父亲的猝死,这根神经将继续麻木下去,直至她的皮肤变得松弛,头发变白, 脊背变弯…… 周翔父亲的死使她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她没有怎样后悔自己的过去, 抛弃自己男人的事她无论如何做不出,她只是惊诧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意识的萎 缩,这许多年里,她竟然毫没有生出过非份之想,从没有想到过偷情之类的事情。 她的学校里的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曾多次传递了要和她“好”的信息,有一次甚 至大胆地塞给了她一张条子,要和她在一个他选择好的时间和地点进行约会。她 差一点儿将这张条子交到党支部,她觉得她的人格和自尊都受到了一次侮辱。她 的冰清玉洁拒那个男老师,以及所有对她的一双丰满坚挺的双乳和充满性感的肥 厚圆滚的臀部有着兴趣的男人们于千里之外。43岁的女人想起这件事时破天荒第 一次有了一种属于女人的虚荣的满足,那毕竟是一次男人对她的爱慕的表示;与 此同时,也就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一种隐隐的内疚,她觉得那工夫的她很对不起那 个语文老师。 性的复苏于这个43岁的女人来说过于迟缓了些,但一经复苏,就爆发出连她 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巨大活力。她觉得她还年轻,她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完全 有理由在今后的生活里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于是她匆匆忙忙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寻找男人的工作。不断地有人为她牵线搭 桥,她也就不断地满怀希望地去和一个个陌生男人见面。 一个有着连鬓胡子的45岁的汽车司机很中她的意。此人结过婚,离了,一个 就要考大学的女儿判给了他的前妻。汽车司机所以中她的意,是因为他身材高大, 粗悍,又生着很具男子气的密密的连鬓胡子。她想他“那事”一定很行。相识一 个星期后,她就把自己的几乎还属于处女的身子交给了他。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汽车司机的家里。这套两室一厅的留下过汽车司机前 妻印迹的屋子有些杂乱肮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令人颇不舒服的怪味, 那里边有着从阴湿的角落散出的潮霉味,有着脱下来团在角落里的脏衣服和臭袜 子味…… 生着连鬓胡子的汽车司机为她沏了一杯茶,端给她。她站起身去接,他的那 只没有端杯子的胳膊就顺手将她揽到他的宽宽的怀里。那是个突如其来的动作, 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换了往日,她会即刻挣脱,甩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那 一刻她一动都没动,心里出奇地平静,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下并一直暗暗 期待着。她闭上了眼睛。一股区别于过去丈夫身上的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铺天盖 地向她袭来,这股气息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把她箍得很紧,仿佛在显示 他的男人的力量。他把他的温热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骨头就渐渐地酥软了。 最初的令她稍稍有些恶心的口臭消失了,或者说再也感觉不到了。 45岁的汽车司机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始解她的衣服的扣子,只短短的几秒钟, 他就把她扒个精光。她没有故作羞状,用手去捂自己的丰满坚挺的双乳,也没有 去捂自己的下体。她甚至还挺了挺身子,仿佛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还算得上美 丽的裸体。 两人都没有一句话。汽车司机同样以很快的速度脱光自己的衣服。这样两人 就可以互相欣赏了。这样两人就谁也不吃亏了。汽车司机强壮的体魄令43岁的女 人有些心慌意乱,也令她的心底刮过一阵久违的惊喜。所有的这些都是她的死去 的丈夫所没有的。 汽车司机将她抱起,扔到滞留着他前妻身体气息的污旧的双人席梦思上。一 阵撕裂的疼痛令43岁的女人猛丁抽了他一记耳光,汽车司机愣了一下,但立即将 她制服,他的一双摸方向盘的大手钳子一般牢牢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席梦思在 她的身下剧烈地弹动着…… 那天她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周翔还没有睡,躺在自己的屋里翻一本武侠 小说。 这是一套和汽车司机家格局差不多的两室一厅单元。周翔睡一间稍小的屋子, 大些的那间周翔的父亲和母亲住。父亲死了,母亲就一人住。 看周翔的屋里还亮着灯,周翔的母亲就进来看他。 “你怎么还没睡?”她问,口气似责备,却是透着惯常的母爱。 他没有回答,探询的眼睛盯着晚归的母亲的脸。43岁的女人就感觉脸颊一阵 发烧,她避开他的目光。 “那个人怎么样?”他冷冷问。 “挺好的。”她说。 “他是干什么的?”他继续问着。 “司机,”她想了想,补充说,“在一家运输公司开车,开一辆东风。” “他的媳妇死了?” “不。他们离了婚。” “为什么?” “说是两人总打架……” “你准备嫁给他了?” “我们现在还刚刚认识……” “结了婚是你住他那儿,还是他来咱们这儿?” 43岁的女人忽然有些不高兴了,说:“那还早着呢!睡你的!” 她走了出去。身上的一股淡淡的很奇特的气味留了下来,那工夫的周翔对这 气味还很陌生,还很费解,只是隐隐地觉出了一种反常。这反常很刺激,很让周 翔胡乱猜想了一通。 几天后,这股淡淡的很奇特很刺激的气味又一次光顾了周翔的鼻子。那天下 午周翔没有寻到可以和他对弈的棋伴,早早踅回了家。他在楼下看见了母亲的车 子,他想今天下午可能她没课。 进屋里他发现母亲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听到里边有动静就叫了一声“妈”, 叫得怪响亮。 里边做妈的没有回答,一下子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接着母亲的房门打开了,步出一个粗粗壮壮的有着连鬓胡子的中年男人。周翔就 知道这是他了,那个在运输公司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 25岁的周翔和45岁的汽车司机面对面站着,默默地相互打量了一会儿。周翔 的个儿也很高,肩膀也很宽,但不及汽车司机粗壮,周身透不出一丝霸悍和蛮气, 相反倒有一种书生的文气在身。如果说45岁的汽车司机象一棵经风沐雨的老槐, 那么25岁的周翔就只能是一棵挺拔稚嫩的泡桐。 汽车司机终于先笑笑,露一口黄牙:“是周翔吧?下班回来了?” 周翔一时有些发窘:“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不应该这么早回来……” 汽车司机依然笑笑:“没关系,我们完事了……”他的笑里有着一丝不以为 然的淫邪。 这时周翔的母亲出现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对周翔,她的脸上现出些尴 尬之色。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说。 周翔打断了她,说:“我们已经认识了。” 汽车司机也打着哈哈:“是啊,我们认识了。”他说着这话,晃荡着身子朝 单元门走去。 “你不再坐一会儿了?”43岁的女人用情意绵绵的眼睛挽留着他。 汽车司机扭开了门,说一声:“我还有点别的事,再见!” 显然周翔回来得不合时宜,他搅了他们的好事。汽车司机一走,做母亲的脸 上就阴沉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似一头没有尽兴的母狮。拂动的空气里,就又 有了那股淡淡的很奇特的气味。周翔知道这气味来自母亲的身体。他已经有些明 白这气味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了。面对母亲衣衫里边的丰满的双乳以及仿佛就要 绷破裤子的肥厚圆滚的臀部,25岁的周翔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心跳 快了,血液沸腾着,极有力地冲击着自己的脑门。但很快,他为自己一瞬的荒唐 念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觉得他很丑恶,很坏。 他的脸颊发起烧,一直烧到耳根。 三 事实上,并非周翔的那个朋友一个人在为周翔张罗事做,许多人都在帮忙, 包括这些日子来得很勤的那个连鬓胡子司机。几桩事甚至都说定了,人家催着他 去上班,但最后都被周翔推掉了。原因无非是工作条件不好或者工资给得太吝啬。 比如汽车司机介绍他去一家集体性质的起重公司做临时工,起重公司的名字怪好 听,但几乎没有什么起重设备,全靠工人们肩扛手拉,脏累不说,还时有工伤事 故发生。周翔不想丢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丢了胳膊腿的男人怎么娶媳妇? 另有一份差事是看库的活儿,起先周翔以为不错,晚上值班不耽误睡觉,第 二天照样有精力有空找棋友下棋找牌友搓麻将。可仔细一打听,就觉得这活儿干 不得。那是一个露天仓库,堆放种种规格的钢材和木材。仓库紧挨一个村庄,虽 然四周有着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且有着铁丝网,但仍然不时发生钢材木材被 盗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警卫不仅没有抓住窃贼,倒反而让窃贼们打了, 打得住了一个礼拜医院还不能下地。挨了打已是不幸的了,却还要受到主管这个 仓库的物资部门的经济处罚。周翔不想挨打也不想被处罚,再说看库的工资一点 都不高,每月只给两张大票,200 元。 一个月过去了,周翔的工作仍没有着落。 天气渐热。一日,周翔在街上闲逛,忽然遇上了一个过去和他同在一个袜厂 又同在一个车间的女工。女工叫王羚,36岁或者37岁。这名字是周翔过了好一会 儿方想起的,这岁数也是周翔在想起了她的名字后推算出来的。王羚喊他的工夫 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只觉得这个笑嘻嘻的衣着入时的女人怪面熟。王羚好几年前 就不在厂里了,先是歇病假,歇病假歇够了六个月后就吃劳保,一直吃到现在, 吃到厂里关了大门。周翔只隐隐听说王羚的男人在做着什么生意,发了大财。 周翔是骑车路过一家商场门口碰上王羚的,那工夫王羚刚好拎着一只兜子从 商场出来,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怎么她眼尖看见了他。 王羚不是那种漂亮非凡的女人,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且是单眼皮,皮肤算不 上很白,当然也不是很黑,嘴也稍稍嫌大,嘴唇颇厚,但所有这些绝不出类拔萃 的局部组合在一起,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了一种令男人动心的魅力,颇厚的嘴唇看 上去不仅不是一种缺陷,反而倒是一种优点了:它给人一种很性感的感觉。 王羚穿着一条真丝的长裙,淡蓝中有些绿的底色,上面印染着四种不同的图 案,长裙从上至下被熨成无数的皱折。四种不同的图案便被隐于里边,从外表看, 只是花花点点,只有用手将皱折扯平,方能恢复四种不同图案的全貌,那一刻, 这裙子就犹如孔雀开屏般美丽。王羚的上身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鹅黄色的短袖 衫,脖颈系一根水波纹的金项链。她的头发质地颇好,乌黑油亮,没有烫,就那 么披散着,作一副姑娘状。她的脚上是一双乳色的半高跟皮鞋,鞋面上各有一朵 花。 给周翔的感觉是:她洋气得已经不能再洋气了。退回若干年去,她根本不是 这样子。那工夫的王羚上下班时常穿一件浅灰的极土气的衬衫,下身是一条藕色 的长裤。极少见她穿裙子。 头发也不是这种披肩发,那工夫她喜欢梳一条辫子,然后盘在脑后,那样子 就显得颇老气。 王羚一直微笑着,极亲切极亲热的样子。“你这阵儿在干什么?”她问周翔。 “我能干什么?”周翔说,“我等着领救济金呢!” 王羚说:“这么好一个劳力,没找个事干?” 周翔说:“我等着大姐帮忙呢!” 王羚就用那样的眼光看他一眼,然后岔开话,说:“今天可真热,走吧,咱 们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 周翔犹豫着,他的兜里没有钱。 王羚就嗔他一眼,说:“大姐请客,你不肯赏脸呀!” 周翔的脸颊微微一红:“怎么能让大姐破费呢!” 王羚笑弯了眼,说:“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腼腆得像大姑娘!” 她去存车处取了自己的摩托车,这是一辆新崭崭的女式的迪爵。周翔知道它 的价格在两万元以上。 王羚骑得很慢,以便身边的骑自行车的周翔能跟上趟。 她骑摩托车的身姿很美。 她和他来到一家冷饮店,择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屋里的空调放着冷气,舒服宜人,隔着茶色玻璃望外边阳光下的蒸腾着缕缕 热气的马路,以及马路上来往穿梭的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就有一种置身于天堂的 感觉。 王羚要了两杯冰镇的酸奶,两杯大号的冰激凌,两根紫雪糕,两根雪人。 这个夏季的好去处很适于聊天。 “你的病好了吗?”允吸着冰镇的酸奶,周翔问王羚。 王羚就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真以为我有病?” “你不是一直在吃劳保吗?” “你真不开窍。”她用那样的眼光瞭他一眼,“凡是吃劳保的有几个真正躺 在床上的?” 周翔笑笑,没有吭声。他是知道这种事的,许多人吃着劳保,却悄悄在外边 做着买卖。他只是不知道王羚也这样做。 “你在做什么?”他问王羚。 “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了。”王羚说,“在家歇着,玩,做饭,看家,照顾孩 子……” 看周翔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她就又补充说:“现在主要是我老头儿一个人 做,原来我帮过他,但这会儿不用了,我们雇了人。我们主要搞服装,他总是跑 广州,跑深圳,跑石狮。这不,他前两天回来的,昨天又走了。家里总是剩我们 娘儿俩……”她的话里流露出一丝孤寂的凄清。 “挣钱嘛,当然要忙。”周翔说。 她没有吭声,低着头允吸了几口酸奶,然后抬头苦笑一下。她看着周翔,用 那种迷离恍惚的目光。 周翔就觉得这一刻的她很动人。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他想,心里便涌起些 廉价的同情。 “你有一个男孩儿?”周翔问。享用完那杯酸奶,他开始吃紫雪糕。 “不,是女孩儿。”王羚说,“今年十一了,上四年级。” “女孩儿不淘气,学习肯定不坏。”周翔说。连他自己也听出了这里边的讨 好成份,是吃了她的紫雪糕的缘故吗? 王羚笑笑:“我们家的这个偏偏跟男孩儿一样淘气,老师说她上课总是做小 动作,她有一次还把家里的一只小猫带到学校去。小猫在她的书包里喵喵叫,弄 得全班都上不了课……” 周翔也笑了,说:“这倒成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将一只刚刚会飞的小 麻雀装进书包带到学校去,拿课本的时候我忘了它,让它一下子趁机钻出,扑啦 啦在教室里飞。老师气坏了,罚我站了半堂课。” 王羚的眼睛亮起来,她开心地说:“看你这会儿腼腼腆腆的,小时候也是个 小捣蛋嘛!” 周翔嘿嘿乐,没吭声。 王羚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周翔:“听说你的围棋下得不错,是吧?” 周翔说:“大姐过奖了,我是个臭棋篓子。”他想了想,又说,“我倒是好 这个,常下。” 王羚看着他,微笑着说:“今儿陪大姐下一盘怎么样?” 周翔来了精神:“大姐也好这个?” 王羚说:“大姐也是个臭棋篓子,臭棋篓子对臭棋篓子,看看谁更臭,怎么 样?” 周翔说:“好啊!” 两人说笑了一气,将桌上的东西胡乱塞进肚里,就从冷饮店走了出来,走进 光闪闪的太阳地。 现在他觉得和她已经很熟了,至少消除了刚见面时的那种陌生和拘谨。在随 了她一道去她家的路上,两人依然说说笑笑,极随意极开心,象一对久别重逢的 朋友。 王羚的家地处S 市的C 区,那是一片高档的商品楼,叫做冯庄小区,在S 市 颇有名。还是刚刚破土动工的时候,报纸电台电视台就为它大唱了一阵儿赞歌。 但至今,冯庄小区的不少房子仍被冷落着,原因不是房子盖得不好,而是盖得太 好,价钱太高。真正有钱的毕竟还不是太多。 王羚将她的迪爵125 推进楼下的小房,随后锁了门,带周翔上楼。她的家在 三楼。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三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餐厅,建筑面积达一百二 十多平米。周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宽敞,装修得这样考究的单元房子。所有窗 户以及一阴一阳两个阳台全部用铝合金封好;所有的屋门包了棕色的皮革;客厅 的屋顶则装着圆形的吸顶灯;所有的屋子包括客厅餐厅的墙壁以及屋顶全部贴了 一种乳色的壁纸;地由浅绿色的瓷砖铺就,三间卧室则在瓷砖地上又外加一块面 积很大,有着波斯风格图案的纯毛地毯…… 周翔觉得像宾馆。 王羚请周翔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随后她开了空调。凉爽就渐渐袭来,渐渐弥 漫了整个客厅。 她换了一双拖鞋,踢踢沓沓走来走去。 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旋即她去摆弄置于沙发对面靠墙 角的电视机和录像机。 她说:“你先看会儿录像,我去洗个澡,等我洗了澡咱们两个臭棋篓子再对 阵。” 周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他从茶几上的一盒开了盒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衔嘴里,是希尔顿,鬼子烟。 他点着火的工夫,电视屏幕上已经出现了画面。一个外国男人和两个外国女 人,男人很壮,两个女人很丰满,一个金发,一个黑发。 王羚踢踢沓沓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就有淋浴的哗哗水声传了出来。 这一刻画面上男人和女人互相为对方脱着衣服,眨眼间一男二女俱一丝不掛。 周翔的头一下子大了,血液沸腾着,有力地冲击着脑门。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 的录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黄片儿吧?他的心咚咚跳着,犹如擂响一面战鼓。 他一时忘了抽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掉了下去,掉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屏幕上的一男二女扭在一起,种种姿势,正着反着侧着仰着扭着……周翔只 觉得心底里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愈燃愈旺…… 这工夫卫生间的门开了,披散着湿漉漉头发的王羚踢踢沓沓走进了客厅,周 翔将盯在画面上的眼睛挪开,转了头去看,立时呆住了。 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的王羚立在她的面前。周翔差点儿喘不过气来。王羚并 不说话,只用略略羞涩的微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这个惊讶制造得还不够彻底, 过了一会儿,王羚的那只一直抓着浴巾的手一松…… 周翔感觉他周身的血液在那一霎凝固了。世界也在那一霎凝固了。 王羚笑了笑,一扭身,踢踢沓沓朝属于她的那间卧室走去。 周翔醒悟过来,猛地站起,似一头饥饿的雄狮扑了过去…… 他手忙脚乱,出了一身汗。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王羚似有些气恼,埋怨说:“你太着急了。” 周翔惶惑得无言以对,他一点不得要领。他知道他没有做好这件事,心中充 满了内疚。 过了一会儿,王羚过来搂她,两条光洁的胳膊蛇一样缠着他的脖颈。她用她 的充满性感的稍稍嫌大的嘴去吻他。 “不过,你今天还算不错……”她说,“哪个男人第一次都这样,有的还不 如你呢。”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宽宽厚厚的胸脯,话里充满着鼓励。 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想起了什么,说:“你的棋呢?咱俩下棋吧。” 王羚就吃吃笑,说:“你真傻!”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咱俩这么亲亲热热躺一块儿,不比下棋好玩?” 周翔愣怔了片刻,刚想说什么,她的嘴就又热热地贴过来。 渐渐,他周身的血又沸腾起来。他一翻身,把她压到下边。 王羚却推开了他,说:“今天不玩了,明天吧。” 看周翔发呆,她笑笑说:“我丫头该放学了。” 几分钟后,周翔下了床,穿好衣服。王羚用一团卫生纸收拾着遗在床单上的 污迹。他耸起鼻子使劲嗅了嗅,吃吃笑起来。 王羚看他一眼,说:“你笑什么?” 周翔说:“你没闻见什么味儿吗?” 王羚说:“没,什么味儿都没有。” “你闻不见?” “你闻见了?” “我早就闻见过,只是原来不知道那味儿是怎么来的,今天才知道。” “那你的鼻子可够灵的,算得上一个怪才了。” “大姐笑话我了。” “大姐表扬你呢,也许你在这方面真有点超常的天赋呢!” 两人说笑了一气,回到客厅。电视屏幕上,另外的一个外国男人和另外的两 个外国女人忙成一团。刚才两人急着办事,忘了关。 “还看吗?”王羚问。 “关了吧。”周翔说。经历了刚才的真刀真枪,这录像就不具怎样的诱惑力 了。 王羚过去关了录像,取出带子。随后她坐下来,陪周翔喝茶。 “大姐好吗?”王羚问。 周翔笑笑。 “说呀,大姐是好还是不好?”王羚嘻笑着,又追问一句周翔只好连连说 “好”。 “常来陪陪大姐,好吗?”她用闪亮的情意绵绵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周翔点点头。 接下来,两人说了些过去厂里的事,渐觉无聊,周翔就起身告辞。 王羚说:“好吧,我丫头也快回来了。” 她进了卧室一趟,出来时手里捏着两张百元的大票。 她把钱一折,塞进周翔的衬衫口袋。 周翔说:“你这是干什么?” 王羚说:“拿去买件衣服吧。” 周翔往外掏钱,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王羚按住他的手,脸一红,说:“只当大姐喜欢你,送你件衣服好了……” 周翔愣了愣,看王羚是真心,就不再推辞了。 从王羚家出来,周翔的心中充满了阳光,腿也分外有劲,车子也蹬得快。他 觉得他交了好运。 四 第二天周翔出现在王羚的面前时就变了模样,他穿了一件南韩丝的T 恤衫, 颇花哨,基色是玫瑰红,上面有着竹和纸扇的图案。T 恤杉的下摆掖在裤腰里。 他又新理了头,吹了风,蓬蓬松松的一边倒,街上一走,周身透着一股帅气。 王羚以拥抱和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狂吻迎接周翔的到来。 “你今天像样多了。”她说,“这件T 恤衫好漂亮!” “大姐喜欢就行。”周翔说。 两人搂抱着进了王羚的卧室。像昨天看过的那个录像一样,两人迫不及待地 相互为对方脱去衣服,赤条条地纠缠着,一起倒在了软软的席梦思上…… 事毕,两人躺在床上说话。王羚照例用手抚摸着周翔的宽宽的胸脯,她的脖 颈枕在他的臂弯里,温驯得犹如一只绵羊。 “你今天好多了。”她说,赞许的口气。 说过这话,她又莫名其妙地吃吃笑。 周翔问:“你笑什么?” 她说:“我是笑你昨天,笨得找不着地方。原来我猜你肯定不是童男子了, 这会儿的年轻人有几个安分守己的?” 周翔就想起了邢芬,想起他和她之间有数的几次搂抱和接吻,想起他原来的 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 “我很傻。”他说。 “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傻男人。”她说。 王羚想起自己的男人,她知道他在外边一点都不老实。有了钱的男人在这事 上老实了不是发傻就是那玩意儿有病。他所以愿意她在家歇着,一个主要原因就 是为了他更方便。她甚至暗暗怀疑他在外边置了另外的房。这种怀疑的理由是一 段时间以来他根本不沾她的身。照常理,一个出远门的男人一旦回了家,就会如 饥似渴,就会小别胜新婚。有几次她主动纠缠他,撩拨他,他的反应却冷淡,不 是草草了事,就是哈欠连天,推说累了,睏了,要睡觉了。在他歪到一边响起的 烦人的呼噜声里,她不知多少次暗暗流下了眼泪。她想他在外边寻欢作乐,她却 在家里守着空房,守着寂寞,为他看家,为他照顾孩子,这公平吗?她是一个女 人,一个活生生的只有36岁的有情有欲的女人呀! 于是她憋着劲儿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公平。 于是她选择了只有25岁的周翔。 半个小时后,两人从床上下来,穿了衣服。王羚让周翔进客厅坐会儿,她则 进了厨房。工夫不大,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放到周翔面前的茶几上。 周翔正抽着烟,他不解地望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中午吃得饱饱的,一点都不饿。” 她一笑:“你刚才不是出力气了么?” 他的心底一热,心想这女人可真会疼男人呀!他有点为她出了远门的男人感 到惋惜了,这么好的女人不好好守着,傻了不是?可又转念,她的男人如在家好 好守着,还能有他的戏唱吗? 还能让他沾上便宜吗?他就在心里为自己庆幸。 他便不再客气,动筷子吃起碗里的荷包蛋。 他吃的时候,她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着满意和幸福。 荷包蛋吃过,她收拾了碗筷,旋即拿出一付上午从体育用品商店里买回的玻 璃围棋。黑子儿和白子儿各装在一只方盒子里,沉甸甸的。 “怎么是新的?”周翔问。 “你说呢?”王羚说着这话,动手铺了塑料布的棋盘,并搬了张方凳坐到周 翔的对面。 “你不会下?”周翔明白了什么。 王羚说:“你教我,我不就会了?” 周翔说:“好啊,请我做家庭教师。” “付你报酬。” “你出多少?” “看你这个家庭教师教得怎么样啦!” “我可是一流的家庭教师。” “那就由你开价。” “我不要别的。” “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两人斗着嘴调情,都极快活开心。 周翔说:“围棋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王羚说:“慢慢学呗。” 周翔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教你一种五子棋,我一说你就会,咱俩马 上就能玩。” 王羚笑说:“你这老师在偷工减料吧?” 周翔说:“你肯定喜欢玩。” 他立即在棋盘上摆起子儿来。他说黑白双方哪一方最先将自己的五个子儿连 在一起哪一方就是胜家。 果然一说就会。 王羚说:“咱俩下吧。” 周翔让王羚先走,他说:“女士优先。” 王羚执黑,就先在棋盘上落一子。 周翔执白,在这枚黑子的旁边断一子。 王羚将手中的第二子挨着自己的第一子落下。 周翔用白的第二子去断黑的第二子。 王羚这时改变了方向,去长先前的第一子。 如此这般,你在这边拦,我在那边长。你来我往,渐渐厮杀成一团,头绪繁 多,黑黑白白佈了一片。 第一盘周翔赢了,最先将白子连成五子。原因是王羚只顾了连自己的黑子疏 忽了去断周翔的白子。 输家并不扫兴,反而来了兴趣,她说:“咱们再玩!” 第二盘王羚赢了。 周翔说:“好厉害呀!徒弟蠃了师傅。” 王羚说:“这五子棋真的挺好玩。” 周翔说:“我没说错吧?这五子棋好就好在一学就会,立竿见影,且又老少 皆宜,谁都能玩。” 两人又下了几盘,各有输赢。 周翔看看表,又到了王羚的女儿快要放学的时间了,就站起身要走。 王羚说:“等等。”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稍倾,她的手中捏着五张百元的票子走到周翔的面 前。 周翔愣怔着,不知王羚要干什么。 和昨天的情景没有两样,王羚将手中的票子一折,塞周翔的T 恤衫的口袋里。 周翔涨红了脸,说:“大姐,你这又是干什么?” 王羚笑笑说:“这是预付给你这月的报酬,咱们刚才不是讲好了么?” 周翔说:“大姐这是挖苦我呢!刚才的玩笑话你也当真?” 说着他要往外掏钱,王羚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听话!”她说,“大姐给你 你就拿着。” 周翔说:“我昨天刚拿了你二百元,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拿了。” 王羚说:“昨天的不算数,昨天的是我送你的,今天的才是报酬。” 周翔说:“我这不是无功受禄么!教你下下棋算得了什么,我反正没事…… 这钱我不能要。” 王羚不由分说,开了单元门往外推他,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她在他的耳边小 声说:“别发傻了,明天见!” 周翔只好罢休。单元门在他的身后砰一声关上了,他朝楼下走,刚刚下了几 级台阶,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又返回来按门铃。 王羚开了门让他进来。“忘了车钥匙?”她问。 “不,”周翔说,“我刚刚想起,明天我不能来。” “怎么?” 周翔的脸上现出些歉意。“我的一个朋友帮我找了一个事儿,约我明天下午 去和人家谈谈……”他说。 王羚那样地一笑,说:“你还找什么事呀?你不是已经有事做了?” 周翔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方醒悟过来。他的脸一红。 王羚问:“明白了?” 周翔点点头,转身扭开门出去了。 晚上吃饭时,周翔把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了43岁的母亲。他说他在给一个搞服 装生意的私人老板做事,那个私人老板很有钱。 “跟他跑生意?”母亲问。她的舒展的面部表明了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凭心说,周翔自五岁起来到这个家,做母亲的一直将他视作亲生儿子,在吃 和穿上,周翔从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就是在周翔的父亲也就是周翔的亲叔叔死后 的这半年里,做母亲的待他也依然如故。稍稍起了些变化的是最近,也就是周翔 的厂里彻底关了大门,周翔终日无所事事的这段日子,43岁的母亲明显得火气大 了,常常莫名其妙地沉了脸子。她也变得爱唠叨了。有几桩在她看来已经很不错 的事但周翔不去,比如那个看库的事,她就一连唠叨了好几天。她说他不该放弃 它,现在找个事那么容易?实在觉得不如意,也该先干着,等寻见了好的再换也 不迟嘛!周翔一点也不傻,他听出了里边的意思,那就是他应该赶快挣钱。白吃 闲饭的他对于这个家已经是个负担了。他没有埋怨或者记恨她,他知道往日的她 不是这个样子,她所以变得火气大了,变得爱唠叨了是因为她这时候需要钱。她 有了那个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她要和他结婚,她要为自己准备些说得过去的嫁 妆。 谢天谢地,他终于有事做了!43岁的母亲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周翔告诉母亲他的主要工作是帮助那个私人老板守摊儿,因为那个私人老板 时常出远门。 说着话儿,周翔从自己的T 恤衫的口袋里摸出两张百元的票子递给母亲: “老板预付了这个月的工资,他给了我五百。喏,这二百给你,生活费。” 母亲惊喜着:“我说你怎么买了件这么漂亮的T 恤衫,敢情挣了大钱了。” 周翔说:“这算什么大钱?这会儿挣个三百五百的还不是有的是。” 母亲说:“知足吧!你原来在袜厂每月开多少?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每月挣多 少?” 周翔笑笑,说:“也是,比我在袜厂强多了。” 他心说:不光是比原来的袜厂挣得多,还容易哪!每天去了跟她睡一回,完 了陪她下一会儿棋,说会儿话,到月头这五张大票就算挣上了。又睡了女人又挣 了钱,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从来只听说玩女人要花钱,有的还要花大钱,可 现在对周翔来说,这事翻过来了。翻过来了!他想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周翔从心底里感激王羚,那个36岁的小富婆,她使他茅塞顿开,她使他破天 荒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价值。他只有25岁,他身高1 米78,他的肩膀宽宽,他魁 梧健壮,极富男子气,但又绝无和母亲相好的那个汽车司机身上的那种粗野。王 羚告诉过他,他给人的感觉很文气,很有一种绅士风度。她说懂得男人的女人绝 不去找粗野的男人。她说真正的男子气决不是表现在粗野里,而是表现在难得的 绅士风度里。 那天夜里他许久没有睡着,他把这两天发生在他和那个几乎大他一轮的女人 之间的每一幕,都像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觉得这件事在他的人生中突 然得有点不可思议,又似乎觉得这件事早就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他,迟迟早早会 在他的身上发生,因而顺理成章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他想那天那个小富婆从商场 出来如果遇见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她曾经认识的中她意的男人,她同样会将 他领回家,同样会给他放一盘令他欲火喷射的带子,同样会和他一起上床,同样 会在他离开她的家时塞他口袋里两张百元的大票……于那个小富婆来说,她需要 的是一种陪伴,一种抚慰,一种工具。那里边并不存在半点的亲昵的爱恋,虽然 这种陪伴和抚慰需要火似的亲昵和爱恋去实现。是的,他是一种工具。36岁的小 富婆需要他,如此而已,想透了这一层,周翔的心里就坦然了,不再像刚刚接受 那五张百元大票时那样惶惑不安,那样感激涕零。他想那是理所当然的,那是我 的劳动所得,那一刻,25岁的周翔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他的运气很好, 他寻到了一份收入颇丰的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只是他好半天无法为自己的工作寻 到一个准确的名称。他想到了小姐,也就是被人们称做“鸡”的那些女人,“鸡” 的含义是什么?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提供了性服务并收取了一定的报酬,这便是 “鸡”。那么他呢?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提供了性服务并收取了一定的报酬,这 该算什么?这是不是该叫“鸭子”呢?他还想到了“面首”这个词,古时陪伴那 些贵妇人的男子就是“面首”吧?据说武则天就有好几个“面首”呢。想到“鸭 子”“面首”之类的称呼,周翔便觉得十分滑稽,他想我成了“鸭子”吗?我成 了“面首”吗?